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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五章、挽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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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在林间湿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拔都拓一把推开蒙阿术扶着自己的手臂,翻身坐了起来。那双精光闪烁的乌黑眼眸里没有一星半点的醉意,浑然不象是少年人的犀利目光始终投注在那人离去的方向。
在拔都拓心里,那是个很奇怪的人。
相处得多了,拔都拓发现那个人其实并不冷漠。你时常能看到他笑,只是感觉不到他笑容里真正的情绪,但又不像是他在刻意有所隐藏,似乎只是因为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起伏,所以一切才都很显得尤为平静而淡然。大多数时候,他是疏远而优雅的,一旦靠近,有时又会变得凌厉如刀锋。这样的人,你会以为他城府很深,可偏偏他坦白起来清透得像是雪山上初融的泉水。只要是他愿意说的,不用开口问他就会详尽地告诉你,而他不想说的,不管你怎么旁敲侧击,都不会从他那里找到半点端倪。
正与反,善与恶,火与冰的奇妙组合,会出现在那人身上。冷酷的时候,他是最有效率的杀人机器,对躺在战场上伤兵能毫不犹豫地补上致命的一刀;仁慈的时候,他又抱有最泛滥的同情心,会出手救援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奴隶,还给他悉心的照料;他行事缜密,思虑严密,但有时却会为某个人某件事而不计后果;他平时言谈大方,态度诚恳,在战场上却诡异多变,狡诈如狐;他知识渊博,思想深刻,可有时对世人皆知的常识习俗却无知得像是一张白纸……
那是一个如努尔恰雍神湖般神秘高贵而又深不见底的人,拔都拓开始理解小趸对那个人的依赖,以及才相处几天后小奴隶就对他抱有的忠诚,连拔都拓自己都在不知不觉中被那个人吸引。在那个人面前时,他会很介意那人的眼神,渴望占据那人的目光,如果自己的作为让那人的眼里多了一点欣赏的光芒,拔都拓就会情不自禁地感到兴奋,否则就会变得沮丧。这种感觉让拔都拓惊讶,长到这么大,除了自己英雄的阿爸,拔都拓还没有如此期待过其他人的赞扬。
此时此地,即使那个人的背景早已消失在视线之外,拔都拓还是能感到一种羁留不去的压力,肢体上那人的目光停留过的地方甚至还有些僵硬,心里还一直在想,那人临去时的最后一眼里包含的是些什么意味。
静默片刻,拔都拓终于抛开这些,望向身边的蒙阿术:“你觉得他看出什么了吗?”
蒙阿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很坦率地摇头说:“我不知道。”
拔都拓的眼中有一瞬的犹豫和失神,但很快就找回了平时的坚强和刚毅。他抹了一把脸,连声音都恢复了寒铁一般的冷静:“都准备好了吗?”
“是,都准备好了。”蒙阿术应了一声,“挑选出来的战士已经集结好了,剩下的女人孩子收到讯号后就会马上藏到溶洞深处的地下河边去,该准备的东西都叫他们准备了。地下河那里早就备下了口粮和用品,昨天我也都查看过了,没有问题,足够两三个月的用量。到时候,把中间的洞一堵就行了。只是……塔里忽台真会来吗?”
拔都拓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突然站定。
拔都拓觉得想通了什么,仰面笑了起来:“阿术,你猜蒙巴颜的那些话,是不是他故意问出来给我们听的?最开始的时候,不是说要把蒙巴颜的耳朵割下来送去给左贤守吗?是什么时候变成塔里忽台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条落在拔都拓的脸上,给他的笑容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显得很耀眼。狭长微弯的眼角让坚毅的线条柔和了一些,神采奕奕的眼中重新飞扬起倔强英烈的刚强。
蒙阿术愣了一下,随即陷入沉思。
拔都拓踏步过去,用力拍了拍蒙阿术的肩膀,笑着说:“别多想了,有我拔都拓在这里,脱脱人怎么能舍得放弃活捉我的机会。不管来的是谁,都要叫他们有来无回。记不记得那人说的,临阵最忌犹疑不决。为了这一战,我们准备了那么久,还有塔丹爷爷他们的牺牲,是时候用脱脱人的血来冲洗我们心头的仇恨了!”
