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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其四 从霜 ...

  •   解除自身对鬼手的禁制,最大限度地释放卡赞之力来高度强化肉身的战斗力,这种行为被鬼剑士们称之为「暴走」。不同的人进入暴走状态时会有不同的感受,寻常人也许很难想象将自身的意志剥离,把身体交给鬼神去支配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毕竟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仅靠语言描述,是根本无法令旁人感同身受的。
      从霜知道那种感觉。他的人生行进至今,曾有过三次濒临失控的体验,其中第一次暴走的发生距离现今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了。与之前那两次的狂暴不同,这一次他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坠炼狱火海般的痛苦之中。吞噬意志的鬼神没有为他带来巨大的痛苦,而是将他引入了一个全新的,轻柔而祥和的世界。
      一个雪白的世界。

      剑圣的眼里,映入了一片一望无际的宽阔冰原。头顶的苍穹呈现出一种洗练的翠蓝色,只有他孤独地站在这广袤天地的中央,风吹过他伤痕累累的浅麦色肌肤,扬起肩上披散的白色长发;他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可身上却感觉不到任何寒冷;扭曲的鬼手暴露在空气中,没有拘束器的束缚的它,白得发惨,几乎要与这苍白的天地融为一体。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太刀,半透明水蓝色,像是用冰削出来的一样。他感觉自己似乎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身上已经落满了透白的雪碴子,持刀的手有一半都和刀柄硬生生地冻在了一块儿。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毫无知觉,甚至连手背上的冰碴子都没动一下。

      于是,他知道这是个梦了。只有梦里的他,才会留这样的长发,拿这样的武器;也只有梦里的他,还会有这样一条惨白的鬼手。
      因为梦里的世界,总是会将一个人映成他最渴望要成为的模样,——也是他永远无法成为的模样。

      这里的时间似乎是凝滞的,没有日月晨昏的轮转,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只有这漫天遍野的白色。从霜在冰原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抬头在远方的空中看到一个形似太阳的光点,于是他开始向着「太阳」的方向行走。因为没有参照物的缘故,他既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更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只是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感到有些晕眩时,便停下来休息片刻。
      这是他作为剑圣从霜,最后的意识。在暴走的临界点上,有某个东西从他的身体深处涌出来,完全地剥夺了身体的使用权。他被那恶鬼拖入这白色炼狱之中,孤独地走着,而□□或许还在另一个灵魂的支配下,握着刀剑疯狂地战斗。
      可能等身体力竭战死,他就会醒来了。死亡已经无法让他感到恐惧,他正是为死而来的。
      死亡会让他消散,也会予他新生。

      走着,身后倏忽间传来了一阵隆隆的轰鸣声,如同有十几辆满载货物的马车从清晨平静的官道上碾过一样。脚下的冰面开始轻微地震动,从霜回头望去,看到一个庞大的黑影正在朝着他的方向飞快靠近,并渐渐地贴近了他脚下的冰面。

      「喀拉——」

      它最后一口气破出了冰面,是一只鲜红的手——或者说,是爪子。
      然后是另一只。

      从霜脚下的冰面剧烈晃动着,然后开始倾斜塌落。
      一只身形庞大,有着人类般健壮躯体和狼犬头颅的血红色魔物,从冰下窜了出来。它露出一口猩红滴血的獠牙,咆哮着,嘶吼着,化作一团血雾,朝着男人扑了过来。

