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冰记（天涯明月刀OL）》萧八

10、十．交易与交情

　　唐十三一直都很讨厌翩翩。
　　像翩翩这种女人，已经足够令人讨厌。
　　可十个翩翩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花子缎更令人讨厌。
　　如果没有花子缎，流杀堂的弟兄说不定还活在世上。
　　如果没有花子缎，鹰眼老七说不定还没打算和青龙会结仇。
　　就算花子缎说自己是正道派来青龙会的卧底，唐十三也绝不会感到意外。
　　然而她不是。
　　她只不过是白云轩的手下。
　　花子缎的确有功劳，她毕竟为青龙会拿到了孔雀翎下半部图谱，以及由十二连环坞手下献上的金银珠宝，还有《铸神残篇》。
　　可她也做错了事。
　　至少在唐十三看来，她做错了不止一件事。
　　申时流沙至，凤凰落财神。
　　这是一句话，也是一句口令。
　　这句口令的意思是，流杀堂将在申时动手，围攻凤凰集。
　　据说当时流杀堂众人身上都带着一张小纸条，上面什么都没写，就写着这句口令。
　　这句口令是花子缎要求写的。
　　她要别人知道，流杀堂已经盯上了财神商会，天星阁秘库已经不安全。
　　假如流杀堂围攻失败，她也能从此下手，哄骗黄金生打开秘库，取出孔雀翎下半部图谱。
　　这个计划听起来的确很合理，很稳妥。
　　唐十三听了却想笑。
　　他很久没有听过这样逗人发笑的笑话了。
　　要求把口令写在纸上的人，是不是认为其他人都跟她一样，都是个呆子？
　　但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笑话。
　　唐十三真的没有想到，真的有个呆子，根据纸上的口令前往凤凰集，帮助财神商会挡住了流杀堂的进攻。
　　那个呆子出身八荒门派，听说还是个用剑好手，太白掌门风无痕的高徒。
　　唐十三不认识他，也不想知道他的名字。
　　只有呆子才想认识呆子。
　　唐十三不是呆子。
　　花子缎是。
　　如果她不是呆子，怎么会想到要流杀堂倾全堂之力，来和她一起做这件事？
　　凤凰集一战，流杀堂伤亡过百，无一幸存。
　　强迫习惯黑暗的人去太阳底下动手，简直就是主动把肥羊送到老虎嘴里，是用鸡蛋去撞石头。
　　更可笑的是，好不容易抢到的秘库钥匙，竟又在厮杀时，被财神商会夺了回去。
　　虽然钥匙已遭毁损，可有天下第一巧匠——孔雀在，重新打造一把钥匙，并不是一件多困难的事。
　　况且孔雀居住的淬剑谷，距离凤凰集并不远。
　　作为流杀堂的堂主，薛果马不停蹄，携残部前往淬剑谷，阻止孔雀出手帮忙。
　　只是他刚杀了孔雀，就被那个替财神商会来求孔雀做钥匙的太白弟子一剑刺死。
　　被呆子一剑刺死的人，通常也是个呆子。
　　薛果无疑就是个呆子。
　　如果他不是呆子，怎么会赞同花子缎的计划，和她一起去做这件事？
　　要知道，流杀堂不仅是青龙会众多分坛中的一处，还是十二分堂里的“九月十五”。
　　青龙会有三百六十五处分坛，对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
　　一年中有十二个“十五”，青龙会里也有十二个“十五”。
　　十二个“十五”聚在一起，就成了十二分堂。
　　古人说“无月为朔，满月为望”，一个月里的第十五天，就叫做“望”。
　　在一个月里，十五的月亮是最圆的，也是最亮的。
　　在青龙会里，十二分堂的力量，也凌驾于众多分坛之上。
　　薛果既是流杀堂的堂主，又是“九月十五”分堂的首领，据说还是血衣楼楼主薛无泪的私生子。
　　这样一个既有实力，又有后台的人，居然被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太白弟子给杀死了。
　　他不是呆子，谁还是呆子？
　　在这世界上，呆子总是要比聪明人多，多得多。
　　这叫唐十三如何不想笑？
　　然而唐十三仔细想了想，又有点笑不出来了。
　　花子缎不仅是白云轩的手下，还是新月山庄的庄主。
　　和流杀堂一样，新月山庄也是青龙十二堂的一个分堂。
　　因为一张图谱，已经有两个分堂的堂主成了呆子。
　　在剩下的堂主里，又有多少个还算是聪明人？
　　唐十三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花子缎不仅是个呆子，她还很蠢，蠢得已无药可救。
　　花子缎本不该这么蠢的。
　　她本也是个聪明人。
　　只可惜她的聪明劲头，在去了江南之后，没有一刻用在正事上。
　　她勾引殷天翼，利用十二连环坞，四处搜刮奇珍异宝，扰得江南鸡飞狗跳，甚至惊动八荒四盟的人，对外说是为了《铸神残篇》，可明眼人都清楚，她是为了给公子羽置办生日礼物。
　　她本来应做的正事，本来能吸收十二连环坞进青龙会的大好机会，却被她一刀下去，彻底失败了。
　　那份生日礼物并没有被公子羽收下。
　　听卓夫人说，公子羽只看了一眼，就将它转交给了白云轩。
　　唐十三忘不了当时卓夫人脸上的表情，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表情。
　　唐十三甚至无法准确形容那种表情。
　　在那种表情里，混合着冷漠、快意、悲哀、讥诮、痛苦，以及一切可以形容表情的词语。
　　他只能感叹，幸好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让自己露出这种表情。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对于唐十三来说，这种表情实在太过莫名，太过奇妙，他恐怕一辈子也无法体会得到。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继续讨厌白云轩。
　　在这世上，令人敬畏的上司很多，纵容属下犯错的上司却不多。