“好。”蒙阿术被拔都拓的笑容感染着,也不由得展开了眉头。
两个少年像平时常做的那样,互相用拳头捶击着彼此的肩膀,然后把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拔都拓目光炯炯地望着好友,朗声说:“愿凡我也速牛羊能食草之地,皆为我也速勇士奔驰的疆界!”
蒙阿术定定地看着拔都拓,突然松开了好友的手,向后退出半步,深深地单膝跪下。他用腰刀郑重地割破了手指,以血在拔都拓的靴帮上画了一个吉祥符,然后抬起头,坚定地仰视着也速部未来的族长:“我,赤兀塔之子蒙阿术在此血誓:愿以吾之生命,追随吾主拔都拓的脚步。愿凡我也速牛羊能食草之地,皆为我也速勇士奔驰的疆界!此誓挚诚,神明可鉴,至死不渝!”
蒙阿术把立誓的手交给拔都拓,拔都拓一把将少年拉了起来,给了好友一个有力的拥抱。
就在两人相视而笑的时候,一个也速少年肩膀上架着一只苍鹰跑了过来。
拔都拓接过少年从苍鹰带着信筒里拿出的字帛看了一眼,转手递给了蒙阿术。
蒙阿术看过之后把字帛收到了袖筒里,微微皱眉:“有大批骑兵,而且服色不一,应该不是塔里忽台的右大营。”
拔都拓摇头说:“也不一定。塔里忽台也已经动了,只是去向不明。”
蒙阿术想了想,说:“会不会是塔里忽台的人故意换成杂服?除了右大营,离这里最近的就是脱脱人的后营,不过怎么也要整整一天的马程,除非他们昨天夜里就开拔了,否则还到不了这里。”
拔都拓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过了一会儿突然问:“找到接应那两个人出谷的秘道了吗?”
蒙阿术拿出一个哨子放在唇边长长短短地吹了几声,隔了片刻,远处的山坡上响起了一阵鸟鸣。蒙阿术听了一会儿,摇头说:“还没有。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南稷小孩走到半山上就停了下来,不过商牧攸也已经追上去了。”
拔都拓的眼里闪过一点淡淡的怅然,掉过头避开了蒙阿术专注的目光,自语般地问:“你猜,来接应他们的,会是南稷人,还是脱脱人?”
蒙阿术抓着拔都拓的肩头,恳切地说:“阿拓,你应该留下他。”
“当着他的面,杀死他的族人和朋友,然后把他独自留下来吗?那样的话,我宁愿亲手杀死他,干净利落的,一刀插在心脏里。”拔都拓用手抚着心口的位置,摇头笑了笑,“走吧,我们一起过去看看。那个人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在战场上,永远不要指望一切都能按照你想的样子发展。现在塔里忽台行踪不明,这条信道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蒙阿术跟在拔都拓身后走着,就在他前面两步远的地方,是他刚刚以血效忠的主君。在勐塔人的风俗里,血誓是最高等级的誓言,接受了血誓的人就是他将一生尊奉、绝不背叛的主人。蒙阿术知道,拔都拓总有一天会成为勐塔大漠上最著名的英雄,最尊贵的巴特,说不定,他还会成为勐塔人的王。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本来应该热血沸腾的他,眼里看到的那个背影却显得寂寞而失落。
蒙阿术见到过别苏死时拔都拓抱着弟弟冰冷的尸体无声痛哭的样子。那个从小就与众不同的人,流泪的时候没有抽泣的声音,只有一阵阵闷在胸膛里的喘息,好像周围的风和空气都被他吸进了身体里。那样的拔都拓像是一把折断了的宝刀,让所有人都觉得陌生,不敢接近。蒙阿术不想再看到那样的拔都拓,当拔都拓把刀插到他希望留下的那个人的心脏里时,也就几乎等于在他自己心里插了一刀。
