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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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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可知今时怜才意,便是往日种树心
迷龙兜里揣着露了头的美国膏药,站廊下瞅我们。死啦死啦见他回来便立刻走了过去,我不想独自一个人离虞啸卿这么近也就不自然地跟上。三人面对虞啸卿并排而立,我不知死啦死啦要做什么,可他没再扮小丑,他语速很慢声音很低,显得难得的庄重与真诚。
他说,“到这会儿才有功夫说,谢谢师座。”然后就是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我只好跟着弯腰。迷龙没等着反应就被死啦死啦不由分说按下了脑袋。
虞啸卿难道诙谐一把,“干什么,祭拜似的。”
我们重新直起身来,死啦死啦动作幅度大了一点,他那书从怀里甩出来砸在了我鞋面上,封面大字正好朝着虞啸卿。这次他实在没法装看不见了。可什么也比不得死啦死啦的无耻,他亡羊补牢,碰我胳膊,一脸的正义,“你东西掉了。”我气得直想当场晕过去,只好把书捡起来往自己怀里掖,又被他一把夺回去收好。
我们同样百毒不侵百劫不死的烂命,被迷龙们用来笑对天下,被我用来愤怒和浪费,被死啦死啦用来骗人骗己和臭不要脸。
而虞啸卿的选择从来就和我们都不一样,他总是三句话不离战争的。他走到死啦死啦跟前,“你想跟我去西岸么?”
永远躲不开的。真恨我每次都说准。
死啦死啦看看他,又看我和迷龙,“我不能丢下他们。”
“带他们一起。”
死啦死啦苦笑,“师座,人不是战斗机器,灌上油就有使不完的力气。”
虞啸卿想了想,“好吧,你回你的祭旗坡,迷龙还是暂且在我身边,风头过去了他再走不迟。”
死啦死啦忖度片刻,点头,“是,师座心思缜密。”
迷龙显然不乐意,也显然知道别无他法,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虞啸卿又看我一眼,“你的小副官也留下吧,他是块材料,而且很有意思。”
这下迷龙美了,死啦死啦愣了,我是彻底懵了。虞啸卿冠冕堂皇地挖人墙角,还是挖我这块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发了霉的砖头。死啦死啦很坚决,“这人不好,嘴损,心更损,口无遮拦,目无尊长,说话像放屁,办事还拖沓……”
虞啸卿:“我借用而已,没想夺你所爱,心疼什么?打完这仗,他自然回你身边。”死啦死啦还想张嘴,虞啸卿又补上一句,“即便我战死了也会保他平安,你放心。”
顶头上司把话说到这份上,你还能怎么样,求这位办事,价钱是很高的。死啦死啦无可奈何只是咧嘴。
虞啸卿转向我,“孟烦了。”
在我印象里这是他头次连名带姓地叫我,我拼命作出呆滞迟钝模样以求他能想起我的混沌不堪,“唉,啊?啊是!到!”接着就是啪地一个并腿立正。
虞啸卿只是平静地看着我,丝毫不为所动。然后他给我派下了职务,“你做我的代理副官。”
我看向死啦死啦求救,他苦着脸问,“多久啊?”
最后一点希望轰然坍塌的声音响彻心头。
“没多久,你别想闲着。我会安排好了接你,路还很长呢。”
死啦死啦眼里瞬间燃起了一丝百折不挠的对光和热的渴望。虞啸卿说完这话就转身离去。死啦死啦像又想起了什么,眼里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
公务班的人出现在门口,把一个信封给张立宪,张立宪走上来,“师座,电报。”
虞啸卿接了极快地看完,当即下令,“参谋长代我留守禅达,余治带坦克连今夜赶赴西岸。”说着不再顾我们,跟张立宪几人走去师部办公室,因这不知什么紧急军情的电报再度忙活起来。
我仍然不能相信自己已经成了师长代理副官,见这一幕又忍不住揶揄起来,“吆喂,瞧见没有,美军顾问团说这位爷是年轻的凯撒,狂热又迷人,小太爷说他是冰封的火山,天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小太爷跟着他,保不齐明儿就得蹬腿玩儿完呜呼哀哉。”
迷龙开心得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干哈呀?整得那么晦气呢你,你也在这儿多好啊,没人跟我说话。”
死啦死啦没幸灾乐祸,但也同情不到哪里去,“你被他绑走就是因为你这种反动的话说得太多了。”
我突然很想喊叫,努力把声音压到最低但也确实是在嘶哑地喊叫,“大爷的,那您这回怎么装起乖宝宝了?您不是就喜欢跟他对着干吗?别让我跟他走,我不想走!”
