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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七章、秘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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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秘道里回荡着空洞的脚步声,小趸手里捧着从也速人那里拿来的烛灯。烛光被云母片笼罩着,显得更加微弱,昏黄的光只能照到他自己的半个身体和脚下的一小片地面。我搀扶着坚持不肯再让我背的小奴隶走在他身旁。虽然环境相对恶劣,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却很轻松,两个小家伙之间甚至轻声地开着玩笑,象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样打闹起来。
小奴隶低头躲过小趸拍过来的手,因为单脚着地站立不稳,半边身体歪到了我怀里,借着我的一扶之力仰头就咬,雪白的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显得尤为触目。小趸动作轻巧地翻腕收手,嗤笑着轻骂:“还咬?养不家的小狼崽子!”
小奴隶哼了一声,扒着我的胳膊站稳了身体,野性十足的眼睛里却满是得意的笑。
小趸在一旁轻笑:“也亏得是这样,要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快就能肯定先前那个是个冒牌货。我想要拉他的手的时候,他就只是躲,如果真是你,怎么可能不咬我。”
小奴隶不以为意地说:“就算你看不出来,老师也能看出来。”
小趸脸上的笑意加深,变成了那种有点危险的狐狸样:“改口倒快呀,真的叫老师啦。别以为能跟着阿达就了不起了,我看你还是叫他主人为好,免得自己丢人不算,还要丢他的脸。他肚子里的东西,不是随便一个人想学就能学到的。”
“妒嫉!”小奴隶也不羞不恼,只是冷冷评价。
小趸眼底精光一闪,甩手一个巴掌打了过来。这一次,小奴隶却没有再躲,而是直接向后一靠把身体的份量大部分倚放在我的手臂上,然后干脆闭上眼睛,摆明了是知道我不会眼看着他真的被小趸打。可是,想象中的脆响和疼痛并没有落到脸上,小奴隶有些惊讶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揪着耳朵塞到了小趸的胳膊下,少年人秀气的爪子在揉搓着他的脑袋,爪子的主人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快走吧。”我把小奴隶交给小趸,从他手里接过烛灯,望着这两个连玩闹都要各逞心机的小家伙笑了笑。提着灯向前走了没几步,我突然站住脚,转身向左侧的石壁上看去。石壁上阴沉沉的,似乎什么都没有。
“阿达,怎么了?”看到我停下,小趸挟着小奴隶跟上来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烛灯凑近石壁,仔细地一点点查看着。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刚才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是眼角的一瞥,似乎有什么东西让我的心觉得剧烈地一震,才会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凑近了石壁,我开始觉得惊讶。刚进入秘道入口时,我记得两侧的石壁都很粗糙,应该是天然洞穴稍加人工开凿拓宽的样子。可是这里的石壁表面却是如此平整,完全看不出斧凿的痕迹,虽然有些部分已经被苔藓覆盖了,但裸露在昏暗灯光下的部分还是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历史上在银河帝国初期曾被人们大范围使用过的钢筋水泥类建筑。在这个科技发展尚处于铁器时代中期的世界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建筑工艺存在?
大概是觉得我突然之间的专注有些奇怪,小趸也凑到近处顺着我的目光看了几眼,然后有些疑惑地问我:“阿达,这些石壁怎么了?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反问:“小趸,你们不觉得这些石壁很奇怪吗?”
“奇怪?”小趸回头看着我。
我伸手抚摸了一下眼前的石壁,感受着手掌下平坦细腻的触觉:“在勐塔,除了天然形成的岩洞之外,我从没见过其他建筑,人们住的都是牛皮的帐篷,连最简陋的土屋都没有,而这里的石壁却如此平整,建造工艺如此高超,难道不奇怪吗?就算是用铁锹开凿后再用砂石打磨,也不可能平滑得看不出琢磨的痕迹啊。如果是水磨,那边缘处明显的棱角又是怎么造成的呢?”
小趸笑了起来:“不奇怪啊,这条秘道据说是天宇大师建造的。天宇大师是世上最接近神的人,他一生游历天下,甚至去过柯兰山以西,所留下的手迹和物品,许多都没有人能看得懂,更不要说去探究是怎样做成的了。那些东西每一样都巧夺天工,连各地的皇室都视其为无价之宝,以能够收藏天宇大师的作品为荣。”
小趸话音未落,我就听到了小奴隶惊讶的喘息声:“天啊,天宇大师!我听只斤部里的人说过,光是天宇大师喝水用的杯子就可以换上千头牛!当年勐塔王有一个特别宠爱的女人好像还是天宇大师的弟子,王廷里摆满了天宇大师的东西,草原上远远近近的部族都羡慕得要死哪。有一个部族的族长想用三千头牛跟王换一个什么瓶子,结果那个女人宁肯把那东西砸碎了也不换,还派骑士把砸碎后的粉末迎风洒到王廷四周的山上,结果那个族长气得差点吐血,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去王廷朝拜过。”
小趸有些阴沉地冷笑了一声:“是啊,我也听说过。还真不敢相信,那个祸害了勐塔大漠的女人,居然会是天宇大师的弟子。天宇大师最初游历的地方就是勐塔,把这里当作他的故乡,后来也一直都想要故地重游,最后倒还是他留下的那些东西终于回到了勐塔。”
听出小趸话语中暗含的讽刺,我问:“那么天宇大师哪?他到哪里去了?”