一定会有办法留下他,既留下他的人,也留下他的心。
他是南稷人又有什么关系哪,对也速人来说,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哪怕是爱上了脱脱人那也是爱上了。草原上的民族永远都应该跟随着自己的真心,勐塔神会祝福真爱的。季风来的时候,两个相爱的人可以顺着季风的方向走,一直走,一直走,就会找到勐塔神赐予他们安家落户的草场。
蒙阿术捏着自己流血的手指,拼命地在想让那个人留下来的办法,连拔都拓伸手递过来一条布带都没有注意到。
拔都拓有些无奈地看着身旁突然变得魂不守舍的好友。已经到了应该隐藏的地方,蒙阿术还是傻乎乎的站着,直到自己使劲压他的肩膀他才蹲到草丛里,叫他把手指包扎一下也没有反应,还冒冒失失地把伤口凑到了剑芽草的锯齿上,拉出了更多的血来。拔都拓叹了口气,抓过蒙阿术的手,低头用力地吮吸了两下,把脏血吐到地上,然后抓着布带仔细地包裹起来。
蒙阿术在指尖的刺痛中醒过神来,刚一抬头,就被远处的一个身影吸引住了全部的视线。
那个人不快不慢地沿着山坡上的小道走来,步子迈得不大,步伐却显得干练而利落。因为身材算不上壮硕,宽大敞胸的勐塔袍子穿在他身上并不太相称,看起来有些滑稽,但他挺得笔直的腰背却给人一种意志坚强如铁的感觉,让人怎么也不会产生轻视的心。
走上山坡的时候,那人看到了坐在一块山石上眯起眼睛笑嘻嘻地哼着南稷小曲的少年,脚下的步子既没有变快,也没有停顿下来,还是那样一步一步地平静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了少年的面前,摸了摸少年的头顶,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不告而别可不是个好习惯。”
少年扬起带着甜甜笑容的小脸,脚在石头边上一踢一踢的,一副娇俏可爱的样子:“反正有人替我担心,还把拐杖的杖头特别弄了三个尖角的样子,一路拖拖拉拉的弄了好多记号,就在等你追上来哪。”说着,又用脚踢了踢缩在石头旁角落里的另一个少年,“喂,说你哪,我知道你听得懂南稷话,只是不会说。我可帮你说啦,省得你没地方表功。”
坐在地上的少年一脸黑乎乎的灶灰,脚上打着夹板,身上的衣服也扯得很凌乱。听到山石上少年的话,身体缩得更紧,好像恨不得能钻到石头下面去。
那人有些好笑地看着地上狼狈的少年:“怎么了?不小心掉到灶膛里去了?”
地上的少年低着头不做声,山石上的少年倒是咯咯的笑了起来:“就是,就是,还烫了手哪,就是不让我碰,连看都不让看。”
那人笑笑说:“不要紧,我这里有药,敷上就好了。”
说着,他走过去蹲到少年面前,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堆东西,有火绒和火石,还有两个林子里捡来的紫黑色果实。一个裂开了缝的蛋形果实还有火绒火石一起从那人手里跌落,滚落到少年的脚边,少年惊慌地缩起腿向后躲去,却被那人飞快地抓住手腕拉了起来,一脚踢在了少年腿上的夹板上。夹板碎成几块落在地上,露出了少年完好壮实的小腿。少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那人扭着手推到身前,一把冰凉的短弯刀已经压在了少年的脖子上。
那人对着山坡高处扬声说:“拔都拓,一个换一个,拿你的兄弟换我的人,怎么样?”
