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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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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移到了偏西的天空,午后强烈的阳光让山陵中初冬的风也带着点燥热的温度。
也速人开始向溶洞中的地下河转移,一地纷乱还在,人却消失了,只在山谷的入口附近还能看到几个状似懒散的少年哨兵。他们有的倚靠在光秃秃的树干上,有的甚至躺倒在草地间,嘴里叼着新鲜的草根像马一样地悠悠咀嚼着,除了勐塔人一旦成年就再不离身的一把腰刀,他们身上只带着一把普通的短弓和几支粗陋的自制木箭,看起来倒更像是拿来打野兔山鸡的玩具,而非武器。
在山谷深处的某个地方,一堆草丛轻轻抖动了几下,然后几个人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小趸,我背着小奴隶紧跟在他的身后。落后几步的地方,踉跄着被反剪双手又蒙上了眼睛的蒙阿术。我们并没有拿绳索牵着他,是他自己咬着牙一步一滑地努力跟了上来。因为被蒙着眼,蒙阿术只能完全靠听力来判断我们不断改变着的行进方向。他看不到脚下的情况,所以不断地被地上的草根和石块绊倒,膝盖上磕破了好几块,走得很辛苦,但也一直没有掉队。
半山坡上的那一架最终还是没有打起来。
当拔都拓的刀锋指向我的时候,小趸突然拉了拉我的衣袖,然后迎上去,站到了拔都拓的对面。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看到小家伙的眼睛里闪动着寒光,那种笑容背后透露出来的冷酷让我都忍不住觉得心头一颤。自从角色错乱地对我说出了挽留的话之后,拔都拓就再也没有看过小趸一眼,直到那一刻,小趸带着甜美却狰狞的笑容站到了对手的位置,他的眼里才又倒映出那个纤秀的身影,然后泛起了讶异的光,有些吃惊,有些遗憾,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里面。
无论心里含着怎样的情绪,战意和杀气开始在两个人周围凝聚起来。
我听到小趸清脆的笑声。随着笑声,小家伙的身体在轻轻地颤动。
我不知道小家伙那时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他的样子让我有些担心。小趸的笑声越甜美,身体颤抖得就越厉害,心底里的愤怒也就越汹涌。尽管表面上小家伙把欺骗和伪装当作家常便饭,但我知道,小趸的心里其实有一片很纯净的天地。能够进入到这片纯净之地的人不多,拔都拓也许算是一个。惟其如此,小家伙才会愤怒得被逼出了浑身的煞气。
就在拔都拓举刀过眉,正要发起进击的时候,他的身后突然一乱,小奴隶和蒙阿术拉扯着冲了过来。小奴隶拖着伤腿,拼命地向我扑来,蒙阿术在他后面,一只手拉着他的腰带,一副想要把小奴隶抓回去却又拽不住他的样子。拔都拓的气势为之一滞,小趸的手却在这一刻轻扬了起来,直挥向蒙阿术的颈侧,指间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一闪。
我来不及出声阻止,也不能出声阻止。
难道我能对着人们大叫说,小奴隶其实是被蒙阿术推过来的?
我的身体几乎在小趸发动的同一刻也动了,跃起前冲,一把揽过小奴隶的身体顺势推向小趸,同时伸脚绊在了蒙阿术的两腿之间。也速小鬼惊呼一声向前跌倒,错过了小趸的指锋,然后落到了我的臂弯里。
我低头看了一眼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人质,蒙阿术也瞪圆了眼睛看着我。我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拉起来,推到身前,有些无可奈何地把刀架在了蒙阿术的脖子上。对面的也速少年们纷纷拔刀举弩,箭尖大部分指向小趸和小奴隶所在的方向。小趸冷笑一声,拉着小奴隶飞快地缩到了我的背后。拔都拓冷冷地凝视着我,我手上的力气重了几分,锋利的刀刃压在蒙阿术颈部,无声无息地破开皮肉,渗出了血珠,顺着弯刀的刀脊轻轻滚落。对面传来好几声惊怒交集的喝骂,也速少年们手中的弩箭都不自觉地微微垂下,频频回望,焦急地等待着拔都拓的命令。
拔都拓捏紧了拳头,那眼神看起来像是一头被人逼进了墙角的野兽。
他一言不发地举起手的时候,我能感到手掌下的那个肩膀抖了抖。
不过,这一天似乎不是拔都拓的幸运日,每当他下定决心的时候,总会被什么打断。
前一次是蒙阿术和小奴隶,这一次是他身后的也速少年。
那个刚才扮成小奴隶的也速少年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引来身边少年们的惊呼,然后几个站在他左近的少年都开始摇摇晃晃起来。拔都拓抢过去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少年,马上张在手臂阻止了其他少年的靠近,回过头来怒视着我们:“突鲁花?你竟然在他身上下这样的剧毒?”
