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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章 ...

  •   篝火彻夜耀亮着老龟坡、铺锅山和西边暗涛滚去的大盈江。
      我一夜没睡,帮闫助他们组织着师属部队的人,给士兵们好歹搭上条被子,免得吃了酒肉积在肚子里又吹了夜风,非得病不可,忙完这些,又帮陆铭组织善后,收拾遍野的东西。这会儿终于歇下脚,坐在高坡上看着底下。
      自从日寇入侵以来,恐怕没有哪个中国部队敢于如此彻夜狂欢,没有资本,也没有心情。所以虞师无疑又开创了一个壮举,这支部队有这个魄力,放任豪情激荡,把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演变出了古战场戏剧般的雄浑盎然。
      我突然觉得很舍不得,希望这戏能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但是终归就要散场了。虞啸卿昨儿个半夜就走了,死啦死啦见他走自然也走,我们忙完也该各自走了。
      天色渐渐亮起来,这里整个山地舀起一盆天空,天空底下躺了一地就地昏睡的士兵军官。一群群的人苏醒过来,由各自长官组织列队好,收拾自家东西,带离这里。他们个个儿野地里胡乱睡了一夜照旧红光满面,欢喜得忘了所有压力苦痛,意犹未尽扯着嗓子边走队列边又拉起军歌来。
      天亮了,我要把晋升名单给姜煜送去了。
      死啦死啦来视察,在坡下喊我,“三米之内!”
      这是久违了的亲切感。“大爷的三米之内,小太爷现在是代理司令的首席副官。”我冲他痞里痞气地说着,同时也乖乖瘸了下去。
      “你跟那儿一坐愁眉苦脸看坟呢?还不走?”
      “走回司令部?小太爷专车接送,等着人请呢。”
      死啦死啦笑了,“刚通知的中午开大会,师属部队下至正连级,团属部队下至正营级,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管事的全部到场,场面够大,想必是授勋之类破事,明天破城,今天继续扇乎呗。然愚兄不精此道,为免像上次授勋似的演讲不擅其词,乱说一通丢了你孟小太爷的脸和众兄弟的屁股,终是不咋合适,还请指点一二。”说着贱笑着抱拳朝我拱了拱。
      我也挂上笑,摇头晃脑答道:“承您谬赞,你大爷我不胜荣幸,当此非常之时,实无万全之法。只一样,这授勋升迁之事必论军功,想必那战功赫赫之头等样人,该是那海中月影、米中慧鼠,与您这冲天之龙何干?您准备哪门子说辞?更何况您撤职查办、军事法庭、自生自灭、挨大嘴巴等事之经验何其丰富,何需旁人妄加指点?不过话说回来,也难保老天爷瞎了眼,给您升了官儿,封个副师长参谋长之类的挂名倒霉差事,届时您照旧使出插科打诨装疯卖傻耍三青子的独门绝技,天下无阻,何况一师乎?”
      死啦死啦听得愈发咬牙切齿,只忍着不跟我计较,等着听有用的,见我话音一落再无下文,瞪着眼问:“完啦?”
      我都不回答,直接扭头就跑,“狗肉救命!”
      狗肉在一旁吃着不知哪儿捡来的牛肉,优哉游哉观看着我被死啦死啦扑倒在地。我这俩胳膊俩腿从来就没有什么身手可言,活到今天只仗着命硬机灵耐折腾,根本不是死啦死啦的对手,没几下就被他彻底制住。
      死啦死啦咬着门牙骂道,“老子他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着你这么一滩天天挂我腿上的烂肉,招着苍蝇不算还得小京片子满天飞、唾沫星子满地啐,问你他妈在师部探听到什么虚实,你他妈跟老子这儿摆龙门阵?”
