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第五十六章 ...

  •   死啦死啦坐在桌前对着镜子看自己,恍然间虞啸卿出现在他的镜子里,两个影像隔镜而对。
      他愣愣地看着手里那块玻璃制品,似乎没有做好回头的准备,直到同在帐篷里的刘婷起立敬礼并且轻声提醒他,才放下镜子转过身来。
      刘婷礼毕,很有眼力劲儿地自行离开,虞啸卿看了看他,“伤好了没有。”那指的是拿下来凤山最后关头的惊险。刘婷笑笑,“不妨事,师座。”曾经虞啸卿一时善念放过了刘婷,刘婷自然甘心情愿还他一命。虞啸卿大可不必感谢救命之恩,刘婷要救的毕竟是一个地位要紧的上峰,而不是哪个个人。虞啸卿只是拍了他肩膀一下作别,尽在不言。
      死啦死啦这才说话:“师座来得真巧,我和刘连长正聊团里分工问题呢,张营长来协助工作,算是上使,至少得呆在团部里,可我们这儿最缺的就是中层指挥的好手,一共两个加强营,林副团长带一个,另一个想交给张营长,不知您看怎么样。”
      自寸家宅子那天以后,这还是头一次见面,死啦死啦嬉笑照旧。
      虞啸卿久久地看着他。“团里的事我管不着,你若问我,另一加强营就交给孟烦了。”
      “他?他不是给您当副官去了么?”
      “就这几天而已。你忘了?”
      我也傻了。他自恃身份不管团里营级的事,可他既然开了口,自然是按他意思办,我又是他娘的哪门子副官呢?死啦死啦又忘了什么?
      那家伙显然也是想不起来虞啸卿什么时候通知了他只留我几天,做了个匪夷所思的怪样子。我看他果然是个九条命的,昨天还躺着不让动,这会儿已经能站起来做怪样,我也无可牵挂,向杨井使个眼色,携闫助悄悄走开。
      “您什么时候跟我说借孟烦了几天了?”
      虞啸卿淡淡地提醒他,“你出十块茉莉香皂,换孟烦了回来。我出一个团,供你打到光复腾冲那一天,换孟烦了陪着我。”
      死啦死啦努力在脑海里搜刮记忆,突然想起来在大塘的三个半月前,龙川江会战开战当晚,那时候的声音和对方现在的重合在一起。
      “我出十块茉莉香皂,够可着劲儿地洗五个月衣服的,换孟烦了回来给我刷鞋,成交?”
      “我出一个团,供你打到光复腾冲那一天,换孟烦了陪着我,成交?”
      “成交!”
      “好像签了卖身契,终身有效啊……师座好记性。”死啦死啦扯了扯嘴角,并且思维敏捷地抓住了一个隐藏点,“可是‘就这几天’什么意思?这几天之后您要去哪儿?”
      “这里就很好,我还能去哪儿。”
      死啦死啦放了心,开心笑了,“去喝酒?”

      我躲开刘婷几个围成的热闹小圈子,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刨坑烤土豆吃。
      我毕竟放不下,总觉得想不清楚什么事就要出大乱子一般。我相信在整个虞师进入全盛时期的大环境中,只有我感觉到了一丝悲凉之雾。我想凭一贯敏锐的思维追下去,搞清楚,却久久心慌得无力自解,整个人像陷入线索纠缠的空间,被隔离在一个透明的世界里。
      一切疑问出自虞啸卿身上。我不懂他。于是我试着像曾经模仿他的字迹为死啦死啦假传军令那样,再次把自己想象成是他,是个大军之将,宁折不弯的人……
      十天前,几乎所有人都曾劝他退出前线回后方养伤,却终究是抵不住尽在眼前的攻城压力,虞啸卿坚持留下来。那也许是对的,他若一走,很可能就再与远征无缘,前线司令的位子不是给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拖延到今天,腾冲战后再回去一定也还来得及,只怕免不了落下病根?他那样的人不会乐于接受这个……将来又会怎样?北上!北上。他是党国嫡系,有必须维护的东西。可他喜欢么……也许,也许我不敢想的事他同样也不敢想,人一生的精力和气血是有限的,腾冲城足以燃掉所有热情,这一战下来我们都成功了,辉煌了,也都就老了,从这里活下来的人,不该再去面对那样的未来。死啦死啦也好,虞啸卿也好,他们都理所当然地,不愿意。
      我感到自己想到的所有事情都成了一个死结,绕来绕去没有出路的线球。
      我想找个人倾诉,又不知可以找谁。阿译一心想着壮怀激烈,他不会在乎别的东西。最后我只好拽了喝得半高不高、放声歌唱的迷龙。
      “龙爷,兄弟有话,心里头……那什么,着实不是个滋味儿,想跟您絮叨絮叨。”
      他定定地看了看我,似乎感到我的不对劲,他收敛疯劲,跟我坐了,但嘴上并不客气,“那虞啸卿不过了,死啦死啦也不过了,好酒好肉跟下雹子似的,不说赶紧甩开腮帮子吃去,干哈啊?”
