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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其五 试剑 ...


  •   九月中旬的虚祖国,热风自天上席卷而下,四散奔落,最后落入了院中。剑圣双手垂放,闭目凝神,这是一种极其放松的姿态。他在捕捉风的气息,风带来了别处的沙尘和故事,以及几分辛涩微苦的气味。
      是苦苓树。它的花谢了,果实结成了,让风一摇便落在昨夜方淋了雨的新泥上,散发出一种别样的苦涩香气。从霜张开眼睛,走到那几棵年轻的苦苓树下,半黄的羽状叶子颇为萧条地在招摇着。他就站在树下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忽而右手一抬,五指虚握,十二三步开外插在土中的一把木剑突然倒飞而来,直直地落入他的手中。他握着那把木剑端详了一会儿,接着右手微扬,对着苦苓树凭空划出一个下劈,树梢动了动,一串青绿夹黄的苦苓子便噗簌一声,掉了下来。
      苦苓子是杀人不见伤的凶器,亦是半毒的良药。从霜将手中的木剑插在地上,捡起那串苦苓,抖了抖泥土,择下一颗圆润的球形小果,在衣襟前蹭了几下,丢进了口中。新鲜苦苓的果实,虽是脆爽,仍抵不住一股浓厚的酸涩从果肉中炸开来,在咀嚼中慢慢变成了一种苦味。剑圣眉峰微颦,又加紧嚼了几下,口中仍是只有酸胀和苦涩的感觉。
      苦苓子,就如它的别名「苦楝」一样,是一种没有丝毫甜蜜的果实。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从霜安静地嚼了一会儿,竟感觉方才发作的头疼有些减轻了。于是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又往嘴里塞了一颗。

      「从霜霜,我听到嚼东西的声音了——」
      身后传来少女咿咿呀呀的聒噪声。后院正挨着他的房间,黑头发的盲眼少女一脸好奇地趴在窗口上,兴奋地把右手舞来舞去,「什么好吃的嘛,我也要,我也要。」
      从霜走过去,把一颗新鲜的苦苓子摘下来,按进了罗芙木的嘴里,便不再理会她手舞足蹈的哀嚎和一连串「呸呸呸」的抱怨了。这是一栋典型的虚祖式房屋,后院里有着和道场类似的缘侧跟石板路,只是比起单纯用来修炼的枯燥道场,家里的花木会更加繁茂几分。缘侧宽而长的雨檐下头,穿着半开领黑色薄衫的剑士正坐在缘侧的柱子旁休息。
      与浅麦色皮肤的从霜不同,这个剑士的肌肤呈现出异样的惨白,微微呵气,双眼紧闭,脸上挂着细汗,仿佛在忍受某种巨大的痛苦。他身上的黑色单衣早已被汗湿,黏在身上,袖口上卷,鬼手上的符文在大白天里也若隐若现地亮着。

      「安纳迦。」从霜踱过去,喊着弟弟的名字。
      鬼泣应声抬头,一滴汗珠正从脸上滑落下来,「大哥。」
      「恢复了吗。」
      安纳迦嗯了一声,鬼手虚握,素来波澜不惊的声音里竟有些失望,「即便是我……解开封印,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他弯下腰,摸了摸安纳迦的头发。鬼泣没有带护额,被从霜伸手一揉,刘海软软地撇在脸上,被汗水糊成了一团。
      「不必强求自己,安纳迦。毕竟你要对抗的,是包括卡赞在内的七匹鬼神……」从霜迟疑片刻,在对方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你还小呢。」
      安纳迦望着他看了半晌,又垂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鬼手,没有说话。选择主动解下拘束器的他,从某种意义而言,是走上了一条和所有人都不同的道路。自他拿起黑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后半生将与死亡常伴,用自己的方式来引渡亡魂,似乎成了他肩上无法甩去的责任。