小趸沉默片刻,低声说:“死了。”
听说这个神秘人物已经故去了,我有些遗憾。
每个世界或时代,都会有超越时代的人物出现,也许他们口中的天宇大师就是这么一个超时代的人,为这个世界带来飞跃性的工艺突破,可惜没有传承下来,却因为人类脆弱的生命而就此流失了。不过,小家伙们的解答并没有让我释然。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询问着那些勐塔旧事,我的目光却一直在石壁上逡巡着。虽然先前没有特别留意,但我清楚地知道,这种平整的石壁已经出现一段距离了。走在秘道中时,我的感官其实一直都在关注着周围的一切,刚才那种心神震动的感觉应该不仅仅是因为石壁的平整,而是别有他因。
灯光慢慢移到某一点的时候,我眯起了眼睛,藏在阴暗中的瞳孔猛地收缩起来。
在苔藓的遮掩下,我看到了半个被一个圆环圈住的符号。不用刮开苔藓窥看全貌,我就能确切地肯定这个符号的意义。在人类开始宇宙航行的数千年中,这个符号为所有的星际旅人所熟知。不论是宇宙战舰,还是武装商船,甚至最平民化的小型旅游客艇,任何宇宙飞行器的所有舱门上都会标识着这个符号,它代表着舱门、通道、已关闭,而在符号内也往往会标有一个小箭头,指向开启舱门的阀门所在。
在看到这个符号的瞬间,我的手就本能地伸了出去,几乎克制不住自己想要立刻打开那道秘门去探究一个宇宙先行者足迹的冲动。
没有人知道这个符号带给我的震动有多强烈。
没有人知道这扇门对我来说意义有多重大,就连我自己都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这个符号,让我能肯定那位神话般的天宇大师和我一样,是一个来自宇宙其他星域的星际旅人。他也许是一个宇宙飞行事故中的幸存者,也许是一个探索新星域的先驱者,又或许是历史中多次出现的在腐朽制度下自愿流放异域的持不同政见者。
我不知道他确切地来自于哪个年代,哪个恒星系,采用的是什么样的宇航技术。在我开始逃亡的时代,宇宙航行就已经发展到可以通过超高的速度来突破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达到宇宙点之间的瞬间转移。所以那位天宇大师虽然在现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是属于当代的人物,但如果用的是老式的光速或亚光速航行,他出发的时间反而可能要比我早上数百年,甚至近千年。
可是无论如何,对于这个世界而言,那都是远超时代的知识和技术。打开这道门,也许就意味着找到了一条返回故星的路。这个念头在我心中如岩浆般翻滚,我把手撑到了石壁上,然后毫无预兆地用力挥拳砸向自己受伤最重的左胸,肋骨交错的剧烈刺痛配合着剩余的理智把我的心神从冲动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的理智告诉我,拔都拓那把的大火就快要烧起来了,现在绝对不是应该节外生枝的时候。何况我并不知道那位天宇大师是否还有同伴,如果贸然打开这扇门,说不定会把两个小家伙都牵连到未知的危险之中。
可是痛楚和渴望的煎熬让我愤怒。在令人晕眩的怒火中,我甚至开始怀疑小趸。我从他那些带着不甘和嘲讽的话里听出他对天宇大师似乎相当熟悉,他也许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他也许早就知道这条秘道,知道这个山谷,知道谷中的火油果林,他也许把我引到这里其实是别有目的……
近乎自残的动作,是隐在背光的暗处做的。
听到我泄露出来的一声闷哼,小趸和小奴隶都惊慌地扑了过来。
“阿达,阿达,你怎么了?”小趸焦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可我却下意识地有些不愿让他靠得太近,拉住小奴隶冰凉削瘦的手,用他的身体挡在了我和小趸之间。
“没事,是旧伤。”
我转身靠在石壁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慢慢平复着自己突然失控的情绪。
一只凉凉的小手伸过来,无声地沿着我的面颊滑动,一点点地擦掉我额头的冷汗。
这个时候,小趸的乖巧让我只觉得一阵心酸。
甩了甩头,我站直身体,说:“走吧。”
三个人又开始向前走的时候,气氛变得沉闷起来。小趸一直不出声,他是一个非常敏锐的孩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从我刚才的举动中察觉到了什么。本来为了照顾小奴隶,我们走得并不快,但在重新上路后,小奴隶一手抓着我的手臂,另一只手自己扶着墙,笨拙地跳跃着努力向前移动身体,像是想要尽量走得快一些。小东西的手心里很快就满是汗水,也许是动得太厉害,也可能是痛出来的。我抓住他的肩膀,走到他前面微微蹲下,他没有再倔强,轻轻地伏了上来,小小的身体几乎没有什么重量,轻得像纸一样。
埋头走了一会儿,我突然听到了呜呜的风声,秘道的尽头应该就在前方了。
