《绿衣》阳子

6、第 6 章

　　是夜，宫门口悬着的宫灯高高的亮起，红荧荧的烛火映着乌红的门梁，安静而又矛盾的热烈
　　淡紫的绢丝长裘透着淡淡的哀伤，上好的紫茉莉胭脂散发不张扬的香气，宽大的衣袖遮不住她满满的忧郁，红色的贝珠在烛火下闪着艳丽的光芒
　　如仙子般的小姐盘坐在乌黑色的横木茶几前，深如湖水般的翦眸透出一些忐忑与不安
　　我倒茶，淡绿色的茶叶慢慢的浮起，缓缓的绽开，飘出幽幽的清香
　　“小姐，喝茶罢！”我捧杯递到她手里，她接过，那股热气瞬间萦绕了小姐的脸
　　“绿衣，铃兰呢？”她接过茶却不喝，只轻轻的放在了茶几上
　　“带着几个宫女到外廊打扫去了”虽然下午已扫了好几遍了，只需要更细微才好
　　“嗯”她答应的声音微不可闻，那茶叶已开始慢慢的沉到杯底，一片一片，带着微弱的叹息

　　“皇上驾到！”一道突兀的太监高喊声划过沉静的夜空，那烛光忽闪了几下
　　我忙边看向宫门，边扶着小姐起来
　　皇上穿着龙袍，只带着几个贴身太监，便知刚从批阅奏章的养心殿过来的
　　铃兰带着几名宫女已经跪倒在门口
　　我与小姐也忙跪倒，匆忙中穿着过于繁复的小姐紧张的差点跌倒
　　我忙及时扶着她，皇上已经到了面前
　　“臣妾（奴婢）见过皇上”小姐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免了罢！”皇上的口气平淡
　　一名与皇上年纪差不多的年轻太监招手示意我们退下
　　我欲站起退下，小姐却轻拉了我一下，她的眼睛透露出依赖和悲伤
　　我不敢多留，只能微点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然后，离去，身后，晚风轻扬，幕帘卷起，绕在乌木梁栋上，发出瑟瑟的声音
　　春日的夜，月亮慢慢从灰云后面隐去

　　一夜辗转无眠，晨色未明，铃兰与我便早早的爬起
　　小姐的寝房外早有捧着清水与梳洗物件的太监宫女侯着了
　　见我和铃兰过来，他们齐齐的点头微笑致意
　　不远处，那名年轻太监匆匆走来，轻敲了两下门
　　听里面毫无动静，便轻声喊道：“皇上，宰相齐大人有要事求见”
　　“进来！”皇上低哑的声音穿过厚重的木门传出
　　那名太监便推门带着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入
　　昨夜点的檀香还未燃尽，袅袅的冒着白烟，空气中有微涩的苦香
　　皇上已穿单衣坐起，帘帐垂着，帐前彩色流苏在晨光中斑斓摇动，依稀可见一个侧身朝里的背影

　　一干宫女服侍皇上穿着，他便转过来对我和铃兰道：“你们两个,待娘娘醒来，去御膳房传了早膳过来，好好服侍”
　　“奴婢遵命”我和铃兰说不出来是喜还是忧，只能诚惶诚恐的应答
　　临走前，皇上深深的看了床帐一眼，那眼里，有眷恋与疼惜
　　我和铃兰迅速交换了个疑惑与不解的眼神
　　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

　　皇上走后，宽敞的寝房便只剩下我和铃兰两人，还有仍在熟睡中的小姐
　　我无言，铃兰也无语
　　是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是
　　就这样静静的站着，约半柱香的时间，小姐悠悠的醒来了
　　“绿衣，铃兰”是小姐略显疲惫的声音
　　我与铃兰忙走去掀开帘帐，小姐已拥被半坐起
　　“把我的衣裳拿进来”她轻拉着锦被，脸色微红
　　我与铃兰不解，但也只是依言而行

　　一阵穿衣的蟋挲声后，小姐穿戴齐整的从床塌上下来
　　坐到梳妆抬前，小姐的脸色已恢复平静

　　我与铃兰去收拾床铺，床中央一朵艳丽的血色桃花映入眼帘
　　我不自禁的吸气，转头去看小姐
　　铜镜中她的脸忽又变得酡红，铃兰忽一笑，便利索的将床单卷起，放在一只藤蓝之中
　　“铃兰，可要小心处理”她轻声嘱咐
　　“奴婢明白”我着小姐略微带尴尬与羞涩的脸，忽然安下心来
　　或许，皇上可以成为小姐的另一朵寄在心中的桃花

　　延禧宫夜夜留宿君上，皇上对小姐的宠爱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
　　我虽然不明白皇上为何忽然间有这么大的转变，但看着小姐的心情由最初的淡淡哀伤转为低低的喜悦，我还是高兴
　　真高兴经历了悲伤，又可以有这样的看似美满的归宿