　　能把犯了好几次错的呆子继续当聪明人用的上司，唐十三至今也只见过白云轩一个。
　　如果不是今晚莫潜山的到来，唐十三当真认为，青龙会和十二连环坞之间的关系，会一直僵持下去。
　　只是莫潜山的到来，也并不能化解鹰眼老七和花子缎之间结下的梁子。
　　纵然殷天翼已经下葬，他的死仍像是一根钉子，深深扎根在鹰眼老七的心里。
　　只要鹰眼老七不死，只要青龙会不低头认错，这根钉子就会一直存在。
　　青龙会怎么可能会低头认错？
　　要鹰眼老七去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他身子骨的强健，和手上的一双鹰爪，最起码还能活个二三十年。
　　唐十三看得出来，莫潜山的主人绝不会是鹰眼老七。
　　如果莫潜山的主人是鹰眼老七，他根本就不需要隐瞒主人的名字。
　　唐十三也看得出来，莫潜山这一次来，并不是来和安歌谈交情的。
　　青龙会和十二连环坞现在如果还有交情，哪怕只剩一点，他都能把腰间革囊里的毒蒺藜全拿出来，一个一个生吞下去。
　　莫潜山这一次来，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来谈交易的。
　　只有谈交易的人，即使面对总瓢把子的仇家敌人，也还是规规矩矩，客客气气，没有半点怠慢的意思。
　　唐十三喜欢和谈交易的人说话。
　　因为谈交易的人目标都很明确，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东西，也清楚自己能把什么东西提供给对方。
　　而且唐十三一向也只谈交易，不谈交情。
　　谁要在谈交易的时候和他谈交情，就得先和他的毒蒺藜谈一谈。
　　莫潜山自然不会想去和唐十三的毒蒺藜谈一谈。
　　他勉强挤出个笑脸，赔笑道：“在下这次来找安歌姑娘，和金玉使的事完全没有关系。”
　　唐十三道：“那和什么事有关系？”
　　莫潜山道：“和什么事都没有关系。”
　　唐十三道：“哦？”
　　莫潜山道：“在下这次来，只因主人想请青龙会帮忙，替他找一个人。”
　　唐十三道：“找人？”
　　莫潜山道：“找人。”
　　唐十三吃了一惊。
　　他不得不吃惊。
　　事情发展又一次超出了他的意料。
　　不是超出了一点，是很多。
　　他眨了眨眼，慢慢道：“我不记得青龙会拿钱办事的范围里，还有找人这一项。”
　　莫潜山道：“这个人实在太难找，若非如此，主人也不会想到让在下来找青龙会。”
　　唐十三道：“有多难找？”
　　莫潜山道：“主人已找了他一年多，甚至动用了内三堂的势力，却还是找不到，连一点过往痕迹都找不到。”
　　十二连环坞的内三堂，性质和青龙会的十二分堂差不多，能动用内三堂势力的人，也绝不会是一般的小角色。
　　敢在结了梁子的情况下来和青龙会谈交易的人，本就不多。
　　可动用了内三堂的势力，却还找不到人，这就真的有点奇怪了。
　　唐十三忽然发觉莫潜山不但老实，而且狡猾。
　　这一手请君入瓮的把戏，也只有用像莫潜山这样狡猾的老实人来做，才能把话说到这地步。
　　让人开始有兴趣的地步。
　　假如莫潜山只有老实，没有狡猾，一张嘴就请青龙会找人，唐十三必然认定他是在挑衅。
　　假如莫潜山只有狡猾，没有老实，满口胡言乱语，他的船现在也已沉到湖底。
　　唐十三不但对这件事开始有了兴趣，也对莫潜山的主人开始有了兴趣。
　　遇上一个聪明人，总比遇上一个呆子要令人开心。
　　莫潜山道：“主人保证，这笔交易会很公平，谁也不吃亏。”
　　唐十三道：“为什么？”
　　莫潜山道：“主人会用孟吴越的人头，来换这个人。”
　　孟吴越的人头！
　　唐十三来杭州的目的，岂非就是要带孟吴越的人头回总坛？
　　唐十三沉吟着，道：“这交易听起来倒不坏。”
　　莫潜山道：“像主人这样的主顾，想来坛主平时也很难遇上一个。”
　　唐十三道：“你家主人赶去镇远镖局，就是为了这笔交易？”
　　莫潜山道：“是。”
　　唐十三道：“我看未必。”
　　莫潜山一怔，不说话了。
　　唐十三冷笑道：“只要我不接受这笔交易，你家主人就会联合孟吴越和镇远镖局，反过来攻打青龙会。”
　　莫潜山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低着头，斗笠下的脸又开始变得僵硬。
　　他的确是个老实人。
　　唐十三道：“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可你家主人却随时都能反悔。”
　　莫潜山道：“在下该如何做，才能坛主相信在下和主人的诚意？”
　　唐十三道：“你还没告诉我，要找的人是谁。”
　　莫潜山喘了口气，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他从怀里摸出一卷画轴，抛向唐十三。
　　唐十三很自然的伸手接过。
　　就算画轴上有毒，他也不怕。
　　他的手本就不惧怕任何毒。
　　可当他打开了画轴，瞳孔却突然收缩。
　　他的全身都已绷紧，像弓弦那样绷紧。
　　画轴上没有毒，只有香气。
　　唐十三打开画轴，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香气是从人像上散发出来的。
　　这幅画用的墨很浓，很黑，也很香。
　　上好的墨，上好的纸，画工也是上好的。
　　可单凭这些，远不能让唐十三全身每根神经都绷紧。
　　只有人，一个可怕的人，才能让他做出这样的反应。
　　他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画轴上的人，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唐十三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莫潜山道：“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