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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九十三章、来路 ...

  •   走出充满腥膻气味的帐篷,我刚呼吸了一口冰凉却新鲜的空气,立刻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嘶鸣。

      看到那个即便在黑暗中也很难忽略的白色影子,我终于露出了一丝放松的微笑。

      “飞云”侧身扬起头,马鼻中喷出呼呼的白气,甚至试图曲起一条腿站起来。

      我急忙走过去,半蹲下来凑近了揽住它的脖子,轻轻抚摸着“飞云”摇来晃去的大脑袋。

      “飞云”伤在腿上,虽然已经处理过,但还不能长时间站立,扎营后就一直侧卧在这个小帐篷前。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在守着我,我和它之间似乎意外的保持着一种特别亲昵的好感,像是能让彼此放心的那种朋友。手在“飞云”略硬的鬃毛上抚过,脑子里就不可能不想起小趸。此时跟随在塔里忽台身边的队伍已经不足两百人,显然都是最强悍精锐的战士,除了一个商思渔,不再有其他闲杂人等。我没有问郑星海和小趸他们去了哪里,不过能让商思渔没有多少怨念地跟在身边,相信小趸已经得到了一定的治疗,起码状态达到了一个比较稳定的程度,毕竟以他的情况也确实不适合继续滞留在战场上。

      塔里忽台遣走了正在附近逡巡的卫兵,走到我身边问:“喝酒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我听说右大营有军中禁酒的规定,尤其是在行军途中。”

      塔里忽台漫不经心地踢开几块石头,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坐了下来:“规则是订来让别人遵守的。”

      我突然想,发泄后的男人也许确实比较容易冷静。至少塔里忽台的情绪里再也看不出刚才的焦躁和不稳定,变得好沟通起来。他伸长了腿歪坐在雪地上,虽然依然合衣带甲,却显得好像是在踏青出游般轻松随意,那种气定神闲的态度倒不像是装出来的,也许他只是打心底里不在乎。我看着他脸上那种古怪而懒散的微笑,打消了再说什么的念头,摇摇头靠着“飞云”也坐了下来。

      “你对这场战争知道多少?”塔里忽台打开酒囊仰头灌下一口,抹了把嘴,抬手把酒囊朝我扔来。

      “我能说的,昨天在山谷里都已经说了。”我接过酒囊抄在手里,刚想喝,却被“飞云”垂涎的脑袋顶了一下。看着这家伙那只充满了渴望的大眼睛,我几乎有些失笑地把酒囊举到它的上方。清澈的酒液细线般垂落,透明得有些反光,“飞云”张大嘴接住酒,临了还用冒着热气的舌头咂吧了下嘴唇,顺便还摇了摇头。那张马脸上虽然看不出人类的表情,却明显表露出意犹未尽的情绪来。

      “出征前我提醒过你。”塔里忽台半明半暗地侧首看过来,有些突兀地换了个话题。

      “我知道。”我也喝了口酒,冰凉的液体带着股奇怪的苦味,不像是酒,倒更像是药。

      “那你为什么非要去?”塔里忽台懒洋洋地问,目光里透着种略显倦怠的困惑。

      “不知道,也许是太年轻吧。”我举起酒囊对他笑了笑,“过去太久的事,记不清了。”

      “你这样不是永远不会老吗?”塔里忽台瞥了我一眼,神情有点古怪,就像是在看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一个怪物或者是陌生人,显得陌生,但在这种陌生背后却似乎还有绵绵不绝的不可测,“有没有想过,恢复生长机能的同时就意味着衰老,而且可能会衰老得很快?毕竟你现在这种身体状况不是实际年龄应有的。如果第一天刚刚恢复了,第二天就发现自己已经开始陷入衰竭,你怎么办?”

      “我能感到伤口开始愈合。”我按了按胳膊上的那两个刀口,“你想暗示什么?”

