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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其二 秘密 ...

  •   每个人都有秘密,瑕梓也有。他的秘密是一个古老而阴暗的咒语,当今世上,恐怕只有两个人知道这个秘密的真相:他自己,以及将这咒语施加在他身上的那个家伙。
      很多年前,瑕梓是有机会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的。然而从那一天起,从那个人抱着他鲜血淋漓的脸,几乎是哀嚎着喊出他的名字的那一刻起,瑕梓就决定了要将这个「秘密」,连同他自毁双目的原因一起,永远地藏在心中。

      相较起看似放纵实则三缄其口的二哥,卡萨就不太善于隐藏自己的秘密了。狂战士的人生中很少有模糊的灰色地带,大部分的决定全看他的个人喜恶——恰如此时他手中捏着那张印有黑龙图腾的华丽鎏金邀请函,去或不去,也是要凭他的心情来定论的。
      来送邀请函的信使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圆目方脸,穿着灰褐色的制式服装,唯唯诺诺地站在卡萨跟前,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他才刚被调遣来这里不到一个月,却已在街头巷尾的传闻里听说过了这个狂战士的大名。此时正值早上十点,秋日高挂,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注,可信使的脖子上却凉飕飕的,像被人架着一把虚祖大钢刀。

      卡萨半晌都没有言语,血红的眸子紧紧盯着函件上的字。这个男人沉默的时间越长,对方就越是惶恐,只顾低头搓着自己的双手。见到对方用鬼手把邀请函捏得弯曲起来,更是受惊一般地发出了低呼之声。

      「知道了,你滚……走吧。」

      令人难熬的沉默终于过去了,卡萨把邀请函紧捏在鬼手中,冷淡地撂下一句话便走了。胖男人在他的背后连连点头,见卡萨确实走远了,才从口袋里摸出手绢擦了擦汗,骑着他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往下一家去了。

      卡萨回到了家中,路过院前天井时,看到坎迪达正坐在天井下头摆弄着一把模样古怪的短剑。与道场里常见的那种虚祖短剑不同,这把短剑通体黝黑深沉,且单面开刃,也没有剑镡,剑身笔直,剑柄上还挂着一段暗红色的流苏穗子,让它比起刀剑更像是某种仪式中用的法具,或是摆在房中的装饰品。
      天井下除了坎迪达,还站着另外两个人。一个将黑色武道服敞着披在肩上,胸口和腰服上只横扎了几条绷带的盲眼剑士,无疑是前些天刚刚从远方归来的二哥瑕梓;另外一个人则是个笑容娇憨的年轻女人,穿一件黑白拼色的抹胸短裙和纯黑的高靴长袜,蜷曲的粉白色头发编成一团辫子垂在胸口上,一只眼半遮在刘海之中。她正从小丫头手里接过那把短剑,顺便摸了摸坎迪达的头,接着将那把漆黑的利器收回了靴子旁的剑套之中。
      ——见到这个女人在这儿,卡萨便下意识地四处搜寻弟弟的身影,发现安纳迦居然不在这附近。这个举动倒是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似乎正起身跟阿修罗说着什么的女剑士朝快步经过的狂战士挥了挥手,果不其然又遭到了后者的冷落。

      「唷,卡萨啊——」

      这次居然是瑕梓的声音。卡萨不得不停下脚步,满脸嫌弃地看着笑呵呵地和他打招呼的二哥。坐在天井下玩儿的坎迪达也看到了他,蹦起来兔儿似得就朝卡萨奔过来了。
      「二哥……」卡萨转动着血色的眼睛,用眼神跟瑕梓打了个招呼,「……索尼娅。你们在这做什么?」
      「是剑术哦!关于剑术的讨论。」索尼娅十指相抵,咯咯地娇笑起来,「没想到二哥对短剑的造诣也很深啊,波动之力什么的,是不是也魔法的一种?诶,好厉害的,如果我也能像他……」
      「你会剑术吗?」卡萨面若石像。
      「……呜。」
      「别哭了,安纳迦在后院找你。快滚吧。」

