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赤子》苍色

55、第五十五章

　　梦里是和现实一样的战火焦灼声，我像被魇住了一样，听得真切，可就是醒不过来，仿佛那是一战接着一战的连绵景象，而我是从一个梦里掉进又一个梦里。
　　我就睡在三进大屋紧里头，虞啸卿床对面给了我一张行军床。老人们都说屋大人少住着不详，果然是有道理，这屋子人气不够旺，空荡荡的，一阵冷风激得我从半梦半醒间一下子醒了过来。
　　我睁眼就找死啦死啦，却只见对面那床铺也是空荡荡的。一瞬间我以为我是梦游来的，却听腾冲城方向战声，我略愣了会儿，想起昨晚一切。又看看窗外，果然今天和昨天一样，腾冲城头，天将放明，又是一日血战。
　　我套上衣服往外走，就碰见小跑进屋的小猴，他说正是来叫我的。虞啸卿在前线指挥处，有关职员一律前往。起晚了的副官自然没空洗洗涮涮，我在院里水缸舀了水，随便抹把脸就跟小猴一起去了。
　　小猴喜欢说话，将将成年的小孩子总有一种嫩得发绿的朝气，用他们无底洞般的天真尽情接纳头顶压下来的阴霾，赶赴前线的路上也不例外。他跟我没完没了地描述他眼里的攻城景象何等壮观，“还有，就昨天，独立团的嬴副团长也伤得不轻，英勇拼杀堪比龙团长呢，难怪米团长早就说过他像师座，我们跟的都是了不起的长官……我太爷爷总告诉我说，别太较劲，等着命运安排，我就不懂，可盼着跟你们一块儿了，偏师座不让，说我还小，他说个‘不’字，这事儿可不就死了？……话说回来，孟哥，师座到底舍不得你，这不才过了三个月，又让你来师部啦。”
　　他前后三句话两大急转弯，哪句跟哪句都不挨边，而我根本没心情搭话。就像人们睡醒后总要过一会儿才会对刚做过的梦历历在目一样，就在这时候，昨晚在昏暗走廊往虞啸卿屋里去的那种心慌意乱突然又回来了，所有感官提醒着我：很奇怪，所有事情都非常奇怪。究竟为什么又找我做回师长副官？为什么虞啸卿看起来没事却又好像怀揣着太大太多的事？昨晚上每一句对话，我都好像在和一个已经活了一百多岁的人探讨生命和归宿，毫无凝滞顿挫，却让人迷蒙无措、无可奈何……这里……很悲凉。虞啸卿从不会给人这种感觉，他是个神一样强大的人——绝不仅仅关乎权位，他从不对任何人谈及自己的任何难处，能够驾轻就熟地平淡地接纳和正对所有事情，没有什么事好开心，也没有什么能让他不开心。也许死啦死啦不经意间偷走了他所有悲喜，在那个杜鹃花一夜盛开不知吉凶的院子里。
　　抵达指挥处的时候我只好将胡思乱想统统收起来，让自己像个副官样。这里离前线已经很近，透过伪装望去一览无余。小猴个半大孩子都没资格上来，闫助在外围，我仗着领上少校军衔才算够格近得司令部官员跟前。
　　虞啸卿在沙盘边与参谋部高官说话之际，我抽空借着备用炮队镜朝腾冲城看去。整个腾冲城西城西战况一览无余。看来自从死啦死啦拼死打开了日军防线缺口之后，循序摧毁碉堡便有些势如破竹的趋势，三天以来，外层碉堡终于再经不起不惜成本的炮火轰炸和五万大军轮番上阵，被悉数摧毁，只留一层残破空壳瘫在那里。可最内层堡垒藏得太深，美军轰炸之后虽有坍塌，可没等陆军攻到，已经又基本修复好了。要撕开这一层防线的口子，绝不容易。我想不出除了硬拼还能有什么办法，因为那层碉堡毫无间隙地对外开火，除了空军轰炸，任何攻势还没冲到面前就已经被打散，而想要间隙，又绝不可能等到日军弹尽。
　　我看不下去，躲开炮队镜，顶着副官名号什么也不做地杵在一旁冒充卫兵。没有什么需要我做，这里的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当初和我一起从禅达连夜开到双山脚下的那两辆车带来的人，前线司令部已经是把集团军级别的体制发展到了极限，用最少的人，做最好的事。没有什么需要我做，连端茶倒水也不，他们谁也不肯坐下来安逸一会儿，上了战场，就像机器一样运转，我只临近中午给递了几个酱料小饼，谁说指挥部就不是战场了呢。