      我赶紧告饶,“您,您是堂堂团座儿,犯不上跟我一副官座儿一般见识,嘶……我甭管是谁副官,那也是端茶倒水一小厮不是?副……副官就是一裤衩儿啊,长官放什么屁我都得接着!不是……”我把自己也给逗笑了,忍不住就这么笑起来。
      不辣见了我们这情状差点儿笑抽过去,“烦啦!哈哈哈……快看烦啦!”他这一喊,迷龙几个都冲了过来,他们可不是担心我,是看出殡的不怕殡大,没一个想着求情,围观了看热闹。
      我趴在地上看着他们。
      这里很像祭旗坡。
      这时候就听一个声音喊着“孟哥”走近了,似乎在到处找我,是小猴,杨井领着他问,“孟长官在不在……”没等他说完,就已经看见了。这会儿我整个人趴在地上啃草,俩腿弯到屁股上被死啦死啦那一百来斤牢牢坐住了,双手还被反钳到肩胛骨,昨晚上攒蹄待宰的牲口都比我现在好看。老哥儿几个也就罢了,却被杨井小猴瞧了个满眼,彻彻底底地颜面扫地。我却愈发笑的开心了。
      我知道,就在刚才我们插科打诨胡说八道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最后一次看那名单的机会。
      杨井想假装看不见也太晚了,没见过这场面,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碰碰小猴。小猴对骑在我腿背上的死啦死啦笑道,“龙团座,师座找孟哥……”
      死啦死啦“哦”了一声,慢慢悠悠地放开了我。我爬起来跟着小猴走了。阿译迷龙几个的视线齐齐追着我,我回了一次头,见他们眼里除了疑惑更多的是不舍。我才发现我们真是命大,从南天门下来一路走到今天,一个也没少。

      我犹豫了三次、放过了三次的密封内容,此时就给姜煜拿在手里立在眼前,他一张一张、一列一列、一字一字地看着,刚开始还好,看到第二张第三张,脸上表情已是阵青阵红精彩至极,有几次我几乎觉得他就要晕过去了。
      我坐他斜对面等着他给个像样反应,好去跟虞啸卿回话,心里暗自觉得好笑,看来这位爷多少心思付流水了。原本如此,你费多少心都是白搭,上头几行字就什么都没了,倒不如小太爷这样宠辱不惊的臭皮筋,虞啸卿也拿我没辙,因为我没有欲望。不知这位比我和杨井加起来还要精明干练的姜主任怎么就想不透这点事。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开口,嗓子都有些哑了,“虞师……咳,师座这是怎么了?这……”他拿了那张纸就要朝我递,似乎打算指给我看哪里哪里不合情理,我赶紧摆手,“别别主任,我就是个跑腿送信的,您已经收着了,您拆封前密封得连空气都钻不进去您也瞧见了,大会开始之前就您和师座俩人知道,别提前泄露出一个字去这废话自然不用我说,劳您给个话,我好回了去。”
      没人在司令部这个语气说话,他被我一嘴流里流气的京片子侃晕了,很快缓过来,想起了有多少疑虑也不能说,更不能对我说,“对……啊,是,是的。麻烦你回师座,我这就亲自拟令,授勋词是袁……袁参来读,我都亲自来拟,请怹放心。”
      我点点头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姜煜见只剩自己,一下子就坐倒在了靠背椅里。他知道这事就要在破城之前到来,这第二次远征以来需要师长亲定的所有主要军官的晋升,最重要的,是虞师的第二任师长、副师长之位交托与谁。之所以必须在破城之前交接好师长之位,就是因为腾冲城绝不是一举攻破城墙就意味着光复的,城内日军仍然囤积有大量弹药,势必紧接着拉开巷战,非一月血战不可,届时城内指挥、城外调度,虞啸卿再也分身乏术,必须专于代理司令之位,将虞师入城后的指挥全部交予新任师长。再加上南下以来所有战功也该总结起来集体大表彰,各团、各营乃至各连,虞师要以大换血的全面调整达成全盛时期的完型,拉开第二个时代。可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姜煜握起笔,将虞啸卿亲笔令以更一目了然的形式归纳了一遍,他抄着抄着,便觉实在无法接受,总怀疑自己抄错了,再瞪大了眼睛仔细核对,才能确信真的没错,司令就是这个意思。他觉得无法接受绝不仅仅是个人利益导致的抗拒心理,而是这样的升迁调度实在不妥,好像……好像虞啸卿糊涂了,照这么办事,非弄得整个虞师大乱不可。