      沾着泥巴的木剑啪嗒一声,像块板子一样拍在从霜的肩膀上,拍歪了他的衣领,露出了心上那块残忍的伤疤。罗芙木笑哼哼地凑上来问你怎么不躲,是不是身法退步了。从霜靠着安纳迦坐下,接过那把脏兮兮的剑,对她说:你高兴就好。
      天色微变,流云凝滞,这是黄昏降至的征兆。三个人在廊下坐着,连向来聒噪吵闹个没停的萝芙木,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后也安静了下来,枕在剑圣的腿上,似乎是睡着了。从霜并无睡意,方才与安纳迦的试剑让他久违的痛症又发作了。手中之剑与燃烧的冥炎刀相架的瞬间,剧烈的鬼神之气冲撞着右手的拘束,这让他感到有些不适。
      纵有剑气御体,血焚仍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一定的损害,即便醒来后就一直留在家中调养,也只能勉强维系日常的行动。唯一反常的是那只鬼手——本以为经历血焚后,会变得比过去更加狂暴的鬼手,醒来后反而像睡了一般安静,只有像刚才那样、遭受强烈的鬼神之气影响时,才会有些微的不适。
      这简直……
      简直就像是有一个无形的拘束器,在暗中压制着那只恶魔之手。从霜将视线从鬼手上移开转向了弟弟安纳迦,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已经缓和了一点,没了护额的遮挡,略长的白色刘海披散下来,从中露出一双安静的眼睛,正静悄悄地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的时刻,安纳迦回过头来,不再与剑圣的目光相触。追魂刀就摆在身边,他慢慢挪过手去,用手指摸了摸它冰冷的刀身,沉思片刻,还是收回了手。

      是恶灵之息。
      从大哥的剑中传递出来的……浑浊的东西……

      为什么呢?

      安纳迦低着头,眉头却皱了起来。从背后传来一串脚步声,两人一齐抬头看去,看到肩上扛着两捆东西的卡萨散步般地走了过来。那些都是试斩用的竹子,城里铁匠那儿的新武器又快出炉了,这些东西都是留着那时候用的。在卡萨身后还跟着一串轻些的脚步声,穿着宽大武道服的暗殿骑士抱着半个西瓜懒懒地跟上来,嘴里还叼着一根亮闪闪的银色勺子。

      「唔唔安纳唔迦!!——」发现鬼泣正看着自己,索尼娅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到狂战士的后背上。女骑士像兔子一样扑棱扑棱地抱着半个西瓜跑过来,黏着鬼泣一屁股坐下来,挖了一勺子瓜瓤递给了一脸茫然的青年,「来来,吃西瓜!」
      安纳迦愣了一下,看着勺子里那团红红的瓤肉,犹豫地张口吞住了勺子。与酸苦的苦苓子不同,新鲜的成熟西瓜瓜瓤鲜红脆爽,滋味甜美,安纳迦认真地嚼了嚼,然后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吞了下去。
      枕在从霜腿上熟睡的萝芙木被这一串动静吵醒,翻了个身,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着,「瓜……瓜ZzzZzz……吃瓜……谁……」
      「大哥,试斩的竹子我放在后院。」卡萨抱着两捆竹子走到院子中间,往地上一杵,「这周的新剑,待会还是先由我来取吧。」
      「嗯。」从霜应了一声,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兄弟三人歇下来随便聊了几句,安纳迦就提出还有事先行离开了,索尼娅自然是跟着他一块儿走了。天色愈来愈黯,夕阳把天中的流云烧得通红,浓重地翻滚着,像极了虚祖寺庙外墙上那些油泼的手绘彩画。傍晚的热风把院子里的苦苓树吹得簌簌作响,它凄苦地摇晃着,一副将死未死、奄奄一息的模样。
      卡萨摸了摸裤子的口袋,掏出一块缺了角的铁蓝色护额,走过来递给了从霜。从霜看了那护额一眼,目光移动到了卡萨拿着护额的那只鬼手上。
      「还给你,大哥。」他说。
      「原来它在你这儿。」从霜没有接过卡萨手中的护额,反而若有所思地盯着它看。
      「连同你被折断的剑,一并放在你床头的盒子里了。」他指的是从霜从昏睡中醒来时,摆在床头那个四四方方的榆木盒子,「我看你没打开,就带来给你。」
      「好。」