　　不知不觉中过了一月，太后大寿了，选秀也按例进行着
　　排云殿是专为太后贺寿用的，里面的摆设精致高贵，案几正中放着一个白玉团成的蟠桃
　　太后说道：“后日便是哀家大寿，各地的秀女业已进京，不如在这排云殿让她们在幕后展示才艺，皇上便在这里仔细挑选合意的嫔妃人选，再召大臣与亲王们一同参祥”
　　琴太妃拍手笑道：“姐姐好主意，到时不仅热闹许多，而且要是哪名女子当场鹊屏中选，可说是重喜临门，好兆头啊”
　　一边又看向小姐，笑问道：“傅昭仪，皇上最近可正宠幸着你呢，你觉得如何？”
　　小姐微皱起了眉头，却只能化出淡淡的微笑：“太妃娘娘说的极是”
　　后宫的女子，绝没有独占君宠的，这是宫中女子的共识，不仅仅是傅云裳的悲哀

　　可从慈宁宫回来，小姐便没有笑过，更没开口
　　“娘娘，天色不早了，传晚膳罢？”铃兰忧心的看着沉默的小姐
　　“不想吃，你们先出去罢”小姐推开窗子，凭风而立，任风将她的发髻吹乱
　　正在这时，皇上已大踏步的走近，他一挥手，示意欲行礼的我们退下
　　而小姐，脸上的神情更加迷离，没注意到皇上的靠近
　　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扑楞楞的从窗前飞过，飞向无垠的蓝天白云

　　不知道那天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可是小姐对皇上的爱恋与日俱增
　　只是我怕，陷得越深，将来想要爬出来就会越难
　　而皇上，忽然之间对小姐百般宠爱又是为了何故？
　　这个谜底，我希望永远不要揭开
　　因为我已经隐隐感觉到了，那会是一个令小姐心碎的原因
　　只是我没想到，那一天来的那么快，快的让我们猝不及防

　　大红的圆形宫灯，吉祥的如意结，红纱垫地，满眼是喜庆的红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麝香味，和约约的茶香
　　上堂正中坐的是凤仪宫装的太后，身边是同眼盛装的琴太妃与皇上，所有的妃子与文武百官分坐在堂下两边，各按级别入席
　　小姐坐在第三席，原本是差不多末席的，可是宫里谁还不是按着皇上的喜好办事的
　　按这样发展下去，位列后宫之首也不是不可能

　　十一王爷项君澈也坐在对面第二席，与小姐差不多相对，他正与首席一个年愈花甲的老头讲话，带着招牌式的明亮笑脸

　　“祝太后福寿延年，永享康泰”文武百官齐齐起立执酒贺道
　　“好，好，列位卿家为国劳心劳力，辛苦了”太后执酒相向
　　“为国尽忠，臣等愿肝脑涂地” 便共一饮而就

　　一名老太监走进，挥拂尘禀道：
　　“启禀太后，各位秀女已准备完毕，还请太后与皇上示下”
　　太后便看了一眼皇上，点头道：“开始罢”
　　那太监得令便跑了下去

　　太后笑道：“待会儿啊，众位卿家可要为皇上好好参夺参夺呀”
　　位列首席的那名老人便笑道：“太后挑媳妇儿，臣等怎么敢随便定夺呢？”
　　太后便呵呵笑道：“齐大人真会说笑，哀家听得你的侄孙女也在其中呢？你是怕万一定下了她，没人替你捶腿说笑了是不？”
　　“老臣也年纪一大把了，余下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女，太后还偏偏要与老臣争抢，怕老臣心里不服，还做出这个姿态，不服啊不服！”齐大人摇头笑道，边拊着银白的胡子
　　惹得堂下一阵哄笑，太后便笑道：“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想不到齐大人竟然如此的小气，
　　一边又指着堂下一个中年官员，笑道：“刘大人，你是史官，快替哀家记下这一笔，也好让齐大人流芳百世啊，哈哈”
　　那齐大人忙故作惧怕状，慌道：“老臣不敢了，不敢啦，刘大人，可别听信太后一面之词啊”
　　说笑之间，便有执事太监捧着一本簿子上前，礼后喊道：“齐连玉，年方十六，翰林学士之女”便知正是齐大人之孙女了
　　众人都静了下来，只听得后面有笔墨挥动沙沙之声
　　片刻过后，里面的太监便捧出来一幅色彩鲜明的工笔画，上面是一株万年长青树，书的是树长青，寿延年，笔法清丽，线条流畅

　　那下面便发出齐齐的赞叹之声，“好啊，年纪轻轻，有如此工法，难得啊难得”
　　“恩，好，太好啦”几个大人便眯眼看边夸赞不已
　　齐大人也笑着，银白的胡子笑得不停抖动

　　那名太监便又翻过一页，喊道：“文如月，年方十七，镇江总督之女”
　　话音刚落，便有一阵琴声传来，只觉得一阵清流从山溪间流过，淙淙之声，近在可闻，清新婉约
　　大家都听得如痴如醉，那琴声却忽然一转，变得痴缠哀怨
　　“红藕香覃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一首《一剪梅》加上独特的韵律，唱的清亮吭美，又透着淡淡的哀伤

