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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其三 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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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后,虚祖的夜晚就开始变得寒冷起来了,入骨的冷风往往会令人产生了一种冬日已至的错觉。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罗芙木却硬是被热醒了过来,醒来时感觉身上仿佛压着千斤重的东西般,又沉又闷,叫她喘不上气。
罗芙木像只小虫一样从被窝里艰难地钻出来,用尽了浑身的劲儿才把自己被子上厚厚地盖着的另一床被子以及被子上的毛毯子推开。她双眼紧闭地坐在床上,满头大汗地喘着气;后背也被汗湿了一大片,黏糊糊地贴在瘦弱的身上。
罗芙木没有做梦。被卡赞感染的那段时间,确实偶尔会梦见一些和鬼神有关的、光怪陆离的场景,可这一次她真的是被热醒过来的。少女擦了擦额上的汗,摸索着爬下床铺,用手拍了拍自己发热的脸颊。周围很静,窗户洞开着,窗外的树叶正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
「从霜?」罗芙木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句,但没有人应答。窗外的风刮得更凶,沉重树冠在风中狂摇起来,鸟从树间惊起掠入空中。
——就像她没有做梦一样,他并没有归来。
她用鬼手按了按心口的位置,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波动,小嘴一撇,表情变得更加沉重失落起来。
「真是的,怎么还不回来呢。」
罗芙木的心口上有一道伤疤,那个伤口中曾被放入过一颗不属于她的心脏。因为这颗心脏的缘故,本不是阿拉德人的她也感染上了名为卡赞综合症的可怕瘟疫,并差点因此而死去。
无论拥有何等强大的力量,生死轮回仍是一种至高的禁忌,是天地万物都不可违逆的戒律。即便是神,倾尽所有的力量,也仅仅只能影响其中微小的一部分。
这颗心脏,正是她曾扭转命运留下的产物。
与那个人不同,持有着「这颗心脏」的她是完全听不见对方的声音的。这颗心在转移给她时,早已经狂暴到伤痕累累、破碎不堪的地步,即使是现在偶尔还会有绞痛发作。她知道,这是应得的惩罚,毕竟她强行扭转了那个人必死无疑的命运。
(——只要能逆转你的命运,这样就足够了。剩下的事情,百年之后就让它见鬼去吧。)
即便感受不到任何波动,罗芙木只要将手放在心口上,就会觉得万分安心。暂时忘掉了从霜把她一个人丢在旅馆里还给她盖了三层被子这件鬼事,罗芙木安慰地爬回了床上,一脚把厚厚的两层被子踢下床铺,心满意足地钻回了自己的被窝里。
她其实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否则也无法跟在寡言失趣的剑士旁边自娱自乐了这么长的时间。事实上,来到下界之后,从霜和她的关系就更像是老头子在管教女儿——虽然在天界时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而她本人,倒也非常地享受这种让对方头疼犯难的成就感。
打是亲,骂是爱嘛。
被子里还带着方才的余温,罗芙木安安稳稳地躺进去,很快就有了困意。窗外狂袭的夜风渐渐停了,她将睡未睡之时,忽然耳尖地听到了一串脚步声,那颗心脏仿佛在她胸腔里猛地往外撞了一下,让她猛地打了个激灵,醒了。
「从霜?」罗芙木从床上坐起来,开口问道,「从霜霜,是你回来了吗??」
她忽然感觉到了热,热得要命,心脏像一颗燃烧的火球在胸腔里撞个不停,令她口干舌燥像在最热的太阳底下走了一天的路。这是一颗属于魔神的心脏,即使被摘除下来,只要一靠近过去的主人它就会重新苏醒。以往靠近从霜时,她偶尔也会有类似的烧心感,可像今天这样的情况还从未发生过。