      从霜伸手去接他手里的护额,手心在护额上停了一下,随即越过那块铁蓝色的冰冷东西,堪堪握住了卡萨的手腕。被毫无防备地忽然抓住,狂战士的鬼手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仍然没能摆脱另一只鬼手的束缚。
      「大哥?」卡萨眉头一皱,扯了扯被握住的左手,「怎么了吗?」
      从霜松开了手上的力气,手掌贴着卡萨的手背慢慢滑过,然后是手指,指腹,暧昧得如同是在抚摸什么动物一般。那只手近乎温存地离开了卡萨的手腕,最后以一种手心向上的姿势,接下了他手里的冰冷物件。
      「什么事也没有。」从霜这样回答着,那张平静的脸上仍然没有丝毫表情。剑圣是个不太爱笑,也很少发怒的人,但与弟弟安纳迦的安静不同,从霜的沉默往往令人感到有一种意味深长的东西混杂其中。
      这种意味深长的东西,会令卡萨感到非常不适。他抽回鬼手,用右手揉了揉带着拘束器的手腕,和从霜隔着两个身位,在廊下坐了下来。
      「丰收祭就快到了,坎迪达吵着要去玩儿。」揉了几下手腕,卡萨双手撑着被太阳晒得发热的木质地面,整个人向后仰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冲身旁的剑士问道,「你和大姐去吗?」
      从霜把护额往边上一搁,「去吧。」

      听到这样干脆的回答,纵是卡萨也怔了一下。去年从霜是在丰收祭典之后离开的,祭典开始之前他也征询过大哥的意见,得到的自然是无情的婉拒。
      ……说是婉拒,或许也只是心理安慰。毕竟这么多年过去,除了安纳迦刚来家里那年,从霜破天荒地来参加了那年的祭典,除此之外,卡萨几乎想不起还有哪一年他曾和从霜一起参加过丰收祭了。
      原本还稍微想了几句说辞,不料从霜连想也没想就平静地答应了。卡萨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话题,只好静静地坐着,没有再出过声。

      他本不是个安静的人。虽然不愿承认,可明明先前他是希望着从霜回来的,否则不会在睡眼朦胧之时,将提前归来的瑕梓,认成是他的样子——可真的给了他们相处的时间,卡萨又觉得他们之间,实在是没什么可以再讲的话题了。
      如果说从霜是一把剑,那么他就会是另一把。武器之间,只需要剑刃相切的铿鸣之声,这是十一岁那年大哥教给他的规矩,直到后来,也始终没有忘记。

      黑龙大会前夕,在素喃旅馆度过的那个夜晚,卡萨•布兰卡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他十七岁之前的光景。彼时他感染卡赞综合症还不到六年,其间至少有四年的时间是用来控制综合症发作的。他的鬼手像兄长们那样铐上了压制鬼神的枷锁;几乎没有接触过刀剑的右手,亦不得不试着握起那些沉重而锋利的刀具。
      十一岁的卡萨•布兰卡,为了对抗卡赞对身体的侵蚀,也为了排解失去过去的痛苦,在大哥的教导下开始学习剑术;直到六年之后,从霜为他留下了一个问题,然后动身离开虚祖前往了异界,并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完全失去了音讯。
      道场里的人说,有一个发了疯的鬼剑士杀死了巴卡尔,从高台上摔落,被吞进了异次元裂缝之中。
      卡萨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只是单纯地这么认为着,那个人不应该是从霜,就如同吃饭睡觉练剑打架并不是什么怪事一样。
      即便是后来,失踪多年的从霜带着一只惨红的鬼手和一个十一二岁的盲眼姑娘、风尘仆仆地推开家门,卡萨也从未怀疑过那件事。
      毕竟,这是剑的规矩。也是他的规矩。

      赭红色的天火,将厚重的流云烧的发红,像某种大量垛叠在一起的黏腻东西。兄弟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后来也渐渐没了声音,渐暗的院落里只剩下风声、苦苓枝头摇摆的梭梭声,以及枕在从霜腿上熟睡的萝芙木小小的呼噜声。
      狂战士一时感到脑子有些昏沉,竟也倚着缘侧的廊柱睡了过去。熟睡中,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既没有年幼的他按着灼热的鬼手在德罗斯郊外的荒野上狂奔,也没有十七岁的他拄着一把旧剑,站在演武场上孤独地望着那扇大门发呆,甚至没有以往常见的血,没有哀嚎遍野,以及卡赞在他耳边催促着杀戮的狂热咆哮。
      他梦到了鸟,很多很多的鸟,成群结队,如同要遮蔽日月一般。它们展开宽大而雪白的翅膀,矫健而优雅地从空中掠过。
      卡萨站在一个巨大的湖泽中央,湖水澄澈得如同镜子,生生倒映着飞鸟们掠过的美丽的影子。有风卷过,带着羽毛从空中落下,他伸手去接,却发现它们像是一碰就碎的火灰,从他的手指间滑落,溶在镜子般的水里,竟把清澈的湖水染得鲜红。
      一片,两片,三片——
      雪白的羽毛变成了一些剧烈燃烧的火星,迎着面向他凶猛地打来,将他遮掩的鬼手割得鲜血淋漓。那些细小灼热的火星,竟不像普通岩石,而像是刀剑破裂后飞散的碎片。
      他仰头望去,才发现方才的鸟群已经不见了,天边只剩下一个焦黑色的庞大影子。它飞上高空,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一时地动天摇,整个世界如同瞬间被一把大火点燃,开始了地狱般的沸腾燃烧。
      从那燃烧的天幕的中央,一抹光点,像被猎手的枪火陡然击中的雁鸟,开始急速地往下坠落……