“你在屎坑子里拱得太久,也该晒晒阳光。”
我还想还嘴,就听见张立宪在喊,“迷龙,孟烦了,走喽。”
迷龙慢吞吞的还是过去了,他是真有这个必要,而我愣着不动试图用拖延去改变什么。
“孟烦了。”虞啸卿屈尊亲自叫了我。
我不走,就是不走,我不相信姓虞的真能以抗命之罪杀我,我不走,我只想每天看见你们……
死啦死啦直接上手推了我一把,“听话,好烦啦。”我最终只能在虞啸卿的盯视下离开了死啦死啦,凑到他身边,三米之内,副官的位置。我突然想哭又想笑,这莫名其妙的一出算什么?
虞啸卿给我的耐心很大,这才对死啦死啦说,“战事紧急,我走了。你回去吧。”
“望师座早日凯旋。”
虞啸卿点头,没走两步,就听见背后死啦死啦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声喊叫,“师座师座师座!”他快跑下来,最后几台阶懒得走了,直接往下一蹦,结果落地之时不偏不倚地踩上了青苔,一屁股重重坐在地上,接着就是一声短促的惨叫。我龇牙咧嘴到几近狰狞,本能地想揉自己的尾巴骨。
虞啸卿定力惊人,一言不发眯眼瞅着他。死啦死啦疼得直吸凉气,大概真是摔重了,他起不来。我打算扶他一把,没等我过去,虞啸卿就握着横藤一头递到了他面前,晃动两下。死啦死啦抬手攥住了。虞啸卿又好心提醒,“攥紧了,不然还得再摔一个。”说着猛地一拉就把人带了起来。
死啦死啦又揉了揉屁股,终于俩胳膊慢慢抬了起来,朝虞啸卿张开,打算来个热情拥抱的姿势。我惊呆,恐惧,然后慢慢地理解了什么。他听了我的话,这不是“我又信了你”的表达,倒更像是个内心意义上的诀别,“最后抱一个吧,我再也不信你了”。
虞啸卿显然也很错愕,“干什么?”
“谢谢师座救了迷龙,还有不辣!就是那个瘸了的湖南兵,跟师座还是同乡呢。”
“你刚才不是谢过了么。”
死啦死啦作出夸张的痛苦表情,“胳膊都酸了……那不一样,那个是上下级的礼数,这个是……”
虞啸卿替他找到了个措辞,“妖孽的表达方式?”
死啦死啦笑笑,那看起来苦涩而破碎。“我以为已经和师座混得很开得起玩笑了……师座,真酸了。”他死样活气又贱兮兮的模样让我以为虞大铁血兴许会再纵容他一次,或者忍无可忍抬手抽过去,两大极端取其一,可是都没有,虞啸卿分寸拿捏得很准。
他说:“酸了不会放下么?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先欠着吧。”言罢毫不姑息地转了身,迈出院门朝威利斯座驾走过去。跟上他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种类似造化弄人的味道。三天前走下南天门的时候我恨都懒得恨他,现在却又只能不恨也不谅地跟着他走。多少情感又算得了什么呢,说到底,无非是他怎么安排,我们怎么逆来顺受。
车向前缓慢开动的时候,我回头看向师部,寻找死啦死啦的身影。那很容易找到,他鸡立鹤群,脏兮兮地戳在一干精锐之中,卫兵给他敬礼,他一直瞅着我们,而我一直瞅着他,直到他成为道路尽头的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线里。
统共三辆车的小车队火速开往西岸。前后两辆车上都是警备连的兵,把我们这辆护在中间,按理说该警备连长李冰该坐副驾驶,迷龙坐后车,但李冰很自觉,没出现在虞啸卿视线里,和迷龙做了调换。虞啸卿躺到了原本用来安置不辣的担架上,那大概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行军床了,他两条长腿一叠便在腿边让出了个地方,凑合能坐一人,比方说正挤在这里的我。迷龙坐在副驾驶座,不时回头冲我挤眉弄眼。
车速越快就越感觉出高原山风伤人,像细小刀片扑在脸上。师长座驾连司机都是个少校,张立宪从后视镜里偷眼瞅瞅虞啸卿,空出右手,掏出一条毯子朝后递,“师座,盖上点吧。”
“开你的车。”虞啸卿嗔怪一句,还是接过来搭在了身上。
张立宪心满意足,眼里有藏不住的笑。黑夜有多难熬,要看阳光普照时的笑脸有多灿烂。我在心里吼,他真年轻,真他妈的年轻。
我侧过头去瞅虞啸卿,只觉能有机会俯视他真乃一大乐事,我想象着写个岂能坐视云云拍他脸上。