罗芙木几乎可以确定,门口的人就是从霜了。于是她掀开被子光着脚跳下床去,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拉开了门。
「诶……??」
门外的人并不是从霜,从霜身上的波动不是这样的。罗芙木扶着门在原地愣了一下,伸出手在对方的身上摸索了一下,又摸索了一下。当右手终于掀开斗篷摸到了斗篷下裹着绷带的腰时,罗芙木恍然大悟地一拍手,说,「是你吧!我感觉到了,你是瑕梓哥哥?」
「……啊呀,我刚想敲门。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甫一见面就被摸了个遍,哪怕是瑕梓也不由得哈哈干笑了几声。他把罗芙木在继续到处乱摸的手从身上扒下来,按回她自己的肚子上,笑着说道,「好久不见啦,酒妹。」
「当、当然是靠波动了,哼。毕竟我可是神啊!」罗芙木把嘴撅得老高,一把挣脱了瑕梓的手,「你碰到从霜霜了吗?他说要去参加黑龙大会,却不带人家去。」
「哎,当然见到了。毕竟有人是来找他的嘛。」
「那怎么就你一个人?」罗芙木不太高兴地问道,「从霜呢?从霜呢?」
「嗯,对啊?大哥到底去哪儿了呢?」瑕梓用鬼手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回答道,「大概是……去了一个幸福的地方吧。」
罗芙木头上的青筋蹦了蹦,提起白色的过膝睡裙,小短腿一抬,一脚踢向了瑕梓的膝盖,「你这个瞎子,把我的从霜带去哪儿啦!」
后者连忙往后一闪,摆着双手解释道。双目失明并没有影响到他身手的敏捷性,不过更可能是罗芙木的攻击对他来说只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
「我说的可是实话,酒妹你怎么能这样?」
「……」
「大哥他回家去了,跟卡萨一起。」瑕梓俯下身,拍了拍罗芙木的肩膀,「我们也回去吧?我是来接你的。」
「诶???」罗芙木把嘴撅得更高,扯着脖子嗷了一声,「怎么这样!从霜霜才不会丢下我呢~虽然你很有趣,但这可骗不了我。」
瑕梓站起身来,头疼地抓了抓头发,「『那我们就一起等大哥回来吧。』——我是很想这么说,不过……」
「从霜他也许暂时无法亲自来接你啦,大姐。」
…
起风了。
这样的季节,夜半起风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安纳迦站在天井之下,静静地看着那一方被切割成四方形的深蓝色夜空。风吹云掠,一轮皎月被云遮住,于是整个天井瞬间蒙上了一层黑纱。
他喜欢这个夜晚,以及每一个像这样微风有月的晚上。作为家中第一个主动解下拘束器的人,他享受所有形式的黑暗,当然也包括了潜伏在这黑暗中、向他偷偷靠近的「恶灵」。
「安纳迦~~~——」黑暗中的粉色恶灵猛地扑了过来,咣当一下,一头撞在了青年的胸口上,「哇啊,要摔倒了要摔倒了……」
鬼泣像个木头人一样静静地站着,既没有接住她,也没有看她一眼。他仍在抬头看着什么,浅色的眼底似有月光在流转。
索尼娅趴在他胸口上,把手放在他的眼前晃了晃,问道,「安纳迦,你在看什么呀?」
他在看着空中的月亮,那轮被黑云遮蔽的暗月。
「索尼娅,你看到了什么?」安纳迦问她。
「月亮。还有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闭上眼睛,十指相交,双手轻轻地放在胸前,默诵了几句祷言。这是一个被简化后的仪式礼,据说某些北方民族对他们的守护神冥王祈祷时会用到的类似的手势。她在神殿侍奉时使用过更复杂的手势,必要时,甚至会用血来祭祀。
「这风好舒服呢,让我想起了故乡。」半晌过后,索尼娅睁开眼睛,冲身边的男人笑了一下。
「是的。」安纳迦长呼一口气,说道,「令人安心的风。」
于是他们一起站着,沐浴着那轮高悬的黯淡之月,如同是两株正在吸收阳光的植物。
道场已经好几天没有开张了,原因是场主卡萨尚未归来,而本应该留下来替他看场子的瑕梓,则是借着「狩猎」的名义和着狂战士一起奔赴了素喃城。卡萨临走之前把一些道场的琐事交代给了弟弟,末了又说了一句,「如果实在处理不来,你关门睡觉就好了」,于是全程神游的安纳迦选择性地听完了最后一句,把道场的大门一关,淡定地回家去了。
