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其一 红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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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迪达喜欢红色。
红色的裙子，短靴，发绳；红色的蝴蝶和七星瓢虫，后院里红色的刺桐和琴叶樱，庆典时夜空里的红色烟花，虚祖小街上叫卖的红色苹果糖，道场门前被刷成正红色的柱子，还有屋顶上晒得发烫的朱红色琉璃瓦。
坎迪达喜欢这世上一切红色的东西，而她也恰好天生就适合这热烈的颜色。
小丫头今天正穿着一条枣红薄纱连衣裙，外披纯黑的短罩衫，罩衫上带着一个兜帽，领口上还有两团毛绒绒的小球，被坎迪达不安分地拨弄来拨弄去。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坎迪达的情绪都会非常高涨，因为她知道虚祖的丰收祭典很快要来了——对于十二三岁的姑娘来说，日复一日的习武生活毕竟还是太枯燥了。也只有庆典开始时，她才有机会名正言顺地拉着家人们一起上街。
「爸爸！」
卡萨经过时，坎迪达正双手平举，踮着脚尖摇摇晃晃地在道场后院的石板路上走着，一抹红黑在大片翠色中晃动，加上少女兜帽下披落的白发，显得非常醒目。看到男人经过，便停下来用力地挥舞起了小手。
「坎迪达！去把鞋穿上，老子不想给你洗袜子！」卡萨提着木制水桶在不远处停下，冲坎迪达喊了一句。后者捂着嘴低声惊呼，蹲下来把白色的过膝袜脱掉，起身时却发现男人已不见了踪影。
「爸爸？——」
少女往院子的另一个方向走了几步，踮起脚来张望一会儿，才重新发现了卡萨的影子。她悄咪咪地靠近那个高大伟岸的背影，一声「哇」还没说出来，就被恰好转身的卡萨揪着衣领，提了起来。
「啊——！！」
坎迪达在空中扑腾了几下，没一会儿就像被拎住耳朵的兔子，噘着嘴，可怜兮兮地看着鬼剑士。
「大下午不去练剑，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干什么？」
卡萨用鬼手拎着坎迪达，冷冷地问了一句。与素喃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虚祖式面孔不同，他长着一张外域人的面孔，高额薄唇，眉眼深邃，加之身材异常高大，让他比起素喃道场的师父更像是个帝国出身的军官。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偶尔也会有些年轻漂亮的姑娘慕名来道场见他，但最后无一不被其严苛的授课方式给吓跑了。
「爸爸~爸爸！我想去看祭典啦！」坎迪达咧开一个鲜亮的笑容，撑开十个手指头，把两只手放在卡萨的脸前面晃来晃去，「你看，你看，这是我刚涂的指甲油！小酒送给我的噢，正红色，很好看吧？」
卡萨的血红的眼珠子如同爬行动物那般动了一下，英俊而阴沉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起码后来是这样的，指甲油、祭典以及红裙子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毫无吸引力，简直无聊。
坎迪达脸上仍写满了期待。卡萨把她往地上一放，拎起两个已经空了的深褐色水桶，只屑于用一个侧脸回应了少女的期待，「去把鞋穿上，坎迪达。不想练剑就回屋里待着，别在我跟前瞎晃荡。」
「哎……」坎迪达高扬的眉毛瞬间撇了下来，见卡萨走远了，只好钻进屋子翻开了鞋柜。
她还穿不惯沉重的木屐，也不喜欢那些虚祖样式的素色布鞋。偶尔会有德罗斯的商人到虚祖来，带来一些款式流行的衣鞋。坎迪达趁着祭典的喜庆，缠着卡萨给她买了一双新靴子，不过她可舍不得穿到后院的湿泥巴里来走路。