　　一曲毕，却见席首的苏妃脸色苍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皇上的神色已变得十分激动
　　我的心突的一沉，小姐的脸色由最初的平静转为黯淡。
　　皇上忽然惊喜望向里面，情不自禁的喊道：“是盈儿吗？”
　　太后惊诧的看皇上一眼，不禁愕然，太监忙接道：“宣文如月见驾”

　　一身绛红色罗衫，微皱的眉如远山更似细柳，朱唇轻启，声音也如泉水般清新银亮
　　“民女文如月见过皇上，见过皇太后”
　　她盈盈见拜，如弱柳扶风，这样的女子，与小姐清新脱俗的出尘气质不同，我见犹怜
　　皇上的眼中的惊喜之色忽然放大，不自禁欲站起扶她
　　太后也先是一惊，随后轻咳一声，提示他的失态
　　“很好，圈了就是了”太后只轻声一说
　　那名管簿子的太监便提起朱笔在薄上画了一个圈
　　文如月入宫已是定局

　　小姐忽然干呕了起来，仿佛把心都吐出来了，引起一片哗然
　　我忙帮她拍背，顺气
　　皇上一惊，立刻走了下来，扶住小姐，喊道：“快宣太医啊，快”
　　小姐停止呕吐，抬头看皇上一眼，低低的问道：“是她吗？”
　　皇上的脸色瞬时变得暗沉，看了站在中央如楚莲一般的女子一眼
　　小姐便笑道：“是了，皇上心中难以忘怀的女子，恭喜皇上得偿所愿”
　　她的笑，却比哭更难看
　　两人这样对视，仿佛看了这世的最后一眼
　　直到太医匆忙赶到

　　“恭喜娘娘，娘娘已怀有龙胎两月有余，望娘娘舒体宽心，好好保重啊”老太医收起搭脉的红线，恭喜道
　　“待臣开一副补气养胎的方子，娘娘按时调养……”太医拿起笔，别写方子边道
　　“谢太医，只是请太医先不要将这个消息告知太后与皇上，本宫想亲自给他们一个惊喜”
　　小姐的声音平静安和
　　太医犹豫片刻，便点头道：“微臣明白”
　　我便叫过两名太监跟着太医前去抓药

　　送走了太医，寝房里便只剩下我们三个
　　“小姐，你这是何意？为何不先告诉皇上？”铃兰掩饰不住满脸的忧虑
　　小姐没有说话，翻转了个身，朝里而躺
　　“小姐……”
　　“那名，叫盈儿的女子，苏妃的笑容明媚像开心时的她，而我必定也也有点像了她罢？才会沾得一丝半星的疼爱，我看皇上的神色，今日殿上的文如月必定是他最心仪的了？”
　　她好似喃喃自语，声音低哑
　　“若要靠这个孩子拴住他，只会落得与太后的安排一样的效果，徒增讨厌而已”
　　她幽幽叹气：“不喜欢孩子的娘，又怎么会喜欢这个孩子呢？爱屋及乌，只为了那名女子啊”
　　小姐一生以情为重，却不知在这后宫生存，要的不是爱，而是势啊，若有了孩子，就能在这宫里占的一席之地，虽有凶险，好过毫无屏障啊
　　我便这般说了，她却道：“最命苦的不过是皇家人，吃喝不愁，一生却在算计中度过，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我一惊，道：“小姐难道……？”
　　“我想睡会儿，你们两个在外头守着罢！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包括……皇上”
　　“小姐……”小姐也未免也太固执了罢！我们两个人怎么挡的住皇上呢？
　　“照我说的做”她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冷硬，却凝咽在喉
　　帘外扬风，是谁吹散了一帘幽梦？只惟泪枕干

　　大踏步而来的皇上带着一丝的焦虑，这个与排云殿上的惊喜一样，不是作出来的罢
　　“奴婢见过皇上”
　　他只微点头，便要跨进房门
　　我与铃兰只得跪拦在了他的前头
　　皇上不悦，身边的太监便喝道：“你们两个，敢拦着圣驾，不要命啦？”
　　我们战战兢兢，只能道：“奴婢不敢，只是娘娘身子不爽，刚歇下！特吩咐奴婢在此守侯，不得让任何人打扰”
　　“任何人？”皇上的眉头危险的皱起，“朕也在其内吗？”
　　我与铃兰面面相觑，不敢多嘴
　　“好，好，仗着朕宠她，便给朕拿乔是不是？很好，好的很”皇上连连冷笑，一口说出几个好来
　　“回宫”他甩袖而去，留给我们一个充满怒气的身影

　　毕竟是九五之尊，端的是一呼百应，何曾吃过如此明显的闭门羹
　　小姐，难道做错了吗？是她太过自尊，还是皇上不够专情？
　　但若要身处弱势的傅云裳靠怜悯来获得半点的关注，怕是也不长久的
　　她本是惊鸿仙岜似的人物，又怎肯......

　　天色，慢慢的暗了下来，直至吞噬了天边的那一缕紫红的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