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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九十四章、生祭 ...

  •   对许多人来说,那一年的那场白沙战争发展到后来已经完成变成了一场诡剧。

      没有人知道谁和谁是一方的,前一刻还在一起战斗的人,下一刻就会突然拔刀相向变成死敌。

      在广袤的川野平原上,事关许多人许多部族生死存亡的这局棋终于下到了必须投入巨大战力流血死拼的中盘绞杀,不再存在任何侥幸的可能性。在这个时代,战斗力的终极表现方式毕竟还是兵力,像格尔特山谷之战这样以少击多的奇袭战例在多方士兵呈双边甚至多边宽大正面撞击的决战中是不可能出现的。而脱脱族能成为白沙的王者这些年,也不完全是因为列都的布局和退让。这是一个强者为王的时代,更是一个最大程度遵循着丛林法则的地方,脱脱族也不只有一个塔里忽台一个右大营。相对于塔里忽台的奇诡而言,白沙可汗帐下的左大营统帅洛安是一个沉默寡言但却步步为营极其稳扎稳打的人。当我跟着塔里忽台的亲卫队还在格尔特山区疲于奔命的时候,白沙可汗和洛安却在贺川旁的冲积平原上对着也速人摆开了预备长期作战的架势。

      当时我没有怀疑过,因为我们确实是在疲于奔命。

      就像我在山谷里曾经断言的那样,塔里忽台的情况很糟糕。

      五百人的亲兵队伍本就经不起几次分兵,可是为了引开那些紧追不舍的六部追兵而又不得不一再分兵。玄袍战士里很快开始有人倒下,而倒下就意味着丧失了一个无法得到补充的战斗力。在兵力上捉襟见肘的同时,给养也是一个大问题。开始时,塔里忽台靠灵活多变的战术还获取了几场胜利,也因而得到了一些补给。但战场本身永远都是最能让战士成熟的地方,这是一个最残酷的真理。六部追兵就算再愚昧再无知,到后来也渐渐明白了塔里忽台时不时要停下来引诱他们接战的原因,何况他们本来就是浑身野性的游牧民族,战斗几乎是一种俱生俱来的本能。寒冬天气里,人吃马嚼都无法取自天然。没有给养没有补充的军队,训练再好单兵能力再强大,也难以逃脱人困马乏无力再战的窘境。等六部追兵学乖了不再单股少量的靠近,也不再随身携带大量补给时,就连塔里忽台的那几个近卫脸上都开始露出急躁的神情。

      这时,已经不可能像原来那样专门分人出来照顾伤员,更不要说照顾我和商思渔这样的外人。

      我还好些。也许是早就预见到我会回头,塔里忽台为我准备了一些药物,据说能够暂时抑制“黄昏之吻”的药性,再加上生长机能开始少量复苏,至少我的伤口开始结痂,不再血流不断,我的身体情况其实倒在慢慢变好。而且战场是我熟悉的地方,多年的逃亡让我对这种境况很能坦然以对,对伤痛和疲劳的忍耐度也远远要比常人来的顽强。

      相比之下,商思渔就要吃力很多。

      且不说他养尊处优的身体和习惯,就是他那晕血的毛病,在战场上简直就是一个致命伤。起先商思渔还只是任人把他绑在马背上以免接战见血时昏迷跌落,后来没人再能分神照顾他和他的马,为了能够跟上大队,他就只能把路上捡来的有棱角的石头硬塞到大腿和马鞍相贴的地方,完全是在依靠不断的疼痛刺激来保持自己的清醒,好几次在下马的时候都几乎移不动腿。这么做唯一的好处是商思渔晕血的毛病渐渐变得不再那么厉害,在塔里忽台终于也不免中箭负伤后,他总算可以拿着布帛去帮塔里忽台包扎伤口。

      多日转战,商思渔早就不再佩戴原来常带的精致面纱,脸上甚至有了风沙之色。

      也许是战况的原因,塔里忽台对待他的态度越来越冷淡,不再说笑,有时整天也不说一句话。

      宿营或是整休的时候不再有帐篷,不再有可以独处的地方,那些疏远和冷淡都清晰地暴露在人前。

      我不止一次看到商思渔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守卫圈子最外围的角落里,畏冷般的紧紧抱着膝盖,仰头看着天空,似乎别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只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不屑也好,冷漠也好,甚至仇恨也好,仿佛这些人这些事这个时间这个空间其实都跟他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只是身在这里,心却飘渺到了很远的地方。可是随即,当他从这种神游中醒来,他还是会把自己磨得腿根血肉模糊,下了马连走路都一瘸一拐,忍受着饥饿,尽量把自己省下来的干净里衣撕成粗细刚好的布条,为一个似乎连看他都懒得睁眼的人轻轻地换药,细心地包扎。