      ……

      他看到了红,铺天盖地而来的红,伴随着强烈的光芒袭向了他。下意识抬手遮住那道强光,缓了缓,睁开眼睛,四周的景象才模模糊糊地映入了从霜的眼帘。

      墙是米黄的,跟橙褐色的格子窗帘摆在一起,让人有种温暖的感觉。他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沉甸甸的厚实被子,床的左侧是一扇敞开着的推拉式窗户,暖热而有些刺眼的光从窗里落进来;窗外是两棵年轻的苦苓树,风一吹就窸窣作响,泛黄的羽状复叶飘落下来。房间里飘着一股香,不过香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估计三四个时辰前香就已经燃尽了,没有再添。
      他感到有些使不上劲,脑子还在嗡嗡作响。就这样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回了回神,从霜撑着床坐起身来,厚实的被子从他身上滑落,露出有着骇人伤疤的小麦色胸膛。
      他一顿,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又盖了回去。
      梦是假的。不过他现在赤身裸体这件事,好像是真的。尽管已经入秋了,这却是个异常暖和的午后,甚至让从霜感到一股夏日般的燥热。扫视周围,挨着床头的矮柜上搁着一个把水倒得八分满的木质杯子,杯子后面是一个四四方方样式普通的榆木盒子,没有任何标志,盒盖也是最常见的抽拉式。木杯的容量很小,不多的存水很快就被他一饮而尽了。从霜放下杯子,闭着眼轻轻地喘息着,一滴水流过下巴滴落在身上,似鲜肉掉在了烧热的铁板上,冒起一阵烟,滋滋地消失了。
      这已经不仅仅是普通的温暖了。他很热,非常地热,如同是回到了若干年前那个与巴卡尔对抗的异次元空间之中,龙王的威压像是一座钢铁和火焰打造的牢笼,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当下的燥热自然不是来自龙王之威。从霜推测这可能是狂暴的后遗症,可他对狂战士的事情到底是知之甚少,思前想后,可能还是去问问别人比较妥当。
      这个别人指的当然是卡萨。

      卡萨推门进来时,床上是空的,衣橱的门却敞开着,而他的大哥正背着他站在衣橱前,手中展开了一件浅灰色的长袖武道服。
      「卡萨,来得正好。」没等卡萨先吱声,从霜就率先开腔了。他说话的语气平平淡淡,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个,也完全没有在意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对方跟前这件事,「我刚要找你。」
      「……我以为你睡着,就没敲门。」
      卡萨走到床边坐下,盯着从霜的背影若有所思。许是长年操练剑术的缘故,剑圣身材精瘦,肌肉饱满,半长的白色碎发披在肩上,被晒成麦色的肌肤因燥热的汗水而微微发亮。他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半晌之后,从霜放弃了拆穿对方的念头,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上,「罗芙木呢?」
      「在道馆,二哥去带她回来了。」
      房中的气氛有些凝滞,令人坐立难安。卡萨随手抓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在手里随意地转玩了一会儿,从霜则静静地披上了那件武道服,黑色的腰带斜扎在腰上,对襟微开,隐约露出心脏位置上的巨大伤疤。
      「瑕梓回来了?」从霜低头整了整领口。
      「来了,不过又走了。」卡萨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后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兴许是试图用这个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二哥总是来去匆匆。」
      「嗯。」
      他把武道服的袖子挽起来,让活动变得更便利一些。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武道服,和瑕梓曾穿过的那件差不多,只是款式更长一些,若不是身材高大的人恐怕会把它穿成长裙,好在它穿在从霜的身上还算是合身。

      从霜的反应,远比卡萨想象得要冷静得多。二人一时无声,不了最后竟是由剑圣来打破了沉默的僵局的。

      「卡萨。你是不是想问我血焚的事?」
      「本来想问,现在已经不太想了。」卡萨把腿收起来,往床上一靠,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被卡赞撕扯的滋味如何?」
      「即使是和初次被卡赞感染的痛苦相比,也毫不逊色。」从霜的目光忽然变得遥远起来,似乎是在回想当年的事情,「要说是死亡的痛苦,也不为过了。」
      七年之前,身为剑圣的他以牺牲理智为代价,觉醒为魔神,在龙王之城中以一己之力强杀了爆龙王巴卡尔。毁天灭地的一击震碎了本来就不甚稳定的异次元裂缝,空间动荡,他坠入其中,身死神灭本不可避免;若非神迹降临,他根本无法再活着回来。
      血焚的痛楚,让他重新回忆起被鬼神撕扯的那种绝望。这感觉令从霜感到很不适,他用鬼手按了按心口的伤疤,手掌心下传来了突突的跳动,急促而猛烈。
      「卡萨,我觉得很热。」从霜放下了手,对狂战士如是说道,「这是血焚的后遗症吗?」
      「那只是你的错觉而已。」卡萨一字一句地说着,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毕竟距离冬天还早。」

      是啊,距离冬天的到来还早得很。去年这个时候,从霜离开虚祖时,郊外的野枫甚至都还没红透,半红半黄地挂在道旁。从霜就站在这片枫黄色中往山下看,远方是笼罩在金黄色中画一般的山河。
      「为什么放弃剑神之道?」
      「我没有放弃,不过是想试着往前看罢了。」
      于是他们便一起往前看,看日落月升,看云光流转,虚祖广袤的国土在夕阳的昏光中渐渐陷入沉睡。
      世间之事本就如此。即便你有无上剑道,即便你威名远扬,天下无双,持剑在手,仍有不能阻止之事,不能挽留之人,唯有日月星辰的轮转是不会更易的。