      一时间天井里只剩下三个人:卡萨,瑕梓以及挂在卡萨大腿上的坎迪达。照以往谈话的老规矩,阿修罗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噫,对女人也温和一些吧。」
      「你今天废话很多啊?二哥?」
      「唉,我好想念小小只的卡萨布兰卡啊……」
      「……」
      「哦呀,我开玩笑的。」瑕梓把两只手放在胸前来回摆动着,试图平息狂战士突然燃烧起的杀意。
      卡萨看了看手里被捏得变形的邀请函,说,「我要离家几天,道场你看着吧。」
      「噢?什么什么?」瑕梓把右手竖起搁在耳朵后面,做了一个你大声点我听不清的动作,「卡萨你要出去流浪了?」
      「……滚!」
      卡萨布兰卡额上的青筋一阵跳。他把手里已被揉作一小团的鎏金邀请函塞到瑕梓的鬼手里,扬长而去。
      瑕梓把手中的那团东西展开抚平,喃喃地念叨着,「哦——这个时间送来的,只能是那个了啊。」
      「什么什么?」被卡萨丢在天井的坎迪达也好奇地凑上来,从瑕梓手里摸过了那个皱巴巴的邀请函,「那个是什么??」
      「黑龙大会啊。」
      瑕梓缄了口,若有所思地望向卡萨离开的方向。失去了「眼睛」这个重要的细节,旁人要区分他脸上的细微表情往往也就变得相当困难。因此,阿修罗或许是家中四兄弟里脾气最好的,同时却也是也是最难被人猜透的人。

      黑龙大会,作为在虚祖国内乃至整个大陆都小有名气的武道大赛,往年大都是由家中的大哥代表道场去赴会的。到场的挑战者固然是来自于三教九流、天南地北,但大会仍是以剑术,棍法及拳法的切磋为主流的,没有谁比身为剑魂的兄长更适合去参加了。道场派其他人去参加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大都是随便交付给了一些稍有能力的学徒;身为馆主的卡萨,今次却提出要亲自赴会,还真是让身为哥哥的瑕梓大吃了一惊。

      「究竟在想什么呢?……」
      坎迪达并没有心思去观察瑕梓脸上的微表情和他的喃喃自语,她正好奇地用小手抻平那张破烂的邀请函,用小手摸着邀请函上的烫金字,试图读出什么来。因为孩提时代的日子是在帝国实验场中度过的,坎迪达早已过了开始识字的年纪,虽然已经十一二岁了,可认识的字却还是只有那寥寥的几个。
      「干脆丢去外面上学好了,也省得成天在道场跑来跑去,看着都烦死了。」——卡萨布兰卡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奈何每次要把她丢去外边,小姑娘都会哭着挂在他腿上不肯下去,最后一路嚎啕地跟回了家中。
      也许正是因为迟迟没有去上学的缘故,邀请函上用的字词虽然都是常见的书面语,可坎迪达还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费劲地识出了几个来。她试着把上面的虚祖文字都拼成完整的句子,拼了老半天后,坎迪达忽然用手扒了扒瑕梓披在肩上的黑色道服,仰起头一脸天真地问他:「瑕梓叔叔,那个长得跟你很像的叔叔的名字,是叫从霜吗?」
      「噢,对啊!那是我的大哥,也是你爸爸的大哥。」瑕梓呵呵一笑,抬起鬼手摸了摸坎迪达的头,「怎么突然会问起这个?」
      「诶,因为我很好奇呀——」背着阳光,坎迪达歪着脑袋把手中的邀请函举起来仔细端详着,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因为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这个邀请函上写着的都不是爸爸的名字,而是这个『从霜』啊。」
      「既然这样,爸爸他为什么还要去呢……」
      「……」

      「瑕梓叔叔?」

      …

      和这世上的其他人一样,狂战士卡萨布兰卡也有一个秘密。他的秘密关乎于一个约定,为了这个约定,讨厌热闹的他选择踏上了前往虚祖国国都素喃城的旅途。
      这里不是卡萨的故乡,他却在此徘徊了长达十七年之久。期间也曾因为种种原因离开此地:或是追求力量,或是寻找真相,乃至于复仇……等等,然最后还是毫无悬念地重新回到了这块灰黄色的土地之上。
      ——他以为那是因为他要寻找的东西在这里。而后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狂战士在清晨出发,混杂于虚祖行脚商与往来旅人的湍急人流中,向着虚祖国中心以南的素喃城前进。每年到了春秋两季,总有大批的人从远方涌入这个繁华而热闹的城市,早些年卡萨还有远行的机会,自从接手了这家道馆后却很少再离开了。
      和最初的预想略微不同,此程本该形单影只的卡萨布兰卡的虚祖之旅在临出发时多了一个——或者说是一对旅伴。原本宁静的旅途突然多了杂音,卡萨不免全程血气上涌,好在聒噪的只有其中一个眼睛看不到的家伙,想着路程也不远,两天后分道扬镳就是,于是也连脾气暴躁的狂战士也忍耐了对方。