      “再吃成他妈断头饭了,你还美呢。”
      他一听,五分酒意醒了三分,“又整敢死队?”
      “不是……”我一撇头,喘了口大气又对他说,“现在吧,有些事儿很怪,我也说不清楚哪儿怪。咱们师长……谁是咱们师长,您先告诉我!”
      “虞啸卿啊。”
      “对喽!这人虽然有时候不怎么地道,可毕竟咱是跟人手底下混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就是说,你们东北鸟窝要是塌了,里头那蛋可不也得掉下来摔碎了?”
      “我们那嘎达没鸟窝,冻死,就有傻狍子。”
      我要急眼,迷龙笑起来,“行了行了我知道这意思,你接着说。”
      “现在就是,我觉乎着这里头不对劲儿,虞啸卿不知道想什么呢,师里那姜主任……就是比阿译还阿译的那位,跟我拍死啦死啦的马屁,你说这是不是他妈太阳打北边出来了?死啦死啦要升官儿?所以,”我握拳捶了捶胸口,“明天全师范围内的晋升名单,在小太爷这儿呢。我想拆了密封看看。”
      迷龙很痛快地一仰头,“看!”
      “不是,我说你……明天全世界都会知道,我今儿看不看有什么要紧的?我看着哪儿不合适难道还能去告诉虞啸卿,您这儿这儿这儿劳驾改改?白他妈添堵,还落个窥探绝密文件的罪过,这可是死罪。”
      “那就不看。”
      “不看我他妈总觉得这里头有问题!你说他为什么交给我?他明儿个直接给姜煜不成么?为什么提前交给我?除非……”我啪地一拍脑袋,“除非他想让我看,想让我阻止点儿什么事,我到底看与不看,有的事到底做与不做,他听凭天意。”
      迷龙很诚恳地,“这段儿没听懂。反正你想看就看呗。”
      “我说您能认真点儿么?当你是个人,跟你说点儿事,你干吗啊!”
      他按下我手舞足蹈的动作,哄我,“行行行,我不会琢磨,你扔鞋,朝东朝北就不看,朝西朝南就看。”
      我恨不得一头撞死,细想想又觉得似乎也是个办法。我闷头解鞋带,打定决心不来什么三局两胜的自我安慰把戏,一扔定乾坤,掳下了靴子捧在手里,闭了眼就要朝脑袋后头扔去,又想起一关键问题,“哪头朝向?”
      “鞋头啊。哎你……!”
      迷龙没说完,我已经出了手,紧接着就明白他为什么喊我了,身后是篝火被砸、小猴几个被火星子嘣烫的叫声。我没想到自己的臂力已经被锻炼得日益强壮,能扔这么老远,瘸过去一声喊,“都别动!”
      待我看清了鞋头朝向,直想一头晕过去,又怒极反笑。那只野战靴正稳稳地大头朝上,不东不北,非南非西,极其端正地窝在一堆火棍肉串中。难道真有天意么。
      迷龙豁然大笑,说我手贱,到底又去欢歌起舞了。
      闫助见我呆立着就是不动,赶紧把鞋给我拨了出来,“孟哥,这是什么玩儿法?”
      杨井有些不高兴了,也不理我,捡起肉串拨弄干净,问小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太爷爷的藏书,就是不让你看?”
      小猴说,“是啊,<推背图>、<烧饼歌>什么的……他老人家说,不要知道的太多,也不要太激进,等待,忍耐,一定会有的。”
      闫助听了若有所思。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穿好烫得暖热的靴子,“你太爷爷,该不是就是那位半仙儿吧。”我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真是个睁着眼的瞎子,早在禅达侯老爷子就说他满门忠烈只剩一个重孙儿在虞师身边,小猴叫做侯昊天,早在大塘他就跟我聊起他有位太爷爷,而我直到今天才把二者联系到一起。
      “哪位半仙?”
      一个专于军务、不理家事,一个随军南下,不扰亲人。多次几乎擦肩而过的不曾碰面。
      我说,“给虞师座算命的那位,还给我跟死……龙团长批出谒语的那位。”
      小猴一听,像,八成就是。于是慌了,既不能指责自己祖宗冒失,也不能说算命有理,“哎呀,这这……孟哥你吃肉!”