“孟烦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着你?”这家伙直觉惊人,闭着眼竟能感觉到我在瞅他。突然这么一问吓了我一跳。我没吭声。我知道的,一如死啦死啦所说,我的反虞言论说得太多了点。
小车队路经禅达城边,迷龙冲着他家的方向望眼欲穿,那不可能看得见,他急得把身子都探了出去,我只好伸手扯他,刚把他拉回来,就有辆运输营的卡车从他方才探身之处开过,我吓了一跳,拽过他低声骂道,“大爷的,您是嫌自个儿这条烂命没扔到南天门上也没栽在陈大员手里是么?你们跟‘龙’字沾边儿的都嘬死有瘾?”迷龙不搭理我,脑袋一低开始想家,车开过了街口,他也就老实了。
过来一会儿他嘟囔道,“老子他妈早晚得回来,去哪儿也得带上老婆孩子,你等着的。”
这话说得好像跟我赌咒发誓一样,由于这事不由他做主而显得毫无意义,可又因他的无比坚定而让人隐隐相信,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只是需要等待。我没有言语。
车队驶向河上小桥,桥下的水流和缓、河旁绿草葳蕤,禅达人洗涤休憩之所。而今小桥流水人家之间又加上了刚从野战医院放出来的伤兵。一个眼睛受伤的士兵在河边走着,摸索着任由耳朵指挥眼睛,他沿着岸边摸了几步突然栽倒,爬起来,发现脚上绊住了纱布,他开始叫骂。那种纱布是清洗了之后还要再给伤员使用的,他抓着的那条足有十几米长,从河岸一直拖到河边。
正拿木棒砸得水花乱溅的年轻女孩听到叫骂声,赶忙从一堆待洗纱布中站起,跑来解救这条被她无心中网住的大鱼,那是小醉。“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边道歉一边帮忙,那伤兵听见是年轻女人的声音也就不再骂了,继续走自己的路。
一掠而过的风带来小醉独有的口音,张立宪回过头张望,就他的表情我猜他看到了,安全起见我抬手扳回他的头,“开你的车,你家师座可在这儿睡着呢昂,你要师座还是要小醉?”我比谁都清楚,这个选择题足以让小四川佬疯掉,幸好他还有个战事紧急的由头来宽慰自己。他咬着嘴唇,决绝转回脸去。车队拐了弯也就再看不见了。
很快驶到江边,怒江千舟竞发、往来不绝。虞啸卿忙了三天三夜创造的效率很是可观,尽管他的能耐三十八天里都从没用在我们身上。行天渡的桥又搭了起来,那是动用了两个师的工兵赶建而成,他希望死啦死啦第一个过桥,而后者没给他那个脸,领着我们背着乒乓球借浮力跳怒江直接游了回来,现在我倒坐在车上过了桥,再一次来到西岸的土地。
我仰头望着树堡,那巨大树冠仍旧岿然壮观,没有了硝烟炮火的洗礼之后,它只显得异常宁静,宁静得像个巨大墓碑,镌刻着所有死人的名字永远立在那里。
我问张立宪,“哎,树堡里的死人……?”
“师座亲自去看过,都收殓喽。”
我永远不能理解他非得强调这前半句是什么思维,好像有谁亲自看过就有什么特殊意义。我不阴不阳地哼道,“哦,那何烧光呢?虞师座万岁呀。”
“你啥子意思?”
“哼,没事儿,没我事儿。”
他不甘心,“小何会瞑目的。”
我不再说话,趴在前座靠背上,把头埋在臂弯中,回想刚才的小醉的侧脸。上一次看到她还是去南天门的前一天,我恨恨地把张立宪推到她身边,她惊恐欲绝也哀伤欲绝的脸随着猛撞上的院门刻进我脑子里,我曾以为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可我这双眼看了太多的硝烟与死亡,再转回头来看小醉的时候已经再也擦不干净。真感谢那伤兵,多亏了他,小醉没有看到从桥上开过的我们。
我突然羡慕迷龙,不管历经多少他仍能有少年般的热情,而我撑着二十几岁的皮囊垂垂老去,没有可以让我翘首张望、全命等待的东西,我只是又一次从小醉身边逃开,即使横栏山被腾空、南天门被踏平,我依旧没有底气给她任何承诺。
车队抄了山路近道,穿过南天门和高黎贡山间的天梯石栈,直奔铜钹,那个静卧在南天门与独龙江之间的小镇。很快地,铜钹镇标志性的小树林依稀可见,隔着座山头的地方炮声轰鸣也渐渐清晰起来。我问张立宪,“不是,虞师都奔西去了,这儿怎么还打着呢?”