卡萨一直认为,安纳迦这种平静的性格最初是从大哥从霜那儿学来的,以至于自己始终对这个长期关注点不太对的弟弟毫无办法。当初他提出想去时空之门调查父母亡故的真相,结果音讯全无地失踪了好长一段时间,卡萨布兰卡对此还有过些微的自责——
没想到后来安纳迦完好无损,一脸淡定地跑了回来,还兼带了一个看着就不太淡定的粉毛妞儿,于是本来就神叨叨的道场里又莫名多了一个邪教女骑士。
索尼娅当然没心情追究这些细节,事实上她对冥王以及安纳迦之外的事情都没兴趣关心。她闭上眼在风中冥想了一会儿,感觉精神好了一些,扭头便看到边上的男人也合着眼,安安静静地矗立在这份黯淡的月光中。
安纳迦感觉胸前忽然沉了一下,后腰被什么搂住了。一睁开眼,就看到索尼娅把半张脸埋在他胸前那块毛绒绒的围脖上,正露出一双粉蓝色的眼睛在眨啊眨地望着他。
于是安纳迦用鬼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他是个于公于私都不善言辞的人,而索尼娅偶尔会有的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也让鬼泣本身感到很费解。
这可能是一种招呼吧?就像早上好,再见之类的。在安纳迦忙于分析这个明显只是普通撒娇的行为时,索尼娅正在很安逸地享受和他腻乎在一起的感觉。可惜还没腻热乎,安纳迦忽然一把推开了她,她还没来得及抱怨一声,就只见他挡在自己身前,凯贾的鬼气已然环绕于身。
「……有人。」安纳迦低声说着,用右手紧紧地握住了女人纤细的手腕,「索尼娅,你带剑了吗?」
后者怔了一下,随即从靴侧抽出那把薄而锋利的黑色短剑,轻轻一甩,黑紫色的烟气便汇聚在剑峰上。迟钝如斯也嗅到了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起风了,它就乘着这风一路飘了过来。
乌云散去,皎月露出脸庞,清白的月光又流泻下来。门几乎是被撞开的,一个模糊的、巨大的影子,带着一股浓重的血气出现了。当那个影子穿过黑暗,被微弱的月光照亮时,索尼娅感觉那个握在手腕上的力量忽然地减弱了。
那个模糊的影子其实是两个人,一个人架着另一个,两个人都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三哥?」
安纳迦轻轻一握鬼手,身后若隐若现的凯贾残影倏忽间便消失不见了。他上一次见到卡萨这样浑身是血地出现,起码已经是一年多之前的事了。虽然偶尔也会有好事之人前来挑衅,可能和卡萨战得这么惨烈的人,他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卡萨布兰卡没有说话,只是喘着粗气,从口鼻中喷薄出红色的血雾来。他临走时的那身衣服而今只勉强剩下一条裤子,右腿上的布料还被齐刷刷地撕烂,执在手中的太刀更是几乎卷刃,身上的伤口没有一处不在流血,看来是经历了一场浩大的恶战。被他架在肩上的人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上的衣装更是被血濡得看不出本色来,散乱的白发因低垂的头而遮住面容,只得由身形辨别出是个成年男人。
令安纳迦感到在意的是,那个人也有一条鬼手,鲜红淌血,鬼手上也没有任何的拘束装置。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狂战士。即使他已经昏睡过去,身体却仍在持续不断地往外散发出强烈的血气和杀意。这些都与他本人的意识无关,就像在他身上有一个巨大的口子,而他的戾血之气就决堤般地涌了出来。
卡萨扛着那个男人,一步一步地往里走。索尼娅已经被这扑面而来的血气吓得发抖,连手里的剑都拿不稳了。安纳迦走过去,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腰。
「不想死……最好别跟过来……」
卡萨忽然停下来,嘶哑着警告着。他还没有完全解除狂暴的状态,漆黑的巩膜上血红的瞳孔在如豆般地跳动着。
他顿了顿,喉结一滑,用粗哑的声音补充道:
「如果二哥回来……去告诉他,我带大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