      团:
      米奇、海正冲、俞大志、嬴骥:一等功
      张立宪:师属特务营中校营长→川军团中校参谋长
      林译:川军团中校副团长→川军团上校副团长
      孟烦了:川军团少校副官→川军团第一加强营少校营长
      师:
      陆铭:师属警备连少校连长→师属特务营少校营长
      黎跃:师属特务营上尉副营长→师属特务营少校副营长
      刘婷:川军团第二加强营中尉连长→师属警备连上尉连长
      杨井:川军团上尉参谋长→师部办公室少校副主任
      ……
      姜煜至此搁了笔,实在看不下去,直接开始代写委任状。这很好写,委任状和全师通知不需要解释这人的升官原因,只需要把决定摆在那里。但讲话稿太难写了,大会上必定是现任参谋长袁昂来代师长致鼓舞奖励之辞,袁昂口才不是很好,每每热情有余简练不足,所以需要稿子,可这样的升迁结果,怎么跟大家说呢?师属部门暂且不论,独立团主力团一路血战居然只是记功,没有任何实质性奖赏,怎么用三言两语跟三位团长解释?饶是以姜煜的才干,最终也觉得实在是无话可说,虞啸卿的亲笔没给出任何任职理由,要一个办公室主任怎么去编撰总结呢。他决定只拟出公布委任状之前的演讲稿,委任状内容本身让袁昂直接朗读,不加解释。只好如此。
      他撂下笔站了起来,踱来踱去,烦躁不安。他并不是受损最大的人,久经锤炼也不至于就坐不住了,只是这一次,从未有过地感到茫然。他当然不相信虞啸卿真是糊涂了。虞师达到鼎盛之后人皆激情亢奋,紧接着到来的第二时代的转折点却像团迷雾样地笼罩了下来,看不透其后到底藏着什么安排。

      我大概是全师唯一身为少校却没有明确职司的人,虞啸卿曾想让我做个名正言顺的参谋长,也在我私自回禅达之后泡了汤,无论是团长副官,还是加强营营长,还是副团级参谋长,都只是在凭能力和资历在做,师部从来没有颁发过正式委任书,但我好歹是个少校,况且挂着司令副官的名,这个大会,我要进门是没人拦我的,尽管签到是以司令副官名义,我却自然而然地站到了死啦死啦旁边。
      这是司令部第五进天井的院子里,用不着很保密,只要够宽敞就好,全师上得台面的人、有实权的人、实权不大但有军衔的人、军衔不高但有资望的人,都在这里了。座次是依着团级、团属营级往后排列,师属部队的人分列在团属部队十方百人的两侧。
      虞啸卿没有到场,袁昂让张立宪去请,请而不来,袁昂心里没底,又亲自和姜煜去请,司令还是不予出面,袁昂便只好自行开始了。“诸位同仁都已到齐,咱们大会开始。师座忙,我就忝为代劳了,咱们军务繁忙,就走最简程序了……”他毕竟没有虞啸卿的派头,不用扇乎那么多话,直接下令都能达到最佳氛围,接下来他手拿两张纸半脱稿地讲了起来,套用了一些会战报告里的段子来总结第二次远征,说这是“唐明以来扬国威之盛举”,所有到场不到场的弟兄都是党国功臣,今日就是公布这一路血仗打下来,虞师第二任最高领导班子的委任结果,以及师团营级的调度授勋,明日攻城之事还是以命令形式直接下发、会上不予讨论。说完了他终于指着一个密封的盒子道,“连级以下军官的调度请各位团长自行裁度,连级以上都在这里了。这里头的内容我和你们一样是一点儿不知道,早上刚交下来,咱们一起打开。这是虞师成立以来第二次大规模晋升,第一次还是两年前刚建师的时候呢,意义重大,一个新局面势必由此展开……”他言辞激昂,越说越高兴,好像并不很在意那盒子里是否也有他自己的委任状。而底下坐着的人,基本已经都是翘首以待了。