“南天门下来的日军残部都撤到了铜钹,竹内联山死了,现在是中佐特务机关长佐藤正川,领着大概七八百散兵游勇誓死顽抗。师座的战略是第一主力团为先锋,收复南天门后与俞大志团沿怒江南下,与友师协调作战,特务营在此留驻,对外围剿残兵,对内主要是护送师座去西线。”
我给吓了一跳,“不是,我没幻听吧?你刚才说日军有七八百人?您特务营充其量也就一千人吧?日本人单兵素质以一当十,绝不是中国兵能比的,永远别小瞧溃兵,越是退已失据越是抱必死之心,鬼子的习性就是死也得拉几个中国鬼垫背。您即便给全歼了,自己也得死个差不多,您这特务营营长就不能给出点好主意?不是有个军属独立团么,全军南下,它单一个的闲着干嘛?”
没等张立宪反驳,我就感到身边起了动静,虞啸卿掀开毯子坐了起来。倒不是我们吵醒了他,几天没睡的人不会轻易被吵醒,而是随着车的驶进越来越近的炮声。“见事很快,孟烦了。”他对我说,“独立团在独龙江作战,没闲着。”
我只好咧咧嘴,算是谢过那个夸赞。
小车队驰进失去山体遮护的路段。如果藏身铜钹的日军还有炮,我们马上就将不可避免地暴露于日军炮火的射程之内,好在这段路只有一百来米,几个眨眼也就过去了。可就在这时,远处铜钹镇的山头上一声闷响,然后就是一个指向明确的呼啸声破空飞近。
真恨我每次都猜准,七五山炮。我大叫:“炮击!快开!”
我喊“炮击”的时候张立宪已经快开了,我喊“快开”的同时炮弹就在车后炸开,我们后面的那辆车猛地停下。紧接着远处山头传来第二声闷响。我把身体往下埋,顾头不顾腚地死死抱住头。有人往上用力拽我,将我一把拎起来。虞啸卿带我一块儿跳了车,又一块儿扑倒在路边的火山石掩体后。那第二发炮弹又在车后炸开,车猛颠了一下,熄火停下。
终于安静了,安静得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还活着,万幸地一根头发都没伤着。睁眼一瞅我是在虞啸卿怀里,我激灵一下蹦起,不知跟他亲密接触和被炮击哪个更能吓到我。他左手撑在刀锋一样尖利的砾石上,白手套渗出血渍,这倒很明智,伤一手总好过伤全身。
我突然想起我的团长背着不省人事的我爬过几华里这样的路。
我打算扶他一把,张立宪比我更快地过去了,随即被虞啸卿一把推开,他发神经似的跟自己较着劲儿,有些费力地站了起来。我想起理应还有一个活物,赶紧回头去叫,“迷龙!迷龙!”
“喊啥呀?没归位!”迷龙从车后钻了出来,骂骂咧咧,“他妈了个日的,从东北到西南,这小鬼子的炮越来越准了。”
虞啸卿站着不动,“副官,把我大衣拿过来。”
他可真有心情。张立宪出于本能和我同时朝威利斯走去。他问我,“你干吗?”
“让副官拿。”我重音强调“副官”二字,他也终于想起这个事实,别别扭扭地站到了一边。我从车里掏出大衣,瘸回去递给了虞啸卿。
三辆车,第一辆没有伤亡,第二辆的我们也没大碍,地图文件丝毫未损,最后那辆却已经连人带车血肉模糊。虞啸卿穿上大衣要走过去,张立宪拦住他,我们已越过日军炮击地带,他们永远停在那里。铜钹溃兵仅剩的炮弹摆在那个位置,明显就是为给会路过这里的某位高官留着的,如果不是虞啸卿非得大白天的赶过来,他们不会死。
虞啸卿远远地看了看车里那四个死人,“记得尽早收殓他们。”
张立宪应是。
他这辆车的尾巴被炸得七扭八歪,后座被弹片划得面目全非,但还能开。我愁苦地把着座位。我宁肯跟着死啦死啦他们再活一天,也不想留在师部再活一年。可我又能怎么着呢,才跟了没半天,就差点死得连个毛都不剩。
虞啸卿突然说,“烦啦。”大爷的,小太爷也烦着呢。突然我想起他那是在叫我外号,我扭头瞅他,“到。”大老粗们叫我“烦啦”,有的是不识字有的是图省事,他也这么叫,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说:“你刚才那是什么模样?我让你做个代理副官,不是奔丧。你那团长胡思乱想,你就成天作茧自缚。”
我皮笑肉不笑,丝毫不以为然,“那是,烦啦,死啦,合一块儿就是烦死啦。”
他似笑非笑地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笑吧,笑完了两清。我不待见你,哪怕你救了我,我坚决不受你任何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