      我吃肉。我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那边阿译又在带头唱起慷慨激昂的调子,这会儿听来也不觉得难听了。刘婷有些感动起来,也跟着哼唱,接着是杨井。他们也慢慢感染了我。我相信这一夜的光华会渗透进周围所有青山碧水中,当十年、二十年、很多年以后,有人踏足这个地方,离开中原地区那些城镇喧嚣,就像走过布满深深蹄印的“西南丝绸古道”会听到山里的风仿佛带着悠远驿铃声一样,坐在这个地方,他们也一定能看到决战前夕漫山遍野的士兵唱起最后的欢歌,演绎一支了不起的中国军队,留下一首隽永悠远的古曲。

      “还是山李子酿的胭脂红,上次对着龙川江,这次对着大盈江,师座净挑好时候。”龙文章抱了一坛子坐了下来。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和他提起的龙川江那时候一样,看不出什么牵挂忧心。
      “你有伤在身,不该喝酒。”
      “师座也是。”一边说着不该,一边还是开了坛子,满在粗瓷海碗里,他只拿了这一个碗,略品了一口,放在两人之间。过会儿又说,“师座还是欠我点儿东西。”
      虞啸卿不知他指的什么,不说话,只在看星星。
      “十块茉莉香皂,您还我什么呀?”
      “……十次作战。”
      第一次南天门,第二次南天门,龙川江,明光,顺江;
      第一次来凤山,第二次来凤山,腾冲城,巷战,龙陵。
      龙文章愣了,自己在他手下经过的大小战场,数来数去也只能数出六七个。“我可能算数不太好。”
      “将来你就数得清了。”
      “那好吧,将来啊……”他不说下去了,底头喝酒,几口下去见了底。
      虞啸卿也由此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呢。”
      龙文章似懂非懂,大概感到他指的什么,却又不知到底指的什么。想了好一会儿,说,“‘我只想让炊烟回到村庄,然后大家齐回家乡,喝家乡酒’,其实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这么一想,很多事都简单了,也省心了,师座自己说的,怎么倒忘了?”说着举了举手里所盛并非家乡酒的海碗,笑着一口干了,不经意间豪气荡然。
      双山上虞啸卿对他说出那话的时候,他露出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在长久的苦涩过后,那种面部肌肉的复苏像初春河面的冰凌融化般温和。可惜当时虞啸卿没有看到,以至于始终无法确信一个比拿下腾冲城更高更明朗的共同目标。距离过近,人反而看不到彼此的脸。
      而这一次看见了,也就确信了。
      虞啸卿道,“我没忘……你也别忘。”
      龙文章又给自己满上,当即答应,“好啊。”
      虞啸卿脸上不见悲喜,只拿起那碗来,陪了半碗。
      “有伤在身,不该喝酒。”龙文章摇头晃脑着说,并不见什么规劝之意,不正经的样子一如往日。
      话音刚落就听那边刘婷几个那边一阵叫喊热闹,龙文章撑着腿站起来往那边望了望,看几眼笑道,“孟烦了喝高了,把鞋扔火里了。”
      等再回头,就见虞啸卿靠在身后石墩上,一言不发看着夜空。
      他知道怎么应对虞师座的雷霆之怒,这事没人比他更有经验,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平静的虞啸卿。
      也许像颗金刚石,阳光下只能看见光芒四射而看不清它本身,而到了月光底下,所有光芒浓缩回去聚敛成了细小的光线,于是可以看见那所有晶莹璀璨的细小切割面。月光把虞啸卿毕竟不再年轻的脸上的岁月痕迹抹去了,让他看起来像是只有二十五岁或者更小。
      虞啸卿看着星星,龙文章看到的星星都在他眼睛里。
      于是似乎蔓生出了某种奇怪的感觉,曾几何时有过的酸胀清甜,整颗心满满的,又轻飘飘的,意识不再尖锐,所有用于抵抗与伪装的力气骤然散去,整个身体充斥的都是奇异的清凉,好像在外漂泊了很久终于找到个能让心安静下来的归宿。
      龙文章也跟着靠了下去。他想说话,又不想说,于是懒洋洋地哼起歌来,有一声没一声地,哼的是早在铜钹教过米奇的下三滥调子。整个虞师的热闹飘忽在周围遥远的距离,这注定是彻夜不眠、灯火不熄的巨大庆典,人们醉了就睡,醒了再笑,欢愉不尽长夜。他也就在这里慢慢地睡了过去。和上次躺在一起时一样,他又梦到了小书虫子在唱那首歌,却唱到今宵别梦寒。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