      如此反复几天之后,我看着他,不由会觉得哀伤,就好像看到当年的自己。

      那么小心翼翼地沉默着,守候着,等待着一个明知是痛苦的结局。

      我想跟塔里忽台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出口。

      这两个人的事,还能说什么呢?

      一个人肯为另一个人付出这样的用心,如果不是用情至深,就是所谋至大。

      以我的脾气,如果不是被人逼到尽头是怎么也不会愿意用后者来揣度别人的好意。

      而以塔里忽台的性格,要相信前者也实在太难。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始终深刻地记得那天清晨商思渔的样子。

      天亮了,奔逃了一夜的队伍勉强保持着队形,迎着开始初升的太阳轻轻放慢了步子。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伴随着雪后清冷的空气落在身侧的山峰上,这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谷道。

      排成一列的马队正在谷道中穿行,前头的探马突然停下,一阵慌乱似乎像水波一样传了过来。

      塔里忽台在沉默中抬起手,指着谷道尽头,用力挥下马鞭,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身前身后的亲兵却立刻就镇定下来,继续保持着原来的队形策马向前。

      谷道的尽头有一群列队整齐的人马,旌旗分明,正好整以暇地在前方等待着我们。

      商思渔在看到那支队伍的一刻,似乎轻轻地松了口气,然后突然加快速度,竟然提马抄到了塔里忽台的前头。塔里忽台的近卫脸色一动,刚要伸手去拉,一路上都极其沉默的塔里忽台却甩甩鞭子,示意他不用多事。亲兵队伍都放慢速度,甚至停了下来,商思渔的马很快就越过众人到了最前头,他在距离那队人马还是百余步的地方勒马而立,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

      浑身缟素的清娴夫人提马向前跨了两步,商思渔低头一礼,叫了声:“姑姑。”

      清娴夫人看着他,没有出声。

      商思渔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斟酌着说:“姑姑,能,能不能放过他的性命?”

      清娴夫人突然笑了,笑容里没有了平时的温婉淑柔,而是充满了说不出的讽刺。商思渔一愣,像是有些呆住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张着嘴,脸色变得阴郁而恍惚。直到塔里忽台骑着马慢慢从谷道中行出后,清娴夫人才收起笑容,越过商思渔向出现在他身后的人问:“六部追兵距离这里还有多少路程?”

      安静的晨风里响起了塔里忽台的声音:“很快就到,不过不是走这条路。”

      商思渔听到他的回答猛然回头,消瘦的身体在马背上轻轻晃了晃,慢慢的,苍白的脸上血色退尽。

      天空还是那么空远,蓝色很浅,好像随时都会变成被洗脱了色的细麻布那样的颜色。

      冷冷的风吹起了商思渔的头发,那头麦色的秀发现在虬结着披散在他的肩后,只是胡乱地用布条扎成了一束。他扬起头,竟在这个时候又出神地望向天空,有一点微薄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粗布衣服被吹得贴服到了身上,那个削薄的身体却很少见的挺直了腰。这样的商思渔让人觉得陌生,仿佛不再是一个柔弱的精灵,而成了一柄锋利但也易折的剑。

      这时,清娴夫人回头对她身后的也速将领吩咐:“传令,把六部的追兵让过去。”

      女人婉转却冷淡的声音像是惊醒了商思渔的遐思,他回过神来,没有再看塔里忽台一眼,只是下马站到谷地上,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抬起头对高坐马上的清娴夫人态度平静地拱拱手说:“请姑姑带思渔去该去的地方。”

      不再结结巴巴的声音,清澈,淡然,只是语调没有起伏,跟卫齐风很像。

      清娴夫人点点头,有人拿着绳索走过来,脸上的神情里明显带着强烈切齿的仇恨。

      我转过头看着塔里忽台,他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甚至好像比商思渔刚才那样还像在神游物外。