      ——所谓无上剑,本不是利剑,而是无剑……龙王。
      命运从未被真正地改变过。因为你的死期,将要来了!

      ……

      卡萨•布兰卡甫一醒来,看到奥珀尔那张熟悉的脸,就知道自己又陷入昏睡了。奇怪的睡症是这两年才开始发作的,好在长年浴血而战的狂战士素来浅眠,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他惊醒,故此也没有造成过太大的问题。
      把一头秀发扎作马尾辫的毒神绝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仰躺在廊下,姿势并不雅观的狂战士。
      「别他妈睡了,成天睡睡睡,坐月子啊你!」奥珀尔抬腿在卡萨的腰间踢了一脚,发现后者居然没躲开,倒也吃了一惊,「……喂,你死了啊!」
      「吵死了,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卡萨用手掩着额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是我家,你跑来干什么?」
      「老娘无偿帮你送东西,你还有理了。」奥珀尔气不打一处来,又在卡萨的鬼手上踢了一脚,接着借着院子里点起的昏黄灯火,指了指摆在边上的一打刀剑,「我去铁匠铺里取上周送去锻造的钢爪,老头子说你今天没来拿货,我以为你又跑出去浪了呢,嘁。」
      卡萨撑着头坐起身来,顺着毒神绝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虽不甘愿,仍淡淡地说了一句,「……谢了。」
      那女人与他本是旧识,知晓他这也算变相服了软,絮絮叨叨着念了几句,就就不再追究了。此时天色早已暗下,卡萨定了定神,接着伸手往腰上一摸,发现方才身上原来盖着一件衣服。后院的灯光太暗,只辨的出是道馆里常见的那种制式道服,衣服上散发出皂角粉辛辣的香气,许是刚从衣柜里拿出来的。
      他没有多想,捡起衣服,然后跟奥珀尔一起把新进来的刀剑们运回了摆放武器的后仓库。路上二人稀松平常地拌了几下嘴,临分别时,卡萨想了想,还是叫住了风尘仆仆打算赶回去的女人。

      「喂,奥珀尔。」
      「咋了?」年轻女人抹了抹鼻子,口气一如既往地直当。
      「过几天就是丰收祭了,今年正好碰上公主的生日,大概会很热闹。」卡萨半靠在门框上,双手环胸,影子被门前的灯拉得很长,「今年大哥也说要去参加了。你要不要过来,跟我们一起过?」
      「我?过节?和你?」奥珀尔诶了一声,指了指自己,似乎狂战士嘴里说的是另一种国家的语言,「卡萨,你今天发烧了吧?在故意逗我笑?」
      「不想来就算了,我只是随口问问。」卡萨•布兰卡冷冷地回答道,「反正你不来,火锅和甜点也不会留给你的。」
      「……等一下!你给我回来!」奥珀尔突然脸上一红,「原来你是喊我吃饭啊,不早说!」
      「谁知道你他娘的想哪去了!」狂战士一脸欲言又止,顿了顿,最后还是嘁了一声,转身走回院子里,「真麻烦,你爱来不来。」

      大概往院里走了七八米,背后才断断续续地传来奥珀尔的声音:「我会来蹭饭的,你到时候可别赖账!说好的火锅!……还有甜点!」

      …

      不得不说,卡萨传达的消息还稍微让食为天的奥珀尔心动了几天。不过这种心动,在她走进他们家的厨房,看到堆得比奥珀尔还要高的食材时,就立刻化作了日了狗般的咆哮。
      而院子里正撑着脑袋坐在廊下陪着坎迪达她们玩弱智烟花棒的卡萨•布兰卡,则在这声惊天的咆哮中,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其五 试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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