      他们本是被鬼神所注视之人。死亡予他们毁灭,也予他们重生,从霜就是那个会用一半的毁灭,去赌那另一半新生的人。
      所以当从霜对他说,「卡萨,我想试试血焚的感觉」时,狂战士就明白有什么东西都要被改变了。从那时起——从剑圣离开虚祖开始试炼自己的那一天起,他就在等待那个确认的机会。等待的日子枯燥而漫长,眼看时间转入秋天,当新一届的黑龙武斗大会又得以召开,昔日的无上剑站在他对面,将束缚在左手上的锁链解开时,卡萨知道,这个机会终于还是来了。
      不是作为兄长,也不是作为剑圣,而是以狱血魔神的身份与自己交手。和所有鬼剑士一样,那个男人的内心深处,也住着一匹野兽。

      ——「我不过是觉得,你也许能叫醒我。」
      于是这个秘密,便成了一个约定,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约定。

      午后的阳光变得浓烈起来了,透过敞亮的窗户,恰恰落在卡萨的脸上,暖乎乎地让他都打起了瞌睡。从霜走过来挡在了他和阳光的中间,卡萨睁开迷糊的眼睛,正对上剑圣背光的脸庞,一双眼睛如同最深的海沟那般深不可测。
      从霜是个不怒而自威的男人,如果说卡萨是一把没有刀鞘的燃烧之刀,会将所有贸然靠近的生物烧成焦炭,那么从霜就是冰霜之剑,哪怕隔着剑鞘去握住,都有可能被剑中所散发的低温冻伤。
      卡萨向来不畏于被他的剑刃所冻伤,甚至不满足于只是隔着剑鞘触碰。

      一个念头,疯狂的、怪诞的念头,不知何时开始侵蚀起了卡萨布兰卡的意志——他想要触摸这把剑,把它从朴实的剑鞘中粗暴地拔.出来,把它握在手里,然后用手指去抚摸它赤.裸、锋利的冰冷剑身。
      就像有人在他的脑子里点了一把火,那火轰地烧起来,后来就一直没有人能来将它扑灭。

      这个念头令人无时无刻地感到狂躁和坐立难安。卡萨布兰卡翻身坐起身来,和居高临下的剑圣对视着。从霜似乎把身上的热气也传染给了他,狂战士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低声唤了一句,「从霜。」
      「你还敢叫我从霜……不错。」男人的眉峰动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无喜无悲,「我在梦里也听到有人叫我了。是你吗?」
      「不是我。」卡萨平静地否认着,目光却不由得想钉柱般地盯着从霜看了起来。他的下唇附近有一排齿印,如同被某种生物恶狠狠地咬过一样,甚至是下巴和颈项附近都有被咬伤的痕迹,「可能是大姐干的吧。」
      「……」
      对于这个回答,从霜既没有肯定也没有辩驳。他只是静静地注视了卡萨一会儿,忽然目光一转,伸出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这个动作让素来镇定的卡萨布兰卡也心抖了一下,他从另一侧翻身下床,「大哥,躺了这么久你都不饿?去吃点东西再聊吧。」
      卡萨走到门口,发现从霜并没有跟来。他仍然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弟弟,唯有脸上的表情始终波澜不惊。

      「卡萨,我做了一个梦。」他说,「我仿佛见到了我的心魔。」
      如同血色巨狼般的魔物,咆哮着化为一团血的旋风,在茫茫然的冰天雪地中向他扑来。直到刚才从霜都认为那是在意识海中与他博弈的心鬼,直到刚刚,卡萨仰起头来望着他,那个目光又令他有些动摇了。
      「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个……像是别的东西。」
      「……大哥,你睡昏头,说胡话了。」卡萨布兰卡顿了顿,复又继续道,「无论如何,吃完饭再讲吧。」

      这顿饭,后来因为罗芙木的中途归来而变成了一顿没有然后的饭。卡萨在若干天后才得以听到从霜对梦境的完整复述,语毕之后,剑圣淡淡地说了一句,「如果那个确是我的心魔,那最后一幕,是不是意味着我输了?」

      不,你没有输,从霜。撇开目光,卡萨在心中想到。

      因为梦里的那个与你厮杀的血兽,正是我的模样。而那个被执念所束缚的你,才是你自己……真正的心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其四 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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