      可就在我开口想说话的时候,他突然也转头朝我看过来,黝黑的眼神里有什么让我失了声。

      两队人中间的雪地上,商思渔看着凶神恶煞般朝自己走来的也速汉子,突然微笑起来。

      他背转身跪下来,双手放在背后,被人用最粗暴的方法紧紧捆绑起来,却始终一声不吭。

      “夫人,能借行帐一用吗?”塔里忽台看到从清娴夫人身后慢慢显身出来的司马,突然问。

      “塔里忽台巴特远来劳顿,是妾身疏忽了。”清娴夫人温和地致歉。

      “哪里,”塔里忽台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礼仪周到,欠身说,“列都巴特的事,我也很难过。”

      安顿下来的时候,行帐里只剩下塔里忽台、司马和我。

      这个诡异的组合似乎让司马有些不自在。

      “我早就说过,要呆在我身边你就要习惯这个。”塔里忽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然后问他,“列都死了?也速部这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司马看了我一眼,还是开始汇报:“列都暴毙,也速部分裂,清娴夫人为了表明立场,已经在效忠她的也速部族人面前立誓,要活剖暗害列都的南稷人的心来血祭先夫。如无意外,拔都拓的少年军也应该正在向此地赶来,被我们引来的白沙六部跟左大营必定会很快发生冲突,大战已经无可避免。当然,这些都是原先就意想到的情况。”

      塔里忽台不耐烦地抬起眼打断他:“那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司马微微皱眉:“生祭时难保卫齐风不会来,他不是普通高手,所以我想还是应该留下……”

      塔里忽台站起来一把抓住司马的前襟,几乎露出了愤怒的神情,却没有说话,然后慢慢松开了手。

      这样激烈的反应让司马有些惊讶甚至是困惑地压低声音叫了起来:“阿澜!你……”

      塔里忽台转过身摆摆手,“我没事。去做你该做的事,区区一个卫齐风我还不放在眼里。”

      司马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出去了,塔里忽台站在那里许久才突然问:“有什么想说的?”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什么?拔都拓的身世还是清娴夫人的来历?”

      塔里忽台背对着我,用一种听不出语气的声调说:“路上你不是要跟我说什么?”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低声笑起来:“我其实也不比你强多少。我有的是机会放他走。”

      塔里忽台再度沉默下来,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他不会走。”

      我点点头:“很少有人会在胜券在握的时候相信自己应该及早撤身。”

      塔里忽台发出一声讽刺的冷笑:“是啊,何况他姓商,始终都是南稷的公子王孙。”

      我看着他,突然很想问,商思渔是南稷人,可你呢?还有外面那个身份诡异的女人呢?

      你何曾把自己视为勐塔人,又哪里来的这种民族间不可调和的世仇?

      然而我终于还是调开视线,把几乎脱口而出的质问都咽了回去。

      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我只是对着他的背影说:“我想去见见他,也算认识一场。”

      再见到商思渔,已经是近午时分。

      塔里忽台在这里的身份毕竟尴尬,能为我争取到这样一个探视的机会也不容易。

      司马出面交涉了许久之后才有人带我到拘禁商思渔的小帐篷外,举止也颇不客气。

      我走过去,掀起帐门上的帘幕,外面纷杂的传来各种声响,这里面却一片冰冷的肃静。

      大概是为了司马说的那个什么生祭仪式,商思渔虽然看起来也吃了点苦头,脸上身上都带着淤青,总算人还是完整的。我进去的时候他限于被捆的姿势,正不怎么自然地蜷身侧躺在地上闭目养神,呼吸平淡仿佛入睡,但却肯定没有睡着。我在他对面坐下来,他应该也听到了有人走近的声音,只是不动也不出声。我看着他,耐心地等,好一会儿他终于有了反应,似乎不太高兴地皱了皱眉头,终于睁开眼来看了看我。

      看清楚是我,他挣扎着半坐起来,艰难但却很有风度地说:“没想到会是你来。”

      我坐着,轻声问:“还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

      他用那双跟小趸很像的麦色眼睛看着我,然后摇头也笑了:“好像这话应该是我来问。”

