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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折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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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的时候,也速部的队伍又已经走在路上。一些人的灾难,是另一些人的幸福。看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像脚步都轻快了些,板车上的东西也堆得更高了些。
在那之前,我跟拔都拓之间经历了一次小小的交锋。
当时那孩子刚带着手下的骑士收拢完队伍,就从马上跳下来,直接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不错嘛,一点都不怕。”
蒙阿术跟在他身后,站过来的时候挤到了我和小趸之间,好像是有意要把我和小趸分开。
我躺在板车上,恰好能够看到小趸的半个侧脸。小家伙抿着嘴,似乎在想什么,连被蒙阿术堵在较远的地方也没有吵闹,静得有些奇怪。
其实,那个时候我周围的人都很静,包括拔都拓,包括蒙阿术,还有那几个一直都跟随着拔都拓的少年骑士。这种平静让他们看起来不像是些十三四岁的孩子,而更像是一群坚定沉稳的战士。拔都拓的脸四四方方的,浓眉大眼,宽额厚唇,论俊美灵秀当然比不上小趸,但却有一种自然飞扬的英气。站在人群里,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动作,第一眼看到的就会是他。一旦褪下了孩子气的表情,那种曾经让我感觉到压迫的强烈气势就喷薄而出,让周围的也速孩子全都神情肃穆起来。
我放松身体尽量让自己躺得舒服些,然后面无表情地反问道:“怕什么?”
“你们南稷人不是把我们勐塔人叫作野人吗?因为我们会吃人!”拔都拓边说边做了个凶恶的鬼脸,然后就像是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似的,自己先呵呵地笑了起来。拔都拓一笑,周围的也速孩子,不管是在马上的还是步下的,也都笑了。一群孩子的笑声清脆悦耳,配合着远空中的鹰唳,在草原上悠然飘扬。
这群人里只有我没有笑,小趸好像也没有。
“不好笑吗?”拔都拓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低下头俯视我。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移目望天,不再理睬他。
拔都拓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一只手飞快从腰间的刀鞘里抽出了他那把带有神灵庇护的宝刀,架到我的颈上,冰冷的刀尖正对着咽喉。小趸好像突然清醒过来,向我们这边望来,看到这个情景立刻发出一声尖叫,想要扑过来,却被蒙阿术拦住了。
“你这样翻来覆去地试探我,就是为了要杀我?”我收回看着天空的目光,直视着拔都拓的眼睛,语气平静,嘴角边浮起淡淡的冷笑。
拔都拓在审视我,我也在审视他。拔都拓的眼神清澈而坚定,身上的那股气势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恍乎中,似乎拔都拓尚显稚嫩的脸慢慢地变成了那个疯子张狂的笑脸。我几乎用尽心力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翻滚的情绪,让脸色和眼神都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无波。
“我觉得真该现在就杀掉你!”拔都拓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手里的刀却回到了刀鞘里。他转身大步向等待着他的也速骑士走去,翻身上马,又回头看了小趸一眼,这才呼啸一声,率众放马而去。
望着拔都拓离去的背影,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了终于冲到我身边的小趸。小趸的脸上虽然带着点惊慌的神色,眼底的细芒却透露出些许神思不属的情绪,面对蒙阿术并不坚持的阻拦却被挡在那里,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得以脱身。