　　我看着他们忙碌，听着战报，一会儿一个碉堡被拿下，不消半刻又是前进不得的消息，一会儿又是该师该部支撑不住撤换回来，这些消息一律汇总在前线司令部的少将参谋长手里，虞啸卿亲自关注着补给情况。
　　直到正午过去，浓雾背后昏黄日头开始西垂，那位少将参谋长说，今天恐怕还是不能攻破日军最内层碉堡，预计这样再战上几天总能收效，巷战再耗上月余，九月底许能堪堪完成十月之前光复腾冲的使命。时间紧迫。虞啸卿却说，请各师酌情择部歇战，后日协调总攻。
　　择部歇战绝不是没有道理，但众皆错愕了。攻城以来，所有人使尽所有力气，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抵死相抗，日出而动，日落方退，甚至夜间也有派部夜袭的，从没人想过大白天的戛然而止。参谋长见事很快，看来也一直是在支持虞啸卿，他郑重其事地附议：攻城已经一十四天，不曾一日停歇，漫说前线将士，各层指挥人员都已心力交瘁，全靠精神撑着，逼得太紧也不是好事。
　　没人反对。参谋长有三次建议权，霍司令有远程调控权，真正在这里审时度势的还是虞啸卿。于是参谋长回了半日一通讯的霍司令，虞啸卿亲自与各师师长通电，全盘统筹无误。
　　惊天动地的攻战声渐渐缓了下去。
　　说毫不惊讶是假的，我能够理解为何虞啸卿能横跨军师两级担任着前线司令的大任，却一直以来只有个模糊概念，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他在如此大战之上令行禁止，记忆最初的铜钹之战简直就是扔给我和张立宪练手的小把戏。我不知道死啦死啦拒绝与他日后同行、暗不做声地拒绝北上的时候是不是想过这个问题，毕竟如果能说服虞啸卿也许就等于说服一个集团军，如果他敢去说的话。
　　我也不知道摆在未来的北上之路是对还是错。虞啸卿说我们很多时候无法判断对错，是以抗战的角度，还是以死啦死啦的角度，判断结果都完全不同，这话很对。我只是有些累了，看得累了。我无法想象，今天在这里舍生忘死的人，是否还有力气再去走那样一条很远的路，从第二次远征活下来的人，难道还要死在自己中国人手上？我不敢想象。
　　“想什么呢。”虞啸卿拿起那件灰色大衣扔给我，“走吧，198师。”
　　我连忙接了抱在手里，也不知他亲自去找叶佩高做什么，只得跟上。
　　肉眼已能看见，腾冲城巨大形体仍然黢黑顽强地卧在浓雾中，最外延的各师已经开始陆续退回，回师的军队蔓延成深绿的长龙。
　　他又让闫助转告姜煜，要见虞师总军需官梁虔。
　　就在我们往198师部所驻的观音塘去的路上，一辆运输营的小卡超了上来，梁虔已经到了。不得不感佩姜煜这人的理事能力，他是接到命令，就立刻见缝插针，让梁虔直奔我们必经之路，没出十分钟已经赶上，且车程路上足够领命、再不需额外占用前线司令的宝贵时间。司机靠路边停了车，梁虔直接上来我们这辆，进车厢站到了虞啸卿面前。
　　虞啸卿让他调配虞师全部酒肉库存，立刻下发各团，并且让他与参谋长一同总理，将组织部全体干事下派到各团，将四个团统一组织起来，全师一体庆功。我很惊讶，早上听他说今晚庆功，以为不过是死啦死啦在龙川江畔搞过的篝火晚会那样，任各团自行安排，原来竟要如此盛大，这阵势俨然是要全师热烈滔天的排场。
　　梁虔请示完一干小节，让司机放慢车速，跳车走了。
　　我想起为树堡特训期间也是这样奢侈的给养，“您这又……”话到嘴边及时憋了回去，“这功庆得，把我们这些打仗没死的，再给活活美死了。”
　　“今晚很好，我要你们忘了过去的苦，忘了明天的罪，只想着现在就好。”