      他的话让我一愣,慢慢的,看着他的眼里浮起一丝欣赏,更多的却是感叹和惋惜。

      我一直都知道商思渔很敏感,却没想到他的敏感已经到了这种好像能够透视人内心的程度。

      我甚至在想,如果他把现在的这一面显露给塔里忽台,那人是不是还会跟现在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微微出神的沉默大概让他有些困惑,他轻轻地歪了歪头,像是要换一个角度来观察我的神色。

      如此轻松灵透的商思渔是我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哪怕小趸娇狡起来的目光都没有他这样清澈。

      看着看着,商思渔突然失笑了起来,有些感慨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问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不太舒服地扭了扭肩膀,说:“没有两个商三,也谈不上什么真假。”

      绳子绑得太紧,几乎咬进他的肉里,我走过去想要替他解开束缚:“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拒绝了:“算了,反正也不会再饿太久。”

      这样的商思渔让人觉得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收回手又停下,看着他的头发问:“梳梳头吧?”

      商思渔回过头,目光却不在我身上,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才说:“好。”

      没有梳子之类的东西,我把他的长发挽到手里,用手指慢慢地耙梳起来。

      商思渔被我扶着肩膀,低头看着散在身旁的发丝,突然笑着说:“怎么我没早遇到你?”

      我把他的头发用已经不怎么干净的布条又束起来,从衣袖里摸出一根削尖了的树枝插在束发带上。

      转到正面,我直视他的眼睛:“你曾经求过我杀死你,那时我拒绝是因为有信心能带你生离。”

      他垂下视线,手指用力地捏着我塞到他手里的一块锋利的石片。

      商思渔的手指修长,这样的手不论是弹琴还是持剑都会很灵巧,现在却磨出了血丝。

      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我:“袭营本来就是我策划的,带你和星海走完全是因为你们很重要。”

      外面的看守已经不耐地开始催促,我拍拍他的肩膀,默默地站了起来。

      正要离开的时候,商思渔突然在身后开口叫住我。

      我转身最后看了他一眼,商思渔的脸色有片刻不堪承受般的苍白,然后渐渐红润起来。

      他有些犹豫,想了想,神情很认真地问:“能帮我带句话吗?”

      我停下来等着,他终于不再犹豫,轻声说:“我希望生祭的操刀人是他,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我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他:“为什么?”

      商思渔看着蒙在帐篷上的牛皮,却好像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说:“这样也许他会一直记得我。”

      行刑是在第二天清晨,像是要迫不及待地表白什么或者是显示什么,一切都进行得很快。

      商思渔被带来的时候我有一丝失望,我带给他的树枝和石片就算不足以让他逃走,但自裁总能做得到,无论如何都要好过眼下这种既野蛮又残酷的生祭仪式。前一天离开的时候我虽然没有当面答应为他传话,但是那句话,我还是带到了。那天夜里,塔里忽台像是沉浸在各种各样繁杂到无止境的战报中,对此始终不置一词。到了天蒙蒙亮时,他却突然起身去了清娴夫人的行帐,回来以后拿出索斯岚的那把战术刀轻轻地擦了两遍。

      生祭用的木架是连夜搭建的,竖在一个小山坡上。

      由于塔里忽台的坚持,商思渔终于在被绑上木架之前获得了片刻自由。

      他看着塔里忽台手里的刀,转身先对我行了个礼,笑着说:“谢谢。小七以后就拜托你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塔里忽台站在木架前问他:“还有什么心愿?”

      商思渔久久地凝视着塔里忽台,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他却突然说:“能再弹一曲吗?”

      也许是真的很了解他,塔里忽台向后看了一眼,司马已经捧着琴过来,放到他面前的草地上。

      商思渔整整衣服坐下,抬起手放到琴弦上轻轻按住,仰头望着山顶上喷薄而出的晨光。

      琴声响起,商思渔在轻声哼唱:

      枞枞其山,云出其峟。有彼君子,与我相悦。
      枞枞其山,云出其岚。有彼君子,与我相携。

      那首歌和那个曲子我记了很久,就像那个最终被鲜血染红了前襟的人。

      塔里忽台在结束以后放下那颗心转身就走,连司马都怔怔的过了片刻才追着他的脚步而去。

      我离开的更早,琴声终于停下的时候我已经快要走到山坡的另一头。

      原来也许我们谁都不会记得他,到后来,我们谁都忘不了他。

      幸或不幸,卫齐风始终没有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第九十四章、生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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