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冰记（天涯明月刀OL）》萧八

12、死镇

　　小瀛洲到了。
　　唐十三却没有从船上下来。
　　锥子、菱叶、惜惜都已经远去，带着他的命令远去。
　　安歌也已跃下船舷。
　　她本是要跟着唐十三一起离开的，可现在却一个人上了岸。
　　在她身侧，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她穿着条黑裙子，裙边上用金线绣满了花。
　　她的大半身形都隐没在树下阴影里，能看清楚的只有一只手，一只抵在胸前的手。
　　这只手握得很紧，似乎在抓着一件包袱，又像是在背着一个人。
　　月光映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就像瓷器一样，苍白、细润、光滑。
　　安歌只看了她一眼，就像一个下属面对上司一样，赶紧低下了头。
　　穿黑裙子的女人道：“走。”
　　她似乎刻意的压低了嗓子，声音飘散在夜风中，显得浑浊而模糊。
　　安歌还没有动，她就已经动了。
　　只一眨眼，黑色身影已远在数丈之外。
　　她就像一阵风，一阵飘忽而诡异的风。
　　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刮来，也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刮走。
　　安歌更不知道。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施展轻功跟上去，紧紧跟着那个穿黑裙子的女人。
　　安歌的轻功不是不错，是很不错。
　　她的轻功和易容术一样，也得到了瑶环夫人的真传。
　　她已经用“燕子三抄水”的轻灵身法，成功跟随过很多人，包括已死去的龙头老大。
　　她想跟在别人身后三寸远的地方，就绝对不会超过一尺的距离。
　　她一直对自己的轻功很得意。
　　可她今晚却得意不起来了。
　　不仅得意不起来，一张脸还急成了惨白色。
　　只有在跟得又吃力，又狼狈，连一口气都不敢停下来喘的时候，她的脸才会急成惨白色。
　　安歌已在拼命追赶，已将一身内劲发挥到至极，却仍然和那个穿黑裙子的女人相差了七八尺。
　　不是七八寸，是七八尺。
　　更何况在那个穿黑裙子的女人背上，还负有一个人。
　　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人。
　　那个人穿着青衫，垂着头，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那个人赫然就是唐十三用来当鱼饵的青衫男子。
　　他为什么会被那个穿黑裙子的女人负在背上？
　　月光照不进的树林中，只有两个女人在向前疾奔。
　　唐十三一直没有下船，一直没有跟上来。
　　安歌居然没有回头看，一次也没有回头看。
　　她那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她的前方是一片黑暗，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不去等唐十三，却紧跟着那个穿黑裙子的女人。
　　难道那个穿黑裙子的女人，和唐十三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难道她也是卓夫人派来的人，是唐十三的帮手？
　　这其中的秘密，或许也只有安歌才知道。
　　小瀛洲本就不大，两人很快就奔到了树林尽头。
　　树林尽头的岸边，停着一艘梭子船。
　　梭子船已经很旧了，两只桨的前端都已发黑开裂，船内布满了污垢和青苔。
　　平日撑船的船家，即便用脚趾头去想，也只能是那些戴斗笠、穿草鞋的西湖摆渡人。
　　像安歌这样的美人，和这艘又老又破的船之间，本该没有任何联系。
　　也没有人会认为她们之间有联系。
　　哪怕安歌只是站在船头，没有坐下去，都会让人感到一种侮辱，对美人的侮辱，也是对自己眼睛的侮辱。
　　哪怕只是想一想，就已经很让人难受。
　　像安歌这样的美人，本该坐在装饰雅致的画舫里，轻摇团扇，等侍女给她送上切好的时令水果，或者别的什么点心。
　　她只需要一个字，一个动作，甚至只是一个笑容，一个眼波，就会有大把男人争着上前，去给她当船夫。
　　可是现在，她不仅站在了梭子船头，还用两只纤纤玉手，握住了撑船的竹篙。
　　她竟然给那个穿黑裙子的女人当起了船夫！
　　穿黑裙子的女人坐在船里，面对着安歌。
　　她的确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就算和安歌站在一起，也没有被对方比下去。
　　可她的坐姿却一点也不女人。
　　她的坐姿甚至比很多男人还男人。
　　青衫男子歪倒在她手边，依然昏迷不醒。
　　若非脸色太过苍白，他看上去还真像是一个酩酊大醉的酒鬼。
　　“往慈云林。”
　　穿黑裙子的女人看了青衫男子一眼，突然开口。
　　她的声音就像她的面容一样冷，也一样让人无法拒绝。