      虚祖的秋天已经来了,在每一个傍晚化作空中燃烧的红霞,将枫叶林的颜色染深。于是每日醒来,树上簇拥着的掌状叶都会比前一天红得更加浓重一些。经过一片沼地时,卡萨布兰卡在夕阳中见到了鸟:长颈尖喙的白色大禽,舒展着宽大的羽翼从阴沉的天幕下飞过,间或落下几片羽毛来,随着风向流浪,漂泊不定。
      他一时入神,望着那几片白色的羽毛,看它们在风的带领下渐渐地向自己靠近。终于落至眼前时,狂战士抬起手试图去接住它,可它非但没能落在他的手中,反而像是故意要违逆卡萨的意愿那般,在咫尺之间忽而用力地飘远,最后打着转儿落在了远处的沼泥之中。

      ——讨厌的鸟。

      狂战士的目光倏忽间变得阴沉起来。他低头端详着自己的鬼手,随后双脚用力地一夹马肚子,□□的斑花骢马便打了个响鼻,噔噔地往前小跑了起来。
      身后传来渐行渐近的马蹄声。卡萨稍稍一偏头,就瞧见同样骑在马背上的瑕梓手里牵着缰绳,步子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脸上一副悠然自在的表情,让本来就很是堵心的卡萨心情更糟糕了。

      瑕梓是个瞎子,这是真的;可他究竟能不能看见东西,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十七年前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卡萨问他:没有眼睛,你能看的到路吗?那时的瑕梓也是这副乐呵呵的嘴脸,拍了拍卡萨的头说,「我看不见路,但我是知道该往哪走的。」
      ——后来卡萨发现他说的并没错。他是家中唯一没有眼睛的人,但自始至终只有他看清了自己行走的方向。
      不过当年的小卡萨,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向来懒得思考这样深奥的问题,此刻倒是很希望二哥的心眼真的能看得见路,这样他也能名正言顺地让这个家伙赶紧滚远点了。

      「哎呀,卡萨,你在前面见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阿修罗驱马挤到了狂战士的右侧,歪着头,笑吟吟地问他。与卡萨□□的那匹临时租借的驿站马不同,瑕梓骑的是一匹身躯更加粗壮的鼠灰色大马,胸廓深长,腰背平直,站立时修剪整齐的鬃毛被风拂动着,毛色也更加光润鲜亮,显得优雅而威风。
      这匹马的名字叫作天道,是瑕梓自己的爱马,也是他长久以来的旅伴。瑕梓本是身材高大健壮之人,平日又时常带着些沉重的刀剑走动,这匹马驮着他却能翻山越岭、奔跑自如,大抵也归结于剑士平日里对它的疼爱和照顾。与家中的其他人不同,瑕梓长年在外漂泊,自然是走到哪里都骑着这匹马;也多亏了天道的脚程够快,今年瑕梓才得以在丰收祭典之前回来。否则这场黑龙格斗大会,他是注定要错过的了。
      「没什么,几只破鸟飞过去而已。」卡萨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与自称是顺路赶来看热闹的瑕梓不同,他是收到了黑龙大会邀请函,名正言顺地来参加大会的「贵客」——大概吧,尽管上面写的不是他的名字。这些一年一度装模作样的大会对他毫无吸引力,那些所谓强者根本无法让他燃起渴血一战的欲望,但他还是来了。
      「鸟?我知道了,是鹤吧。」瑕梓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记得卡萨你从小就喜欢鸟。但是方式太粗暴的话,可是不会招鸟喜欢………卡萨?你还在听吗?」