“刚才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你没有哭叫,不害怕了吗?”我望着小趸问。
小趸顺着我眼角的余光瞥了身旁面色略显犹疑的蒙阿术,微蹙起眉头,慢慢地倚到板车的车辕上,默默地低下了头。小家伙的双手抚上他自己的肩头,瘦削的身体渐渐蜷缩起来,靠在车辕上开始轻轻地颤抖,然后越抖越利害,连板车都因为他身体的抖动而发出了暗哑的吱嘎声。
“对不起,阿达,小趸,小趸还是害怕呀……”细细的童声发出压抑的呜咽,小趸突然抬起头来,脸庞上挂着淋漓的泪水,身体颤抖得更利害了。
当着蒙阿术的面,我把小趸的身体揽到了自己怀里。
我想,他明白我是在提醒他掩饰刚才的失神和失态,可是小家伙紧紧抓住我衣袖的双手和闷在我怀里的哭声却好像并不只是在亡羊补牢,反而有些假戏真做地痛哭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觉到渐渐温热浸湿我胸口的泪水里多少带着点真诚的意味。
在这个残酷到麻木的世界里,我理解这些孩子早熟的原因。不论是小趸还是拔都拓,甚至蒙阿术,都背负着在他们这个年纪也许还不应该背负的东西,有些是责任,有些是野心,但他们毕竟都还是些小孩子,也有他们应该有的青涩、稚嫩和迷惘。
我不知道小趸有多少能像现在这样真心哭泣的时候,虽然他的眼泪好像带了开关一样可以随时流淌,但总有一些真正的情绪在里面,这样哭泣的小趸让我有一些心痛。我抬起手,轻轻地拍打着小家伙的后背,任由他的小手拉扯着我身上的衣物和绑带,牵动无法愈合的伤口,重又微微渗出血来。
安抚小趸的同时,我看了蒙阿术一眼,淡淡地说:“这是列都做的吧。从尸体的状况来看,这些人是前半夜死的。从距离来看,列都的队伍应该是一离开也速部的驻地直接就赶到这里来屠营了。是怕这里的人把你们的行踪泄露给脱脱人吗?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天亮以后,大队人马迁移的痕迹是掩藏不了的。如果列都没有事先为你们准备好隐藏的地点,一旦脱脱人追上来,拔都拓就只能死守着这些辎重,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现在这种时候,你不去帮拔都拓,就算能看守住我们两个,那还有意义吗?”
蒙阿术想了想,沉着脸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小趸从我怀里爬起来,看到我的肩头和胸前一片血红,惊叫起来。等他们重新包扎过之后,板车再度摇晃着上路了,我躺在那里,闭上了眼睛。也许确实是失血过多了,我觉得有些晕眩,意识在疼痛和昏沉之间来回飘荡。渐渐的,一些记忆像是涨潮时的海水,涌入了我的脑海,那个疯子的脸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我紧闭着的双眼前。
第二次见到这张脸,已经是在流放地。看到他身穿狱监制服的那一刻,我就清楚地意识到,我的恶梦开始了。那一天,我正坐在流放地的矿场上无聊地望着天空,那个疯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慢悠悠地走过来,在我面前立定,然后一拳打向我的面颊。
我就地一滚,让开了他的拳头,扭身旋腿,一脚飞快地踢了出去。
受过刑的身体并没有遗忘自幼接受的搏击训练所形成的本能,就算我是囚犯,也不容别人轻易地以暴力折辱。那个疯子的拳法显然也曾下过苦功,招式纯熟,甚至狠辣,没有任何花哨多余的动作,很符合他原来的军人身份。
理论上来说,我未必会输给他。如果没有被两三支枪指着,我和他之间在肉搏上的胜负至少要在一百招以外才能见出分晓,而且到那时候,他身上的制服不会还能保持干净挺刮。但是看到能量枪瞄准仪的红点落在胸口,我只能收手站直,任他一拳砸到我的脸上,把我击倒在地。他看着我低头狞笑,我无所谓地躺在地上,揉了揉肿起来的脸,没有浪费精神去要求公平的待遇。