　　奇怪的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熟悉。
　　那不是女人的声音，而是男人的声音。
　　那是唐十三的声音。
　　唐十三是一个男人，百分百的男人。
　　但凡见过他的人，绝不会认为他是个女人假扮的。
　　可这个用唐十三声音说话的女人，从头到脚，从胸到腰，怎么看都还是一个女人。
　　一个清冷如月里嫦娥的女人。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怪得足以令人立刻跳起来，跳起三丈高。
　　安歌没有跳起来。
　　她的手仍稳稳地握着竹篙，轻轻在水中一点，又一点。
　　“是。”
　　自慈云林下船，一路往东北方走，经过一道小拱桥，就到了凤凰集。
　　凤凰集是个小镇。
　　可它的名气一点也不小。
　　作为财神商会分部所在地，行走在凤凰集里的江湖客，数量远比当地居民还多，多得多。
　　他们给凤凰集带来了热闹，还有商机。
　　每当夜幕降临，凤凰集上的灯火，足以照亮一里外的土地。
　　直到黄金生死后，凤凰集还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
　　可今晚的凤凰集，一盏灯也没有。
　　安歌站在拱桥上，看到的只有一片昏黑。
　　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暗而静寂的夜里，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你在看什么？”
　　穿黑裙子的女人忽然开口问安歌。
　　其实她本不必问这句话的。
　　因为她和安歌一样，视野里能看到的也是一片昏黑，没有灯火的昏黑。
　　她这句话的意思，只不过是要向安歌确认一件事：“你为什么停了下来？”
　　安歌只说了两个字。
　　“死镇。”
　　没有灯火的凤凰集，岂非就是一个死镇？
　　没有灯火的地方，自然不会有点灯的人。
　　在很多时候，黑暗往往就预示着死亡。
　　穿黑裙子的女人却道：“不，这里不是死镇。”
　　安歌道：“不是？”
　　穿黑裙子的女人道：“不是。”
　　安歌道：“为什么？”
　　穿黑裙子的女人道：“因为我们来了。”
　　火折子在她手中点亮，她的脸映着火光，依旧显得严肃而冷漠。
　　哪怕一句听起来很可笑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一点也不可笑了。
　　安歌根本看不清楚，穿黑裙子的女人是如何点亮的火折子。
　　她也根本不打算去看。
　　她垂着眼，低着头，道：“今晚我们就住凤凰集？”
　　穿黑裙子的女人道：“是。”
　　然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她们沉默着，沉默着走过拱桥，走进凤凰集。
　　其实安歌说得没错，凤凰集的确已经死亡。
　　走进凤凰集后，她立刻闻到了臭气。
　　只有已经死亡的地方，才会有这种臭气。
　　来自尸体腐烂后的臭气。
　　团扇只能遮住口鼻，却遮不住往鼻子里钻的臭气。
　　这种臭气简直令人作呕。
　　安歌没有呕出来，是因为她还要继续往前走。
　　她不会让穿黑裙子的女人停下来等她。
　　她也不敢。
　　敢在死尸遍布的街上停下来，实在需要很大的勇气和自制力。
　　可穿黑裙子的女人突然就停下来了。
　　“等等。”
　　穿黑裙子的女人说话声压得更低：“有人。”
　　有人？
　　除了她们两个，谁还会特地在这个时候赶到凤凰集？
　　穿黑裙子的女人低声道：“人还不少。”
　　安歌静默了一会，也低声道：“是这附近的流寇。”
　　穿黑裙子的女人点头。
　　凤凰集既然已经死亡，就不会还有财神商会的守卫留下。
　　流寇只惧怕守卫，不惧怕死亡。
　　他们本来就是一群亡命之徒，随时都能把脑袋摘下来，挂在裤腰带上走。
　　在死尸和瓦砾堆里讨生活，本就是他们已经习惯了的事。
　　安歌道：“您的意思是？”
　　穿黑裙子的女人道：“走。”
　　走？
　　走去哪？
　　她们是不是要避开这伙流寇，走去另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她们的武功虽然不差，但这样彻夜疾奔，背上又负着一个人，真要动起手来，也不知道到底还能不能继续占上风。
　　可倘若真离开了凤凰集，她们又要去哪里找可以休息的地方？
　　毕竟她们做的，本就是见不得人的事。
　　知道她们行踪的人越少，她们才越安全。
　　安歌还在沉思，突然听见穿黑裙子的女人道：“你先走。”
　　安歌猛然一惊。
　　就在那一刹那，她已懂得对方要表达的意思。
　　“是。”
　　她毫不迟疑，迈步就走。
　　安歌原本一直跟在穿黑裙子的女人后面，现在却已走到了她的前头。
　　就连她的走法，也和之前的走法完全不一样了。
　　她走得很缓慢，很优雅，每一步都带着一种特殊的韵律，令人着迷的韵律。
　　她走在散发着恶臭的街上，却像是走在鲜花盛开的花园里。
　　她居然还在笑，笑得真甜。

作者有话说

　　快忘了这里也要更_(:з」∠)_啊……断更了两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