      “换一个身体,你考虑吗?”塔里忽台移开目光冲我一伸手,“不是现在,等战事平定以后。”

      “生化人那样的躯体?你干嘛不直说想要我的脑原体副本?”我自然而然地把酒囊又扔回给他,就像以前多少次把文件、弹夹、啤酒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扔到我当年的挚友手边那样,这种熟悉到不需要思考和顾虑的感觉几乎让人恍惚。

      “也可以这么说,我对你向来都很有兴趣。”塔里忽台毫不避讳地承认。

      “生化人的躯体可以用多久?”我没有理会他话音外的意思,现在再说这些难免觉得讽刺。

      “他跟你说的?”塔里忽台扭头看我一眼,不怎么意外地点头哈了一声,微微冷笑,“生化人的身体确实比自然人要强韧,各种身体机能的指标也都要高得多,当然也有代价。最明显的就是寿命。自然人的正常寿命一般都能达到百年以上,生化人却连一半寿命都达不到,三十年,最多四十年,就会自然衰老死亡。那个叫黑羽的家伙已经存在多久了?十年?二十年?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为自己复制身体的方法,大概也快要到衰竭期了。”

      “复制,很困难?”我心里一紧,想了想决定还是直接问。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塔里忽台边喝酒边悠悠然地说,“生化人也是人。”

      “那么你……”我不由得看向他,“这也是……?”

      “我不同。”塔里忽台摇了摇头,“或者应该说,我这个身体不同。”

      “愿闻其详。”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闲心跑来跟我聊天,但这是我眼下最关心的话题。

      “我这个身体是通过母体孕育出来的,”塔里忽台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些有关他的传说,没有父亲的孩子,失落在狼群中的幼儿,他把酒囊又扔给了我,懒洋洋地抻着腰说,“严格来说只能算是利用了部分生化人技术的自然催生物,有点接近代理孕母的人工授精,把制作出来的胚胎放置到自然母体环境中委托孕育,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取回这个身体进行脑原体注入。听说过玛格丽特•理耳吗?理耳家最天才的成员,也是最灾难的成员,我想罗德里哥将军那个老家伙应该跟你提起过……”

      “你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我的脑子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

      “就算原来不知道,后来怎么可能不知道。”塔里忽台冲着清冷的夜色哈出一口酒气。

      “是在赫南斯堡之前?”我猛然扭头看着他,“还是之后?”

      “赫南斯堡?”塔里忽台露出一点缅怀之色,“离那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我们在布尔基勒的基地里看到了什么?当时你跟我在一起……”我的脑中有种混乱的清醒,有什么渐渐变得明晰起来,像是只缺了最后几块的拼图,这种急迫地想要抓住什么的感觉让我一把抓住塔里忽台的肩膀,再次脱口叫出了那个已经该被彼此记忆埋葬的名字,“勃拉尼,我们在攻占基地后找到了一条地下通道,我记得那个图案,然后呢?我们看到了什么?”

      “你失忆了?”塔里忽台诧异地转过头,“怎么可能?”

      “究竟是什么?”我丢开酒囊,半起身用双手抓紧他的肩膀急切地问。

      “储藏舱,成排的储藏舱。”塔里忽台推开我的手,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如果只是大量备用躯体,我为什么会下令炸毁那个地方?”我努力回忆,似乎答案就在不远处的什么地方,“当时的命令是……是镇压和攻占,而不是摧毁。那是一次突发性的生化人起义,否则也不会轮到呆在赫南斯堡那种战备等级要塞里摆弄废铁的我们出战。帝国并不准备完全放弃对生化人技术的暗中研究,那个基地,还有实验室,照理说都是密令要保存下来的。”

      “因为你在那里看到了帝国群臣的躯体。”塔里忽台不紧不慢地说,“还有你自己。”

      “也有你……”我在喃喃自语中垂下手,“你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想要第二次生命的?”