小趸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然后吹熄了手里的烛灯。
昏黄的烛光消失了,秘道里只剩下一点点青白色的微弱光线,我看不到小趸的样子,只能隐约感觉到不远处那个纤秀的人影,影子好像在随着风的声音轻轻摇晃,如烟如梦,让我禁不住屏住了呼吸,似乎口气稍微沉重一些,那个身影就会消散在空气中。
一种不安的感觉无由地袭上我的心头。
我悄悄地把小奴隶放下,让他靠墙坐好,然后从腰带上摘下蒙阿术那里拿来的腰刀和短弩,想了一想,把短弩塞到了小奴隶的手里,捏了捏他的手心。安置好小奴隶,我快步追上小趸,从怀里取出他的那把短弯刀递了过去。
小趸没有伸手来接,我轻声说:“你拿着比我趁手。”
刀接了过去,小趸低头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还是不说话,径直向着秘道的出口走了过去。我望着他的背影,那个小小的背影被出口外射来的越来越亮的光线勾勒出一道银色的边,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那一刻,小趸的气质整个改变了,变得傲然,变得冷峻,身上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威压。我觉得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那个背影从此不再属于一个叫作小趸的少年,而是南稷声名最显赫的靖宁王世子商牧攸殿下。
出口外,有一群精壮的青衣人已经跪伏在地,正在等待着他的驾临。
我走出去的时候,特意放重了脚步,跪伏在地的那些人都惊讶地抬头看我。小趸在众人面前负手而立,听到声音也回头看了一眼。因为没有看到小奴隶,我清晰地捕捉到小趸眼里闪过的一丝受伤的表情,如流星般一现即逝,很快就淹没在清冷的眼光中。
我掉开目光,望向伏地的人群,突然一个刺目的白色光点跃进了我的眼中。
偏后的一个青衣人因为抬头看我,露出了脖子上悬挂的东西。那个散发着惨白色淡芒的骨片在他颈前晃动着,辉映着骨片主人眼中嗜血的光。我见过这种东西,它就是勐塔人所谓的神骨。只有勐塔贵族才能佩戴的神骨!
对上我的眼神时,那个勐塔人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迅疾无比地跳起来,亮出了锋利的腰刀,向我劈来。从他出刀的速度来看,刚才那把刀肯定就一直抓在他手里,藏在披散在地上的袍角下面。
“小趸,小心!”我只来得及大叫一声,刀已经到了我的面前。
我手里握着蒙阿术的腰刀,刀也不及出鞘,就横在眼前,格挡住劈下的刀锋。
那个人的力量极大,维持奋力下劈的姿势不变,就这么压着我的刀背,把我向后倒推了足有三步。手臂的振动牵动了左胸的伤势,尖锐的刺痛让我的半边身体一下子好像失去了力气,人也几乎被那人压得跌倒。
在我大声叫喊之后,青衣人中有些已经持出兵刃扑过来准备加入战斗,但那个勐塔人显然也不是孤身潜入到接应小趸的队伍之中的,有几个人很快聚集到他周围,其中两个离我较近已经挥刀扑进,刀风如削般地刮落到我脸上。
一团灰褐色的影子狂风一样地冲到我的身旁,清脆的金属交击声在半空中响起,然后就是沙沙的喷血声。就在我抚着胸口站稳脚跟的时候,突袭我的那两个青衣人已经捂着脖子轰然倒地。一把熟悉的短弯刀出现在我的眼前,猛地挑开压制着我的马刀,如毒蛇吐信般直刺向那个勐塔人的咽喉。
勐塔人怪叫着惊惶后退,脚下踢起一片尘土。
四周的青衣人拥了上去,眼看就要将他和几个同伙围住,空气微微一震,我好像听到了一种机括弹击的声音。小趸突然尖叫一声:“阿达!”他收在手边的短弯刀挂起一道弧线劈向我的颈侧,我动也不动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里闪烁着欣慰,嘴角边挂起了漂亮的浅笑,一支劲弩在距离我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被小趸一刀劈飞。
我还没来得及向他微笑致谢,一道微弱的反光已经飞扑到小趸的背后。
我不假思索地伸手一把拉住小趸的腰带,将他向我怀里一拖,一支弩箭深深地扎进了我护在他身前的手臂。手臂上的疼痛刚刚传到大脑,腹部一阵强烈的刺痛让我难以置信地低头去看怀里的小趸。小趸瞪着眼睛,无声地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鲜血却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一把刀从他的后背刺入,穿透了他的身体,一直扎到我的腹部。那双细小灵活的狐狸眼里此刻满是水汽,一道泪痕顺着他的眼角挂落,滴到了我胸前。
状似前去围攻勐塔人的那些青衣人此刻全都转过身来,挥刀向我们扑来。
我突然用力地掷出了手里的腰刀,一刀刺透了那个从小趸身后偷袭我们的青衣人。
他松手倒下的时候,我抱着小趸,全力后跃,冲向来时的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