再回后院子时，卡萨早已已不见了踪影，墙角下的花倒是有了浇水的痕迹。以卡萨的性格自然不会去摆弄那些花花草草，院子里的花据说多是他的兄弟们留下的。坎迪达很少见到他们，因为大家总是在各自忙碌。更多的时候，仍是这样一个安静而燥热的午后，日头高照，蝉在树上叫着，而她趴在道场的窗户上，看着道场里的卡萨撑着脑袋坐在上头，昏昏欲睡地看着一群家伙在操练剑术。
这里是虚祖国内的一个小城，离著名的首都素喃城不算太远，即使是驿站里脚程最慢的马，至多两天也能走个来回。虚祖是尚武的国家，大小每个城镇里或多或少都有几家道馆的存在，这里也不例外；城镇里叫得上名字的道场有不少，其中一家就由卡萨在着手经营着。
大部分人都不清楚卡萨为何会在虚祖开道馆，因为当他们从别人口中听到「卡萨布兰卡」这个名字时，他就已经是当地闻名一方的道场主人了。卡萨并非本地人，即便是虚祖浪人式的装扮也不能隐藏他的血统。并且，与虚祖所有的道场主人不同，卡萨感染着令普通人闻风丧胆的卡赞综合症，拥有鬼手的他没有抑制和镇压这份力量，而是选择了直面，并最终得以掌控。
他们在书册中，将这种人称为「狂战士」。
坎迪达最喜欢红色。红色的琉璃瓦，红色的柱子，糖果，烟火，鲜花，蝴蝶，以及……红色的血。
血，那是当初她依偎在这个男人怀里时眼前所能看到的唯一一样东西。卡萨曾为年幼的她展现过一场人间炼狱；对坎迪达而言，也正是这些鲜红的色彩，铺就出了她从地狱重回人间的道路。
后来她会步着卡萨的后尘走上这条血染的狂途，也是不足为奇的。
许是丰收祭降至的缘故，今日道场的生意分外冷清，午时一过，场内已然是一副空无人烟的景象了。卡萨已经好些日子没回过家里，坎迪达这几天便与他一起住在道场内，本以为可以趁机出去玩玩，却被卡萨捉着空练了好几天的剑术，简直要闷出毛来。幸亏昨天奥珀尔来道场，以「小孩子长身体要好好补充营养」为由，拎着坎迪达兼带着卡萨一起回家，才安安稳稳地煮了一顿饭吃。
时至今早，坎迪达起床后才发现卡萨没了影子，奥珀尔也不见了，一个人在家孤零零地是无聊，坎迪达收拾好床铺，便自己跑去道场找卡萨玩儿了。
卡萨是个不太好玩的人。坎迪达溜到道场来后，果不其然被赶去了后院练剑，练着练着无聊起来，脱了鞋在石板路上走格子，方才偷个小懒还让卡萨捉个正着。大抵是午后的热气让他有些倦了，此时坎迪达在道场外转了一圈，发现卡萨正倚靠在侧缘下闭目养神：他只穿了一条烟灰色的扎脚僧裤，长发往后拢去随意地扎在一起，半身赤裸，深杏色的肌肤上伤痕驳然。
坎迪达猫着腰走过去。卡萨甫一睁眼，坎迪达那张放大数倍的脸就顿时映入了眼帘。
「……」
「爸爸，你困了吗？」坎迪达挨着卡萨乖乖地跪坐下来，用细软的手指摸了摸男人坚实的腹肌。
「困了，别来烦我。」卡萨不耐烦地闭上眼睛，用手背挡住了眼睛。
「唔，我一直练剑的话，也会变成这样吗？」
少女没有理会卡萨的无视，而是期待又有些忧愁地按了按自己扁平的腹部。她是很喜欢卡萨这副结实而强健的身体，不过要让她也变成那个样子，多少有些违背了一个小姑娘家的美学。
卡萨的耐心显然已经要破顶了。他索性往下一倒，一翻身，蜷起身子连坎迪达的声音都懒得再听，「我不知道，你问奥珀尔吧。」
正远在虚祖南境的的毒神绝忽然打了个喷嚏。
（绝壁是卡萨又在黑我了。）奥珀尔揉了揉鼻子，如是想到。
「爸爸……我好想玩捉迷藏。」也许真的是无聊惨了，坎迪达一扁嘴，可怜巴巴地拽了拽卡萨宽垮的裤子，「你来和我玩捉迷藏吧？我来躲，你来当鬼，好不好？」
她伸出小手拍了拍卡萨赤裸的后背，男人依旧纹丝不动。她又爬上去用力地晃了晃鬼剑士的肩膀，软糯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
「不要不理我嘛。那我来当鬼捉你，好不好咯？来玩嘛，玩嘛，玩嘛！」
坎迪达的鼻子眼睛皱成一团，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卡萨其实是懒得哄孩子的，午睡才是他的正经事，可坎迪达毕竟是他自己带回来的，也不好意思直接扔出去，只得厌厌地答应道，「……玩，你去藏好吧。」