      袁昂打开了盒子,拿起最上面的三份嘉奖令逐一念了一遍。是两个主力团和独立团的,授予一等功,以及三等宝鼎勋章。米奇海正冲战功卓著,居然没有升任副师长或参谋长,众人皆有些错愕,只以为师长委任状是重头戏,自然放在最后宣布,也就按捺住了。
      第一个委任状,看了一眼抬头叫到,“请川军团孟烦了出列。”谁也想不到头一个就是我,我犹犹豫豫撑起瘸腿站起来,“啊?到。”阿译自始至终两手扣膝端坐得新兵一般,见我这样立刻用臂肘顶了我,我只好出列,站到袁昂面前。袁昂念道,“兹委任孟烦了为预备第二师川军团第一加强营营长,此状。”我接了敬礼归座。米奇带头鼓起掌来,所有人都以军人特有的利落鼓掌方式随着拍了几拍,我还真颇有些不适应。死啦死啦说,“你小子,头回见着正式委任状吧。”这话很损,可他很高兴,我看得出来。虞啸卿说到做到没把我夺走。我这会儿懒得搭理他,就听袁昂又叫起了阿译。
      阿译一下子跳了起来,用一种新兵作训的僵硬步伐走了上去。他没有新的委任状,也没有升衔,袁昂把一枚三等宝鼎勋章给了他,以参谋长姿态说了几句勉励的话。这不值钱,但阿译几乎是从来不嫌奖励小,任何一个破铁片子也是对他壮怀激烈的认可,他在掌声中难掩激动地回来,被我嫌丢人地踩了一脚,他尴尬了,板起脸试着收敛一下。没等我说什么,就听袁昂紧着又喊了张立宪。
      “兹委任张立宪为预备第二师川军团副团级参谋长,此状。”张立宪接了,意气风发的样子还是往日那个第一亲随,只是如今他显得沉稳多了。边上师部的熟人们对他或微笑致意或拱手做贺,海正冲他们看起来都是意料之中的不以为然,面无表情等着听川军团团长的奖励。
      袁昂似乎也很期待,兴头头打开了下一个委任状,却不是川军团团长的,袁昂怔了一下,让刘婷出列。“兹委任刘婷为预备第二师警备连连长,此状。”陆铭直接就傻了眼,更傻的是刘婷,接了令归座但还是没反应过来,警备连是师长的亲兵连,营长多得是,都没一个警备连的连长值钱,一下子顶替了黄埔出身兰迦特训的陆铭,这就足够全师部议论三天了。刘婷对我小声说,“孟哥,我……这真的不合适。”我也有点儿惊讶,其实也不怎么惊讶,我哼一声,“给了你就肯定是你堪当重任,有什么不合适?”刘婷只好点点头。
      我安慰了他,自己心里反而愈发慌了起来。怎么就跳过了死啦死啦、直接开始宣布师属部队的人了呢。
      然后是余志,我有好长时间没瞧见他了,他还是很小的眼睛,一嘴的唐山腔,听起来很逗。他升了少校,依然领他的坦克连。这和警备连长一样值钱,连长多得是,操纵坦克的只有一个,虞师永远的最强装备力量。
      接下来是杨井。“兹委任杨井为预备第二师师部办公室副主任,此状。”此言一出,满堂瞪大了眼睛,一半看向姜煜,一半看向楼上虞啸卿房间。姜煜没有视而不见,很风度地对大家笑了笑。袁昂又将一副少校领衔配给了杨井,和中校姜煜真的只一步之差了。杨井不知是喜是忧,面色复杂地领了。我看着他的反应,也愈发感到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这就是我犹豫了三次、放过了三次的名单内容么。
      我注意到袁昂从始至终没有对任何一位得到晋升的军官说任何勉励之辞,他大概是没有立场来说,这是师长该做的事,他在这里官职最高可毕竟只是参谋长,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盒子里剩下的委任状是不是也给他升了官。接下来,是陆铭由警备连连长一跃成了特务营的正营长,副营长黎跃终于也由上尉升了少校,却仍是副营长,屈居陆铭之下。至此,虞师最强的特务营和亲兵连指挥官统统大换血,海正冲脸上已经愈发写满了莫名其妙,不耐烦地只想快些听见师长副师长参谋长三位的名字,连一贯顾盼神飞的米奇这会儿也有些紧张起来。袁昂打开又一个委任状,看起来不知怎么说才好,最后笑了笑,“这是我的,兹委任袁昂为预备第二师副师长,此状。”