      “第二次生命?”他嗤笑出声,“我只是讨厌成为陪葬品。”

      我沉默下来,许多缺失了许久的碎片终于凑到一起,变成了清晰而完整的记忆。

      我记起了当时看到那个巨型黑羽标志时的震惊,还有后来发现有许多个“我”和“他”毫无生气地躺在营养液里时的恶心。那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全都赤身露体地躺着,安静,却睁着无意识的眼睛。那种感觉,就好像整个帝国不过是一个玩偶工厂的陈列间。

      除此以外,还有那些明显带有曾被使用痕迹的空荡荡的储藏舱,为数不多的空白却让人从心底里感觉到恐惧。因为你不知道究竟是谁是张什么样的脸被从这里带走了,他们去了哪里,是不是已经代替这张脸原来的主人开始混迹在茫茫人群中。你不知道迎面走来的随便一个人,究竟是你的同类还是伪装过于完美的异类,你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也不知道他们的思维。起码在那个时候,我还只能把他们当作是异类,一群浑身充满了阴谋气息的异类。

      “你怎么会失忆?”一直显得漫不经心的塔里忽台这时突然靠近过来,一把拉起我的头。

      “我?”我有些空洞地看着他,然后视线开始聚焦成一种苦涩,“我自己封闭了自己的记忆。”

      “……”塔里忽台的手一顿,片刻之后就慢慢松开,也不再追问,仿佛能够预知答案很危险。

      “我杀了一个,那种‘你’,亲手。”我低头笑了笑,他果然曾是最了解我的人。

      “不是我,”他没什么必要的解释了一句,“我在你出征时就已经离开了。”

      “我知道。”我低声叹息,声音有些打飘,“现在知道了。”

      “刺杀你?”塔里忽台冷笑着扬起浓烈的眉毛,“是战舰上的那个理耳副官吗?”

      “是后来。”我摇摇头,自嘲地笑起来,“在我以为绝处逢生的时候,我差点自杀了。”

      我已经彻底记起了过去的那些点点滴滴,包括索斯岚那个枯燥简单的故事里他所不知的前因后果,只是哪怕现在想起来,也还是会感觉到一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恐怖的疼痛。

      应该就是索斯岚说起过的那一次,在摆脱了狱卒的追捕后,我到过边境上的其他地方,投奔被派戍边的“兄长”和我以为也跟我一样是从联盟军手里逃了出来的“勃拉尼”。可想而知,在那样的情况下,两个死里逃生的人会怎样拥抱在一起。我们甚至甩开了过往的一切思想桎梏,接吻,抚摸,乃至撕咬,不要命的想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彼此都还活着。

      我记得我对“他”说,我要你,我想要你很久了。

      然后我就徒手杀死了“他”,在“他”即将杀死我的那一刻。

      可记忆毕竟不是实时追拍的纪实片,在那些混乱的镜头里,我只能感觉到无法言喻的痛楚,却再也想不起自己当时的任何想法或者心情。但我仍能清晰地想起从手臂中滑倒的“他”最后凝结在脸上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眼睛里还保留着一丝嗜血残忍的兴奋,曾让我朝思暮想的面容上满是由欲望带来的急切,也许是性的欲望,也许是杀戮的欲望,但那具修长结实的身体却先一步呈现出死亡的征象。我的手指从他的肋骨之间抽离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从他扶在我腰侧的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发出一个冰凉刺骨的声音。也许那时看着满手的鲜血,我曾经无比痛恨自己被索斯岚逼出来的对危险的超常反应,而现在,我却无比庆幸。

      我不记得究竟是自己杀死“他”的事实还是“他”要杀死我的真相更让我疯狂。

      也许在那个瞬间,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是一个被本能求生欲望驱使着的逃犯。

      索斯岚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究竟是什么把我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那只是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说:“假的!什么感情,假的!”

      于是我催眠般地对自己说,没错,都是假的,然后封存起那些难以接受的记忆。

      是索斯岚啊,那个从来都不相信感情的家伙——我突然有种心痛的感觉,好像五脏六腑都被什么东西紧紧拧住了,只想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冲出去找到他,把那个强健有力的身体真实地抱紧在怀里。胸口的宇宙合金散发着冰凉的温度,我近乎惶恐地想,如果没有了他,我怎么办。

      想到出神的时候,身边突然有人站了起来,我抬起视线望向正低头俯视着我的塔里忽台。

      有一丝月光从乌云背后微弱地透了出来,从我这边望去,刚好笼罩在他头部轮廓的侧面。背光的角度把他的表情完全遮挡起来,在近乎漆黑的那一片阴影中,似乎只有塔里忽台的眼睛在闪烁着深邃的光。他站立的姿势其实很放松,一只手背在身后,肩膀上落着淡淡的荧白色的月光,看起来就像是刚刚睡醒的狮子那般既危险又慵懒,可我却从一种压力中警醒。许久,塔里忽台的肩膀动了动,我以为他要走开了,或者会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却突然俯身把嘴唇贴到了我的唇边。在那样暧昧的姿势和气味里,我一动不动,只是抬起眼皮朝不远处扫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商思渔的身影。

      “塔里忽台阁下,”我低声说,“你不觉得这种行为很幼稚吗?”