「嗯嗯！那，我去藏咯？爸爸你可不许偷看！」坎迪达用小手用力地拍了拍卡萨的鬼手，直到后者从喉咙里硬挤出两声哦来，才咚咚咚地跑到玄廊的尽头，拐个弯儿不见了。
卡萨刚闭上了双眼。他突然感觉困极了，整个人都昏昏沉沉，而坎迪达的声音也如同是从天边传来，「爸爸，我还没藏好，不许出来啊！」
「……」
「爸爸！！」
「知道了——」
卡萨抓了抓头发，翻身仰卧在木质的地板上，睁了眼。道场外烈日高照，连蝉鸣都奄奄一息，他几乎能听到刚洒在青砖地上的水被暑气带走的滋滋声。
（果然还是应该再往北一些，去更冷的地方落脚吧……）他眯起眼睛如是想道。再冷些的地方，好歹有酒，而这不南不北的地界还真是难受。而且此时他还困得要命，眼皮灌了铅一般，连动一根手指都嫌费劲。
（还是……偶尔陪她玩一下好了。）
这个念头在狂战士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困意扼杀了。似突然断气一般，他坠入了一个巨大的、翻涌的黑色深海。
接着，梦境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从生理上来说，狂战士是不需要大量的睡眠来维持生命的，况且他们本是寿命最短暂的那一类人，往往更不屑于将时间浪费在睡眠上。和其他坠入此道的鬼剑士一样，当卡萨才刚刚能控制血气之力时，也曾醉心于厮杀战斗，他甚至有过不眠不休仅靠汲取敌人的血气而战斗了四天之久的经历——尽管事后他在旅馆里躺了两天才能下床走动。时至今日，卡萨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种感觉：将身体中的戾血之气完全解放出来时，就如同被一根细线缠住手指，悬吊在半空之中，虚无的脚下则是无穷无尽、咆哮着的血海深渊。
他没能熬过这场名为「血焚」的炼狱之试，多年来累积在他身体中的戾血之气如决了堤的洪水般、疯狂地涌泻而出。他在赫顿玛尔的夕阳中，提着手中那把被嗑出了缺口的太刀，如剥了皮的血人一般拖着步子来到这里。对方从破旧的道场里走出来，两个人相互注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卡萨站在光中，而那人站在暗里，可卡萨的身体却被一股浑浊的黑气所笼罩。他的左眼眼睛不停地往外涌着血，另一只眼睛的巩膜也完全染为黑色，只能窥见针刺般的血红色瞳仁在剧烈地跳动；左臂的拘束器已荡然无存，这个男人的危险性无异于一只摘掉了镣铐的饿龙。
「回家去，解脱自己吧，卡萨布兰卡。」那个声音从阴影中飘出来，「你的身体已经崩溃，血气外溢，死期将至。」
卡萨的嘴唇翕动着，从喉咙里发出拉扯木门般的嘶哑声音。他现在只要一张口，就立刻有血从嘴里涌出来——它们甚至不像血，更像是一种鲜红的黏液，顺着下巴滴落在地上，滋地冒起一缕白烟。
正常人若像他这样地流血，早就死透了。
「刀。」
他反手握紧了那把卷刃缺口的太刀，举起，然后用力地刺在地面下。坚硬的石地面被凿出一个坑来，连他脚下的路面都微微地倾裂开来了。
「刀，给我……新的。」
他转动肩膀，发出断断续续的喀拉声。阴影中传来了咯吱的开门声，过了一会是渐近的脚步声。一个被黑色的绸布所包裹着、形似太刀的东西被递了出来，递东西的手也是一只鬼手。
卡萨手心向上，用染血的鬼手接过来。他撕咬开那层裹在外面的丝绸，握住刀柄往下一甩，刀鞘便锵铛一声，滚在地上。卡萨不再说话了，他将脚边的鞘一脚踢开，拖着那把刀走了出去，只在别院中留下了一大滩的血泊。血顺着他的手流下来，流到刀上，恍惚间化成了几缕细细的血焰。
将死的魔神卡萨布兰卡从这里走了出去，谁也不知道他去往了何处。血焚失败的下场非死即残，活人的身体绝对无法承受第二次炼狱的。或许，除了卡萨布兰卡自己，再也不会有人知晓他是如何以濒临死亡的身体突破魔神之境的。
「呃……」