      掌声再一次响了起来,热烈是因为放了心。海正冲米奇不得晋升,袁昂任副师长算是升了小半级,看来师长之位还是空着或者外调,虞师之内除了他们三个谁还能有资格呢。却见袁昂一脸迟疑地从最底下又拿出了一个封装小本,“最后一位了。”掌声立停,都死死看着。袁昂打开来,他脸色一下子变得沉凝而难以置信,用力眨了眨眼睛说道,这个是……司令亲笔啊。”
      我头皮一炸,突然明白了所有感到不对劲是为了什么,连带着早上姜煜拿着名单期期艾艾几乎要出言不逊的模样,全明白了。虞啸卿糊涂了,他弄乱了已经发展平稳、环环相扣、不可轻易触动的所有人事关系。陆铭是黄埔出身的天之骄子又如何,他才提拔为警备连连长三月不足,一下子又升了特务营营长,那个副营长黎跃是个敢和虞啸卿当面对峙的莽汉,他能服陆铭这样连申请训练科目制定权都不敢去跟虞啸卿直说的小白脸?将来一旦正副营长令行不合,特务营怕是要分裂了。姜煜杨井也是,姜煜稳坐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传下达极尽专能,虞啸卿却突然立出一个副主任,用意难测,等战事稍微消停下来,这两人不是早晚要掐起来?刘婷资历浅薄战功平平,一下子成了警备连连长,大家心知肚明他毕竟救过虞啸卿一命也就罢了,可警备连是亲兵连,刘婷是不属于任何人的亲信,师长到底是谁,要给他配个这样情况的刘婷?虞师精英太多而竞争太过、集权太过,所有的混乱,虞啸卿在就闹不起来,可一旦师长之位真正让出,谁能驾驭得了?更何况,亏待了海正冲、米奇、姜煜几位的情况下登上师长的宝座,任谁能坐得安稳?我看着袁昂手里的最后一个本子,感到一阵绝望和窒息。
      “第二十集团军司令部任职令。今委任龙文章为预备第二师代理师长,光复腾冲后据情上报总司令任为正式师长。望竭诚报国,不负初心。此令。前线司令署名,民国卅三年捌月拾叁日。”袁昂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投了过来,然而不会有人比死啦死啦更震惊,他像从梦里醒来又掉进新的梦里,半带无辜地回望过去,不知所措得孩子一般,对上海正冲的莫名、米奇的笑意和绝大多数人的惊诧不已。他当然有战功,他率兵横渡野鸭湖夜攻来凤山,他拿下半个来凤主阵地,他打破了腾冲城的缺口,可是米奇海正冲未尝比他差,且由于全团战力差距,他们只会比他更强。偏偏上峰眷顾,却也抹消不了这么多人的切实认知,那些出乎意料、难以置信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也就变成了冷冰冰的无法配合,逐个宣读,只有到了这里,没有了掌声。
      我后悔,真的后悔。如果我看了那名单,我会让死啦死啦别他妈醉笑陪君三千场了,去告诉他,不当师长,至少不当这么个师长。可是好像已经太晚了。我脑海里一片麻木,再想不出任何对策,任由那些目光把我们凌迟,只能接着。
      袁昂也愣了,不知该怎么将任职令颁给自己的上司,他最怕冷场,这样冷着他这副师长的第一件差事就算办砸了,他看向姜煜,姜煜只低着头。好在海正冲开口说话救了他,也许是害了他,“这是,师座的意思?”这话很厉害,就像代理司令就是司令一样,师座此时此刻也应该已经是龙文章了,可谁都知道这话就是在指虞师座,俨然不肯承认龙师长的意思。袁昂听出味道来,避开师座不师座的,直接将虞啸卿亲笔亲印亮给大家看,“上命在此,诸位,咱们师的第二个时代要继往开来了。”海正冲又问,“袁副师座,属下愚钝,有一事不明,咱们师,日后还叫‘虞师’么?还是龙师?”
      他不服。语调和缓、全无激烈,但每个字都是在声明,他头一个不服。作为功勋卓著的第一主力团团长,认可了袁昂,却不认可龙文章。这次袁昂实在不知该如何接了。米奇笑道:“海团长啊……”海正冲也不理,干等着有谁能回答他的问题。姜煜见状,回身就要进廊上楼去请人,刚转身没几步就停住退了回来。
      “日后,叫‘海师’如何?”