　　不知是不是下午阳光温度，这时候他又是光彩照人的模样，褪去此前让人心里发寒的淡漠苍凉，还像当年钢枪一样杀入溃兵收容站把我从烂人堆里吼起来的年轻团长。我忍不住揶揄，却偏用很正经的语气，“师座，您老儿整个一个十方普贤。”这是借喻峨眉山上十方普贤金像，那金像有十面，象征十愿，阿难迦叶比丘如来，面面不一，所蕴佛理博大精深。用在这位爷身上，可就是人性多面、深沉复杂不可一窥而就的意思了。
　　虞啸卿一时没懂，“什么意思？……算了，你说不出什么好话。”
　　“好话啊，大大地好话，普贤菩萨有十愿，那可是大慈悲，您也差不多，这叫什么，仁者不仁，是为大仁，差不多这意思。”
　　他扫了我几眼，没再说话。
　　198师于观音塘西北后方设着几处关卡，腾越州除腾冲城外已不可能再有日本人，这关卡是做通报用的。跟在我们这车之后的威利斯载着闫助等一干亲随，闫助跳下车亮出最高通行证，我们便立刻被放行了。
　　想来虞啸卿这座驾，往常是魏宏张立宪闫助小猴四人陪着他东奔西跑，如今只有一个我，我还是个不干事的，只凭说些废话占着别人眼红不已的位置。好在闫助是个心地明白的人，他与张立宪一样，将众亲随谁远谁近看做是唯师长所能定者，不会把这转化为与同等地位的人之间的争斗关系。
　　车慢慢停了下来，我跳下车，回头去看的一瞬间又鬼使神差地想起铜钹，那时候我也是这样先行下了车，明知道自己身为副官该做什么，可就是不去做，也许现在我可以补上。我抬手伸了过去。
　　虞啸卿不再选择总是比我利索地跳下来。他看我一眼，接受了这个，握着我的手，借了三成力下到地面。
　　叶佩高师长亲自迎了出来，领着副师长等一干人箭步上来敬礼。我没有关注他们都在说些什么，一应场面事后，虞啸卿进了叶佩高房间，两人密谈。我和小猴闫助几人在198师驻地边上等候。
　　在这观音塘西坡朝南一看，才发现这里离着虞师驻地非常近，我甚至能看到虞师四个团各自划分出的大体轮廓，军绿潮水正缓缓移动着向老龟坡东麓聚集，四个团、多个师属部队，以老龟坡铺锅山之间的二龙村为中心，呈发散形向四面八方延展开去。军旗招展摆动，指挥整个师，运动出铺遍山野的巨大阵型。
　　那就是今晚的庆功晚会了。
　　小猴和闫助聊起明日授勋任职的事，说是师里已经在安排授勋场地，这事还是基本由袁昂姜煜揽总负责，可见排场不小、事关全军。上次龙川江授勋时各师师长齐聚一堂，是借嘉奖川军团之机秘密召开高层军事会议，实际上如果只是师级以下军官的授勋升迁，绝不必惊动大战之际的各位师长，这次，看来是事关虞师新任师长了。小猴闫助以好友私下闲聊的姿态聊起张立宪，聊起警备连连长陆铭，最悬心的还是师长之位交托与谁。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只觉是从没考虑过的事情。师座二字叫起来实在已经太顺口，甚至于只要提起虞啸卿，想到的都是“我的师长”，假如哪一天要对着别人这么叫，我恐怕会头一批不争气地觉得别扭……可这突然像个响雷炸响在脑袋里，我好想又抓住了什么，一把扯出藏在我兜里的任职名单。
　　很简单，只要撕开密封，只要看上一眼，虞啸卿不会为此要我的命，我早就够挂六次腊肉了，不差这一次。这是虞师所有新晋军官的名单，是关乎所有人前路命运的指令。直觉告诉我我所感觉到的所有异样氛围都能在这里找到答案。这份名单有问题……我不对外泄露，虞啸卿就不会为此要我的命，可我看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只是个三米之内小副官，连副团级参谋长的位子都是杨井占着，无论虞啸卿有什么指示，我自问只能伸手接着还得谢主隆恩。明天这份名单的内容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看它做什么呢。我还是把它收了起来。