小趸的声音从我背后冷冷地传出:“不只是突鲁花,这是我自己配的毒药,随便解毒反而会害死他。想要解药的话,就呆在这里不要追上来,也要妄图跟踪搜索我们。做到这些,一个时辰以后,我会放了蒙阿术,解药也会交给他。”
这次,拔都拓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直到我们走出很远,我似乎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利刃一般的目光。
一脱出也速人的视线,小趸脸上的笑容就立刻消失不见了,铁青的小脸上像是挂着冰一样。反手将小奴隶扔给我,自己闷着头一路向前走。才走出去几步,他又猛地回头来,咬着牙冲向蒙阿术。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落在也速少年脸上,打得身材健壮的蒙阿术一个趔趄,脸上肿起了红色的指痕,嘴角挂下一道血迹。
小趸高昂着头,眯起眼睛冷笑:“自以为是的家伙,当你自己是天上的神佛吗?你以为没有你来舍身当人质,我们就走不了吗?刚才要不是你搅乱,我已经杀掉拔都拓了!”
蒙阿术向侧旁一倒,马上又扶着身旁的岩石站直身体,噙着苦笑说:“我不能让你杀死他,也不能眼看着阿拓杀死你。别苏死的时候……”
“啪”的一声,又一个耳光落在蒙阿术另一边脸上,不只打断了他的话,还把他的头打得直往后甩,空气里有什么热热的液体洒落,也许是汗,是泪,是血。
蒙阿术转回头来的时候真的已经泪流满面,他哽咽着用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别苏死的时候,一直拉着阿拓的衣服,就死在他怀里!从别苏开始呕血,阿拓就没有再看过他一眼,一直到别苏的身体都冰冷僵硬了,阿拓的眼睛里都是空的!那句话,他不是对着你说的,但在他心里,那就是为你说的。他放在最心底的人若是离开,他是不敢看着他们的!他怕别人看到他的脆弱!他是太阳,他是鹰,他是也速的希望,他是不可以流泪的!”
小趸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更重地挥了上去,第三个耳光的力量大得蒙阿术再也站不住脚,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合着血吐出了半颗牙齿。
“呸!什么最心底的人!拔都拓的心里没有任何人,除了野心,他的心里就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心算什么?情义算什么?为了让全天下都变成也速人的草场,他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不要!”小趸的声音冷得叫人发寒,语气中充斥着狰狞的杀气,“别苏得的是什么病?其实那根本不是病,对不对?一眼就能看出突鲁花毒的人,竟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弟弟被毒药害死!他做过什么吗?除了坐在那里,连看也不看那个快要死了的人一眼,他还做过别的吗?”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蒙阿术从地上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要拽起小趸的衣襟,“为了求药,他骑着马跑了整整九天九夜,单人匹马地穿越被脱脱人盘据的洛央草原,还差点葬身狼腹,回来的时候身上都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了!好不容易煮好的药,却被他阿妈失手泼掉了。那是他的阿妈呀!你让他能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他心里有多痛,你知不知道那之后他病得有多重?那场病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在蒙阿术几乎破碎的嘶叫声里,小奴隶一下子握紧了我的手,连我也皱了皱眉。原以为,清娴夫人在列都前妻母子身上的所作所为,拔都拓并不知情,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的。
依旧毫不动容的,只有小趸。
“那又怎么样。别忘记,我是稷人!”小趸轻描淡写地拨开了他的手,把一句更加决绝的话重重地砸到蒙阿术心上,“我不会让南稷沦为也速人的牧马之地!他要来,就要先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蒙阿术颓然坐倒,好像再也没有力气多说一句。
小趸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用衣带绑住了他的手,又蒙上他的眼睛,然后拉住他在原地正正反反地转了许多圈,直到蒙阿术晕眩得连气都快要喘不上来了才停下,冷冷地丢下一句:“想要解药就自己跟来。”
小趸走得很急,山谷中的道路他显然并不熟悉,好几次都急匆匆地停顿下来,跑到高处四处张望一番又掉头往回走。我估计他应该是看过地图之类的东西,所以才需要这样不断地比照着记忆寻找正确的路途。
走近一片峭壁的时候,小趸突然出手打晕了蒙阿术,又把一个白瓷小瓶丢在他身旁。
小家伙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焦急,又回头看了伏在我背后的小奴隶一眼。
“我会带着他。”我一边从蒙阿术身上摘下腰刀和短弩,一边说。