      这声音一出现,所有人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海正冲也只得垂下视线恭然立正,闭口不言。而我不知是迎来救星还是迎来死神,看着虞啸卿慢慢踱到前面,视线扫过每一个人,似笑非笑说了句,“军务繁忙,这会儿才来与会,还请诸位见谅。”接着又说,“明早五点,预备第二师由师长、副师长亲率所部,准时抵达大盈江畔待战,破晓立即攻城。全军立誓,明日破城,再不延误。”
      众人一声“是”应得声震庭院。没有什么比这听着更痛快更激昂的了。
      “你们师长呢。”他对姜煜明知故问。姜煜连忙站到死啦死啦面前,几乎是用推的,把人带到了虞啸卿身边。死啦死啦闷着忍着看着虞啸卿的眼睛,像只没人要的小狗,怎么也找不到昨天埋好的骨头。我心里一紧,突然觉得他也许真的是很依赖他的,至少是信赖。他不是不想当师长,他做梦都想威望如山地领军打仗,可他茫然了,我能想明白的他未必明白,可他也一定知道,不该跃过海正冲米奇袁昂当上代理师长的。他相信那人会带他走一条敞亮的道路,明明白白地打仗、杀敌,就比什么都好,一路走来,好不容易清醒了,义无反顾了,可在全师重大转折点的时候又被推向不明不白的线球中。
      虞啸卿不理睬他的注视,拿出一对金光闪闪的少将军衔,“我从没戴过少将衔,你们都是一路跟着我的人,自然知道。我本是少将,当初的上校自然直接换成了中将,这个还真是全新的呢。龙师长,战时正该争分夺秒,军里实在拿不出时间来专办一场授勋仪式,就在这里,大家见证,直接授给你了。希望你领导预备第二师一路走下去。”说着他亲手摘下了死啦死啦戴了刚两个月的上校领衔,换上了崭新的少将。
      所有疑虑眼神只能统统收起,在这样的认可和支撑下谁还能再胡思乱想什么,最重要的是,虞啸卿讲起明日大战紧接着才话锋一转接上之前的争议点,让人几乎确信龙师长的出现绝对是为了更好地面对攻破城墙和巷战歼敌,他不是已经在全军猛攻八日都无重大进展之后才一出手就打开了碉堡缺口么。
      米奇突然敬起一礼,“龙师座,请下令。”紧接着是张立宪,再然后慢慢地传递到了所有人,包括袁昂。海正冲也只好认了,随着一碰鞋跟,算是敬礼。
      死啦死啦看着这一切,脸上表情很怪,沉吟一会儿,他还了个标准军礼,长出口气,像对我们训话一般拉开了一个上峰该有的姿态,“还有一个下午一个晚上的时间,熟悉自己的部队,明日一早五点大盈江畔集合,川军团独立团在前做第一轮进攻,两主力团第二轮,师属各部居后。豪言壮语不说了,诸位心里有数,就这样吧,副师长?”他看向袁昂是否可以散会,袁昂自然要看虞啸卿是否还有话说,再找,却见人已不在了。
      于是就散会。海正冲俞大志没有理谁,各自带着本团的人闷头走了,所有人悄悄散去,没有交头接耳的议论纷纷,代理师长的第一个命令再实在不过,破城巷战是头等要务,一场大会纵使有再多可议论的事也转眼就会被放下,只要腾冲城摆在那里。姜煜陆铭几个还是围上了死啦死啦。我和阿译傻站着,川军团没了团长,我们无所适从只好在这里等着。
      而死啦死啦拨开了那些人,追着虞啸卿走进廊里的身影赶了上去。
      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说,我比他想说的话更多。我想问虞啸卿一个最尖利的问题:师长之位是一个代理司令的唯一退路,自己拿掉了自己的退路,前路又在哪里?
      在楼梯拐角虞啸卿回头俯视着死啦死啦。
      他还是叫:“师座……”
      “没有师座了。”
      “对,司座,听着像大舌头。”死啦死啦试着笑了笑,想凑上去讨个平等的高度,虞啸卿已经转身上去,“龙师长,别再闹了。”
      眼见灰色的大衣融进灰色的昏暗里,死啦死啦几近本能地一把抓住了他手腕,一副“难道这也犯罪不成”的坚定模样。虞啸卿几乎一惊,没人会对他这么干。死啦死啦似乎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只好把实话交代了出来,“师座,我叫惯了,只怕改不了。”
      虞啸卿久久地看着他,终是笑了笑,“龙妖孽,如果这就是最后,如果马上就有一颗炮弹打在这里,你会答应跟我走么。”
      又是这个问题,又是在那个杜鹃盛开的地方谈至天崩地裂的话题。死啦死啦呆立着没有回答。我心里一惊,一凉,踩在拐角门槛的腿向前一滑重重踩在地上,暴露了原本躲避着的半边身子。
      虞啸卿淡淡看了我一眼,只一眼我就觉得他什么都明白,明白我没有看那名单,而我们都没能摆脱某种宿命。他垂眼喃喃,“太迟了……”说着撤开被握着的手腕走上楼去,不再回头。
      死啦死啦还想说什么,“这是孟烦了,不是炮弹。你有事?”
      “我,我不还是司令副官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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