那个疯子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带到一个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家具的狭小房间里,命令我站在房间的中央。他找来一本几百页厚的精装版联盟宪章,让我双臂伸直捧在手里,然后叫我一字一句地朗读出来。只要念错一个字或是稍有停顿,他手里的胶棍就会立刻抽打到我的身上。那个疯子明显对人体的疼痛敏感区非常熟悉,胶棍总是落在腿根、腋下、腰侧这些薄弱畏痛的地方,几个小时下来,我的身上就布满了青紫的瘀伤。
我知道他不仅想要摧残我的□□,更是要摧毁我的精神。
通过反复机械的诵读,那些与我生来所受教育完全相背的无聊的民主主义垃圾会像刻录存储媒介那样在我的脑中渐渐留下无法去除的痕迹。所以我故意地停顿,故意地错乱诵读的次序,常常在读完每条之后用联盟腐朽的现状来大声地冷嘲热讽。他在抽打我的时候下手很有分寸,虽然疼痛,却对身体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所以我选择用□□的痛苦来换取神智上的清醒。
那个疯子就像能读懂我的目光一样,只是兴奋地笑笑,在我耳边说:“忘记告诉你了,在加入军部之前,我在特别监察部干了好几年。听说姓拜尼的都很顽强,我们慢慢玩,反正有的是时间。”
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谈话之一。联盟的特别监察部是一个针对内部的秘密警察部门,那里面出来的人都是用变态的刑讯手段来折磨人的高手,在能量武器时代,也只有这些人能令人对从冷兵器时代就已使用的简单器具产生巨大的恐惧。所以,我对我接下来的经历并不抱有太热切的期待。
我动了动已经被宪章压麻的手臂,问他:“你相信这些废话?”
他冷笑:“不需要相信。但我知道,这很有效。”
我又问:“为什么离开军方到这里来?”
他围着我转了几圈,说:“你比那些脑满肠肥又贪生怕死的老家伙们有趣多了。听说整个帝国舰队里只有你一个人看破了我在七连星的伏兵,我审讯过好几个军衔不低的俘虏,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应该不会错。”
这算是赞赏吗?我苦笑,闭嘴,然后折磨继续进行。
要是早知道这也会成为那个疯子注意到我的理由,我宁愿没有在战前会议上说过那些话。
那个疯子的花样层出不穷。在我快要站不住了的时候,他在我脖子上加了一个绳圈,绳子的一头固定在天花板上,让我自己选择是要被吊死还是继续坚持。第二天早上,我开始出现比较严重的脱水状况,他给我配上了输液,却没有让我停下来。到后来,我几乎已经没有自己的思维,虚弱、痛楚、近在眼前的死亡、墓板似沉重的宪章、机械的文字和动作都让我陷入昏沉的精神状态,但每次总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打击把我猛地拖回到半清醒。
开始的时候,我还寄希望于他会厌倦或者疲劳。我对自己说,我们都是人,他总要停下来的,那时我就可以休息了。可事实是我已经连转这样念头的精力和时间都不再有了,而那个疯子的耐力似乎比我更好,一直都兴奋地狼一样地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一天一天过去,一点疲惫的样子也看不出来。
我记得那一次,我好像撑了五天。第五天的时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被人叫走,换了一个看守进来,我就逃了。我把输液的针头扎到看守脖子后面的肌肉里,根据拜尼家家传的秘法,刺激这个部位可以致使人昏迷。那是我第一次逃亡,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一切的记忆甚至痛苦的感觉还是那么清晰,丝毫也没有随着时间淡褪。
就在我沉浸在并不美好的回忆之中时,身下的板车突然剧烈地一震,几乎把我的身体抛了起来。耳边响起一阵呼啸声,好像还有抽打□□的闷响,我几乎想也没想,一伸手就抓住了一个正在挥舞着什么的手腕,手指一捏一扭,那人手里的东西就落到了我手中。
我睁开眼,先看到手里的马鞭,然后是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
他趴倒在我的车轮下,几乎是赤身露体的,身上挂着一些残破的布片,双手被绳子拴着,绳子的另一头吊在了一匹马后。那匹马上是一个也速族的少年骑士,正呆呆地盯着我的手。我把手里的马鞭扔还给他,都快要打到他脸上了,他才回过神来想起来要去接,却没有接住,眼睁睁地看着鞭子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