看到他拿出火油果的那一刻起,拔都拓就明白,那个人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一切布置。挥挥手让人去把那个小奴隶带来,拔都拓脸色铁青地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去。那人静静地站在半人高的山石旁,手里稳定地平握着刀,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山石上的少年已经从石头上跳下来,站到了他的身边,他们之间那种默契的笑容让拔都拓突然觉得有些窒息。
“如果我下令放箭,你逃不了的。”拔都拓只能用冷酷的态度来掩饰自己心中的酸涩。
“你不会,因为你是拔都拓。”那人不假思索的回答让拔都拓胸口一松,轻轻地喘过一口气来。
小奴隶来的时候,两边的人就一直处在这样的默默对望之中。小奴隶腿上的夹板拆下来的时候可能有些暴力,情况看起来很糟糕,身上的袍子也被扒掉了,穿着脏兮兮的单衣,瘦削的身体挂在了架着他的也速少年身上。但在看到那人的时候,小奴隶还是高兴地笑了,在也速少年们惊讶的目光中用吐音纯正的南稷话说:“我知道你能看出来的。”
那人向前走了两步,一边收刀把身前的少年推了出去,一边笑着摇头说:“不是我看出来的,是小趸。”
拔都拓挥手让人把小奴隶也放过去,蒙阿术却突然抢前一步挡住了小奴隶,指着那人身边笑得甜甜的少年说:“这是阿拓的奴隶,你要他也可以,用你的侍童来换吧。”
那人愣了一下,笑容淡了下去,看着蒙阿术皱起了眉。
蒙阿术转向依旧笑得甜甜的少年,沉着脸说:“看到了吧,他在犹豫,他在犹豫要不要用你来换这个奴隶。如果不是这个奴隶又小又丑,也许他连这点犹豫都不会有!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就算他现在对你不错,可等他有了新人就会忘记你,早晚会把你送给别人的。跟着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留下吧,我们都会像对待兄弟那样对你。”
拔都拓没想到蒙阿术会这么做,还说了这些话。对上那人带着一丝了然的审视目光时,拔都拓迎了上去,忍不住对他说出了那句拔都拓自以为绝不会出口的话:“留下吧……留下来,好吗?”
对面的两人惊讶地对视了一眼,随后的表情却完全不同。
那人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些微局促,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地看着拔都拓说:“是因为……我留下,小趸就会留下吗?”他身边的少年嘴角上却挂着促狭调皮的笑,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着,每个被他目光撞到的人都会心里一酥,然后又背脊一凉。
拔都拓的脸色一下子黯了下来,傻子也能看出那人的话伤了他的心。蒙阿术是听到了那个人的话后才讶然回头,却发现此刻的局势已经超出了自己最疯狂的想象。不光是他,其实几乎是在场的所有人,此刻都瞪着眼睛,用难以置信的诧异目光洗礼着拔都拓的全身,好像突然之间他变成了一个异常的品种,不再是被称为草原上的“太阳”、也速部的“希望”的那个人。
最先平静下来恢复常态的还是那个人。他又淡淡地笑了起来:“我,不适合这里。”
既然话已经出口,拔都拓反倒放开了,执着地追问:“为什么非要回南稷呢?你不是喜欢游历吗,想去哪里都行,柯兰山脉以西也可以。天下那么大,总有一天,我可以陪你走遍这个世界。视线所及之处,都会是我们也速人的牧场。”
也速少年们听到最末那句话,终于一齐松了口气。拔都拓终归还是拔都拓,是他们的希望,拔都拓是不会抛下这些青春热血的兄弟们。
拔都拓热切地看着那个人,从那人的目光里看到一点让他心暖的赞赏,更深的地方却满是拔都拓不能理解的思维和情绪。那人的眼睛就像是一个深邃的漩涡,里面包含着太多太多拔都拓根本无法企及的东西,如同扑面而来的滔天巨浪,把拔都拓从里到外淋了个精透。
带着渐渐冷却的心,拔都拓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宝刀,刀尖直指那人的眉心:“既然无法避免,那就唯有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