      瑕梓说这段话前,早已做好了随时会被卡萨打断然后骂滚的准备。不曾想后者竟什么也没说,瑕梓看不到他的脸,也无从推测他的表情。夕阳中的两匹马慢悠悠地在官道上走着,间或有一两辆拉货的车从边上咯噔咯噔地奔跑过去。阿修罗曾无数次独自沐浴着这样的阳光行走在路上,趁着夜色回到家里,又在天亮前匆匆地离开。他是一个猎人,猎人总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因为他是要不停地去寻找新的猎物的——就这样,循环往复地猎杀、再猎杀,直到被天神制裁之日的到来。
      这样的瑕梓在长久的旅行后回到家中,起初只有卡萨布兰卡在等待他的归来。他偶尔会与弟弟分享路上的见闻,从来不知道卡萨听进去没有,因为狂战士总是听到一半就睡着了。瑕梓只有这个时候能像卡萨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然后赶在清晨来临之际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他们中间慢慢睇凝固起了一些由沉默构成的东西。马背上的阿修罗忽而右手握拳,往左手手心上一敲,脸上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对了!卡萨,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是我在德罗斯旅行时,一个路人讲给我听的。」
      「你说。」
      「听过蒲公英和风筝的故事吗?从前有一朵蒲公英,它被风……」
      「……我不想听了,赶路吧。」
      卡萨粗暴地打断了他,一扯缰绳,□□的斑花骢马便打着响鼻往前小跑起来。瑕梓也驱马跟上,普通的驿站马体力速度自然是比不上血统优良又被人精心照顾过的骏马,于是阿修罗轻轻松松地跟上了他的步子。
      「哎,你不要跑,听我说完啊!」瑕梓追上卡萨,面露愁色地说道,「我保证你会喜欢这个故事的!」
      卡萨自然没有给他机会把这种浪费生命的无聊童话故事说完。甚至是抵达虚祖的旅店之后,狂战士也是躺在床上倒头就睡,连给阿修罗说睡前小童话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本以为会逃过此劫的卡萨布兰卡,万万没想到后来将这个故事完整地告诉了他的人不是瑕梓,而是坎迪达。他从虚祖归来后的某一天下午,坎迪达突然翻出一张看起来刚糊好不久的纸风筝,拉着卡萨撒着娇要去虚祖郊外放。
      「爸爸,爸爸!瑕梓叔叔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听不懂,可是我想放风筝!」坎迪达眨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卡萨。
      卡萨冷冷一抬眼,「什么故事?」
      「是蒲公英和风筝的故事噢!从前有一朵蒲公英,它被风儿吹到天上……」

      我真是日了。卡萨一听到这个开头,当下头就疼了起来。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而此间小姑娘却已经挥舞着风筝,绘声绘色地复述了起来。
      那是一个非常通俗简单的故事,取材自于贝尔玛尔的民间童谣。一朵蒲公英被风吹起,飘到天上,碰到了一张风筝。蒲公英说,我能飞得又高又远。而风筝则说:我飞上天后还能回到地面,可你飞走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坎迪达说完,期待地观察起卡萨的反应。比起平日的废多吃蹦赶紧滚,硬着头皮听完故事的狂战士,表情却非常地微妙。

      「……爸爸?」
      「哼。」
      坎迪达被吓得往后一退,见惯了男人的冷脸,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冷笑的模样了。

      卡萨布兰卡无数次地离开虚祖,与其说是要寻找什么,弗如说是他想要摆脱什么。而他之所以无数次地重返此地,是因为他既不是蒲公英,更不是鸟;他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只是一张风筝,普通的风筝。
      他今次之所以来到黑龙大会,就是要证明他是不会甘心被别人手里的线牵着走的。

      他要做的,是那根线,而不是让线扯着的风筝。

      ——混在大会门口拥挤的人流中,卡萨如是想到。虚祖的早上晨光微曦,还有一刻钟一年一度的黑龙格斗大会就要开始了。他在人群的簇拥中走到了入场的地方,一个眉目如画的年轻虚祖姑娘正在几个健壮门卫的陪同下,逐个地检查来宾的邀请函。

      「您好,请问有邀请函吗?」她站在卡萨投下的阴影中鞠了一躬,客气地问着。
      「从霜。」卡萨走上前去,用指甲尖锐的鬼手戳了戳虚祖姑娘手里的正红色簿子,「你们的名单上,有这个名字吗?」
      她低头翻了翻邀请的来宾列表,直到翻过了第三页时,方才仰起头对面前的高大男人说道,「有的。您是从霜先生吗?」
      「我不是从霜。」卡萨布兰卡背光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他死了,我是他弟弟。」
      「呃,这……」

      卡萨用鬼手拈住那本花名册,轻轻一夹,就把它从虚祖姑娘手里抽了出来。他拿起笔,在从霜的名字上划了两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把门检的守卫往边上一推,鱼贯而入。

      ——每个人都是有秘密的,卡萨布兰卡也有。他的秘密是一个约定。

      「来实现约定吧。」
      徐步穿过人群,卡萨冷漠的脸上忽然露出了难以名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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