　　虞啸卿他们终于再出来的时候，天刚刚黑了下去，整个虞师点点亮光是绵延无尽的火把，在整个198师与铺锅山之间。此时198师就像屏障一样拱卫在虞师与腾冲城之间，叶佩高以学长的情义和位同军长的地位配合虞啸卿做开这一切铺排。
　　四团团长除死啦死啦外都已集结到面前，而虞啸卿不想作态，只是在万军之间露了面，便都交予袁盎主持。拉军歌历来是理所应当的固定程序，袁盎授意陆铭，由警备连唱起虞师军歌，没过几句，各个团、整个师都随着喊唱起来。
　　我跟在虞啸卿身边远远望着，听着，旌旗篝火遍布原野，半个腾越州沉浸到一片深沉如海的慷慨高歌之中，激奋豪迈，人人嘶喊，这是暂别所有罪过与救赎的一夜，再不同于来凤战后祭奠那样肺腑悲声、苦绝其心。我们做了事，尽管腾冲城还没有屈服，此时全师高歌庆功已是在唱给他日功成之时。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枪在肩，刀在腰，热血似狂潮。
　　我记得我曾在某个类似的时刻哭泣。我看见阿译在不远处一边唱着，泪水口水满面纷飞，袁盎走上前去劝，“林副团长，还是高兴些好，庆功宴啊，待会儿好好吃一顿，啊。”阿译还是哭的，“我们团……没有吃的。”袁盎一下就傻了。阿译又补充，“没有人做吃的，原本炊事班的人，都投入作战了，重伤一多半，他们自发的，做饭的事都交给老百姓了。”袁盎一阵酸涩神情，正要说话，海正冲昂首道：“我们团何尝不是如此？炊事班弟兄要参战，没理由拦着。现在做不得饭，倒有个法子，发了面，弟兄们直接烤。”独立团嬴副团长接道，“那不烤成陕西锅盔了？好，老秦古风，正配此情此景！”袁盎尚在犹豫利弊之际，梁虔看了看海正冲，予以附议，“参座，等饭都做好了，全师这氛围也就过去了。我认为海团长之议完全可行。”袁盎当即拍板，“好，蒸煮一律全免，肉也自行烤去，只嘱咐好了千万烤熟再吃，可别等后日破城大业却闹起肚子来！”
　　几位高官一阵笑应，各自主事去了。很快地，漫野歌声暂歇，餐车一辆辆从夹道中间驶过，人群此起彼伏哗然欢呼起来，比领到现成伙食还要兴奋，一把把刺刀纷纷伸出，人人抱着个生面团子嬉闹着找回篝火，有钢盔的便将吊在篝火上，把面团子拍扁了扔进去，没钢盔的则把面团揪成长条小块穿在刺刀上驾烤。严正刚烈、深如渊海的虞师从未有过这样轻松愉悦的氛围，所有人都对这稀罕的造饭方式大感新奇刺激，由此爆发起一片片粗犷笑叫，在腾越州广袤谷地间沸腾起来。
　　有这鲜花着锦的繁华，虞师才终于冲展到了真正的顶峰，比独攻来凤、死战攻城，甚至比腾冲昔日繁华还要久远地传递下去。
　　这该是虞啸卿想要的结果，不得不承认这也是我梦想过的场面。从徐州会战到滇缅之战，一盘散沙溃不成军，一群精诚汉子被折腾得苟延残喘，不敢面对心里存有的梦，和日本人再打一次，打赢他们……以至于这样巨大规模的热血狂潮我从未体会过。也许我该回过头去感谢那时候的虞团长，在死啦死啦之前更早的日子里是他救了我们。
　　我抹了一把自己脸上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胡乱理了理心绪。我回头找虞啸卿，我想去看死啦死啦，也想去加入欢庆大吃大嚼，然而等我回头的时候，只看到灰色大衣的身影默默往川军团夹道里走去，闫助几个跟着他。去干什么是绝没必要问的。我也跟了过去。
　　这里的人都认识他，但此时没必要拘礼，只是碰巧走个对面的人立刻敬礼让路。杨井为了见他，特意剥了一脑袋粽子皮，走在侧首引路。
　　那是在川军团外延山坳底下一处清净所在，一个临时帐篷支在那里。杨井正不知要不要进去通报，虞啸卿已经一手掀开了帘子，像当初亲临祭旗坡无愧无惧踢开我们房门时一样。而这一次死啦死啦傻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