好热，热死了，简直像有一块巨大的燃烧陨石压在他的胸口上。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卡萨皱着眉头朦朦胧胧地醒过来，模糊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
（从……）
（……大哥？？）
身上的暑热一消而散，卡萨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如同被人当头淋了一盆冷水。他睁大双眼，巩膜迅速被黑色所侵占，连犬齿都变得锋利起来——这是每一个狂战士被突袭时都会有的，自卫的本能。
方才还枕在他胸口上睡得正香的坎迪达被当地一下掀飞，滚出了老远，摔到了院子的草坪上。她正睡得香甜，被这么猛一撞头，躺在草地上愣了一下，便坐起来呜呜哭了。
「哇……」在旁边目睹了全程的剑士，如同看见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那样发出了惊呼，「卡萨哟，你能不能行了？」
狂战士一只手扶着额头，喘了两口气便迅速回过神来，眼里的黑色也退了下去。眼前的男人穿着样式常见的虚祖式长裤，绑腿上沾了点污泥，可能是刚在雨里走过。上身披着一件厚重的纯黑色斗篷，抬手时隐约露出扎着绷带的腰腹。在长裤的外面扎着一条深褐色的水牛皮腰带，腰带上挂着一把银灰色剑柄的短剑。
「二哥？？你别吓我，老子心脏不行。」
修罗脸上没有任何的遮蔽物，被刀剑刺盲后留下的伤口，就张牙舞爪地盘伏在眼间——如果不是这些骇人的伤口，他定是和虚祖大街上那些修行人没什么区别的。卡萨冷静下来，看着把双手背在身后一脸笑眯眯的阿修罗，磨了磨方才亮出的犬齿，阴沉的脸上凶气四现。
「你这家伙，怎么不从正门进来？眼罩呢？？我他妈差点以为你是……嘁！……」
——我差点，就以为你是大哥了。
卡萨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口都张了，硬是把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
「贼吗？我这么正直，哪里像贼了。」阿修罗指了指自己的脸，摆出了一副天父般仁慈和蔼的表情，「我可是从正门翻墙进来的。这么久没见到哥哥了，你都不想亲一下……」
「滚他妈犊子。」卡萨平静地回答道。
「啧，真凶。」盲眼的剑士失望地放下手指，「就你们俩？其他人呢？」
「幺儿跟他的妞出去了。大哥……」卡萨迟疑半晌，撑着地站起身来松了松肩，「不说这个了。」
阿修罗挠了挠脸，「妞？」
「等安纳迦回来了，让他带给你看吧。」如是撂下一句，卡萨径直向屋内走去。被他唤为二哥的男人，那个盲眼的剑士，并没有跟进来。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一路目送着弟弟踱入黑暗——哪怕他的双眼并不能视物。直到卡萨走远之后，他才走到小声啜泣的坎迪达身边，蹲下身子，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卡萨就这样一条道儿走到休息室内，没有点灯，摸着黑抓起水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他现在很渴，渴得厉害，糟糕的梦境加上糟糕的梦醒，简直能毁掉他所剩无几的好心情。
该死……
该死，他妈的。
（我居然会……）
他把水壶用力地砸在桌上，发出锵当的杂音。感觉有一股血气在往上涌着，他仰头喝干剩下的水，扬手一丢，把它摔进了黑暗之中。
卡萨舔了舔嘴，发现嘴唇被咬破了。血腥味混着水的生味，吞咽下去，让他稍微平静了一些。
「……可为什么不能是你呢？大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其一 红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