      “别叫我塔里忽台,”塔里忽台稍微退开些,边看着我边抬起手指轻轻摇了摇,在呼吸相接的距离里用一种暗哑沉迷的音量低声说,“你可以叫我郑星澜,也可以像司马那样叫我阿澜,在这里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是郑天宇?”我在他又一次贴过来的时候朝后闪开,“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这个身体遗传学意义上的父亲,伦理意义上的姨夫。”他凝止不动,然后慢慢直起腰。

      “你想说什么?”我也顺势站起来,微微皱眉地看着他。

      “郑天宇也算是我那位天才长辈的爱人。”他意义不明地用指尖抹了抹嘴唇。

      “布尔基勒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抬头望向没有星辰的浓暗天空,“郑星海是她的重生体?”

      “玛格丽特死后,郑天宇一直想要复生她,但始终失败。”塔里忽台有些沉默地看着我,然后漠然地转过身,“星海大概得算是其中最成功的例子,至少继承了玛格丽特的一部分记忆和性格。有件事也许你不知道,罗德里哥从没得到过完整的生化人技术。他痛恨玛格丽特,也痛恨皇帝陛下,实际上,他大概痛恨第一次睁开眼时看到的所有自然人。罗德里哥想要除掉玛格丽特不是一天两天,可他偏偏在条件不成熟的时候就提前动手,然后给那位陛下留下一个烂摊子,应该都是故意的。”

      “罗德里哥将军应该不会如此幼稚。”我不能赞同他的推论,那是我见过最狡猾的老狐狸。

      “你觉得他为什么宁愿死也不考虑让自己重生?”塔里忽台突然很危险地笑了起来,“生化人的思维指令可以预置,有些终极指令无论如何他都摆脱不了,例如罗德里哥至死也必须为那个他痛恨的人尽忠,例如战舰上的那个‘理耳副官’无论有多贪生怕死也必须执行杀死你的任务。所以就算是屠夫将军,也只能这样来对帝国皇帝进行报复。我忽然很好奇那个叫黑羽的家伙,他脑子里的终极指令究竟是什么。”

      “不会是什么变态的东西。”我闻言却只是耸耸肩,“他有一个最善良的父亲。”

      “关于那个提议,你可以再考虑考虑。”塔里忽台好像也没打算再深谈下去,只是点点头。

      “罗德里哥将军当年没有更换身体,我想我也不会。”我摇摇头。

      “你确定?”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到我挂在胸前的金属管上。

      “就像你确定司马不会背叛你一样。”我苦笑起来。

      “如你所愿。”塔里忽台毫不惊讶地点点头,然后问,“能骑马吗?”

      “这早就不是能不能的问题了,是为了生存。”我拍拍“飞云”的脑袋,它一下子站了起来。

      就在我说这话的时候,帐篷另一边传来一阵骚动。

      很快就有人来禀报说,司马杀了一名帐外的看守,夺马跑了。

      负责警戒的近卫领队来向塔里忽台请罪,全身铠甲地低头跪坐在地上,用随身的干净白布擦拭过刀锋,然后把马刀献到塔里忽台脚边,自己扯掉了护心镜,掀开战袍露出胸膛。深夜的风冷得像是吹过的直接是刀子,空气中的水分还在半空中就凝结成了冰凌,甚至不是雪花。塔里忽台看着面前的心腹,又抬起头看了看几乎没有一丝星光的天空,一脚踢开那柄刀,只是摆了摆手说:“现在是战时,不用这些繁文缛节,留着命杀敌吧。”

      近卫躬身低头,虔诚地亲吻了一下地面,然后收起刀沉默地退开。

      我冷眼旁观着,什么也没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第九十三章、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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