小趸闭了一下眼,没说什么,领头向前摸去。
秘道的入口就在这片峭壁下,距离蒙阿术昏迷的地方并不远。在一片茂密的草藤背后找到入口时,小趸吐了口气,疲惫地靠在了入口旁的岩壁上,保持了那么久的冷峻冰颜终于出现裂缝,渐渐地垮了下来。我把小奴隶放下,低头查看了一下他的伤腿,小东西对我笑笑,悄悄地指了指不远处的小趸。我拍拍他的手,转身看着那个环抱着自己的手臂缩成一团,好象有些无力却又倔强得不愿别人靠近的小家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拔都拓要用火攻?”沉默片刻后,小趸望着天,突然问。
“我以为你知道。”我从怀里取出一枚火油果,沾了一点漏出的果汁放到嘴里舔了舔,是一股苦涩辛辣的味道。我把紫黑色的果实递给了小趸,他接过去看了几眼,又交还给我。
“火油果本就少见,我也只在图册上见过绘像,猛地看到一大片火油果林,倒一点都没有想到那上头去。要不是也速人对明火管制得那么严,我大概在现在都还以为这里只是也速人准备藏身的一个隐蔽据点。这条路也是我收到王兄的密信后才知道的。”小趸苦笑着摇了摇头,“拔都拓把我们那么不在意地带在队伍里,就是知道我会把他们的行踪泄露出去,所以才装出一副被我迷惑的样子,故意放松警戒的,对吗?他的目标是塔里忽台的右大营,谁都知道塔里忽台跟南稷人走得近,跟我三王兄还是诗酒朋友,一直互有唱和。没想到,不光那些也速妇孺都是诱饵,我也成了拔都拓手里的渔线,想松的时候就放出来,想紧的时候就收回去。他也太过自信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想通这些的,只是笑了笑:“自信不是缺点。”
“可是,我王兄既然知道谷中秘道,也应该知道火油果的秘密,所以塔里忽台不会来。”明明是陈述似的话语,语气却有些飘忽而不确定,好像是在希望有人能提出反驳似的。说这话的时候,小家伙的眼睛始终出神地看着头顶上那块被峭壁生生切割成几片的天空。
与拔都拓的津津乐道不同,小趸一直很少跟我谈这些军族大事。暗款密信这样的事,一直都是他自己在暗地里默默进行着,从不过问我的意见,也没有要我给他出过主意。此时此刻,我清楚他其实是在担心,但却无法确定他担心的对象,所以只能简单地说出我对眼前这个局部战域的判断:“塔里忽台应该会来,但不会第一个进谷。被俘的那个蒙巴颜是左贤守的嫡子,脱脱人的后营又是除右大营以外离这里最近的,恐怕这就是塔里忽台为自己准备好的替死鬼。”
说着,我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踢开草皮,开始在泥地上勾画简单的地图:“火油果这个东西毕竟不是成熟的防线工事,是不能重复使用的,大火一起,拔都拓就不可能再龟缩在山谷附近。如果我是塔里忽台,这几个地方都是隔岸观火的理想位置。进,可围逼拔都拓进入山陵北部较为平坦的区域,便于脱脱族大量骑兵作战;退,也可保右大营安全,而且这一退,坐看拔都拓一把火烧掉左贤守麾下部众,列都这个勾结塔里忽台、意图瓜分白沙的恶名可就逃不掉了。我倒是很钦佩靖宁王殿下,只凭两个儿子就把白沙搞成了鱼死网破的乱局。本来我一直在猜测是什么让他断定了列都起事的确切时机,以至于能将其他一切步骤安排得如此齐全缜密。知道这个东西是火油果后,我才算彻底想通。想用大火吞灭一个大营的兵力,只能是在火油果成熟落地但又尚未腐烂失效的这段时间里,从战略角度来说,真的是很奇妙的构思。”
原本靠在旁边静静休息的小奴隶凑过来看我画图,小趸磨蹭了一会儿,也凑了过来。看了几眼后,小家伙深深地皱起了眉:“这样看来,拔都拓岂不是很危险?”
我丢掉手里的树枝,看了他一眼。
小奴隶看看地上的简图,又回头向蒙阿术倒下的地方望了一眼,突然说:“你给他留下一条路,主人又留下一幅地图,如果这样都逃不掉,那就是天意了。”
小趸的脸色立刻一黑,我却笑了起来,摸着小奴隶的脑袋说:“不要叫主人,以后就叫我老师吧。”
小奴隶眨了眨那对乌圆清亮的眼睛,对着小趸悠悠一笑,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小趸站起来,轻轻地叹了口气,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葱苍的山林。
我知道他是在默默地缅怀,缅怀一段虽然不长却意义非常的时光。
很难说小趸和拔都拓之间的那些纠葛究竟应该去如何定义,他们彼此是否爱慕过,心动过,这些都只有他们自己和这天这地才会知道。不管这是友情,还是超越友情的其他感情,总是有过怜惜,有过感动,有过牵挂和微笑,欣喜与愤怒。有些东西,总是要到即将失去的时候才会发现它的珍贵;而有些人,即使看到了那种珍贵,也总能用理智来约束住自己,冷静地放弃。
再转身踏出那一步时,所有这些都将变成往昔,只能从此封存在记忆之中,把它最终交付给遗忘。等到有一天,他们又在战场相逢的时候,也许不会记得也曾笑意盎然地同乘在一匹马上,被初冬的太阳勾勒出一个彼此依偎的美丽轮廓。
回过头,小趸重又笑了,一张小狐狸般的小鼻子小眼睛小脸,却笑得甜蜜而纯净。
他对我说:“走出这条秘道,我就不再是小趸了。阿达,真觉得有些遗憾哪。”
我一边背起小奴隶,一边对他微微鞠躬:“亲爱的牧攸殿下,你在白沙的任务应该已经完成了吧。如果你也返回南稷的话,也许我们还能有幸同路一段时间。”
小趸微笑着,郑重地点头致意:“我记得哪,我答应过,要护送你到南稷的。”
这一刻,小家伙的话里没有别的意味,他只是在用笑容告诉我一个简单直白的承诺: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