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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屠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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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将尽。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借着稀薄的晨光打量着身边的队伍。
经过一夜的行进,那些也速族人脸上都带着深深的疲倦,却还是没有人坐到载物的板车上来。当然,其他的板车上都放得满满的,也没有能让人坐的空间。
松散的队伍拖得很长,能跟得上板车的,都是妇孺中最健康的人。强壮的女人拽着大些的孩子,大孩子拽着小孩子,不能行走的婴儿在母亲的背后或胸前。在这支队伍里几乎看不到壮年男人,所有健全的男人都已随列都夫妇离去,留下的或多或少都有些残疾。疲劳剥夺了他们脸上的笑容,人的动作看起来都显得很机械,迈出左脚,然后顿一下再迈右脚,如此不断重复,像是一群编排了行走程序的木偶。
在队伍的最外侧有为数不多的一些骑士跟随着,看身量也都是孩子。我看到好几匹马上都不只乘着一个人,甚至有三个孩子共乘一骑的。我记得出发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一些老人的,但现在却一个也不见了。我问小趸知不知道这些老人到哪里去了,小趸指了指队伍后方说:“在最后。”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望不到队伍的尽头。在那个方向,天边是淡淡的红色霞光,远山的形状被金红色的光线勾勒出来,天与地之间像是个正在被撬开的魔盒,一丝丝地泄露出越来越明亮的晨曦。我们背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正在一路向西。
几个骑士追随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沿着队伍向后奔去,开始由前向后分发今天的口粮。
我望着马背上拔都拓的身影,随口对小趸说:“我们在途中好像没有停下过。也速族人的体质真是很好啊,连那些老人都能随队整夜迁移,没有人要求休息。”
小趸笑着摇了摇头:“跟不上队伍的人会自己在原地坐下,一夜下来,没有冻死,应该也已经被野兽吃掉了。就算没有战争,部族迁移时也会死很多人,勐塔人的风俗就是这样。尤其是那些老人,他们跟着大队行进,唯一的目的就是在撑不住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去填饱野兽的肚子。久而久之,草原上的野兽也养成了习惯,如果碰到大队人群的迁徙,它们就会远远地跟在最后,等着有人坐下来,自愿成为它们的食物。吃饱了之后,再凶猛的野兽也不会再去袭击队伍里的其他人。”
我点点头,收回远眺的目光。对着阳光的时间久了,眼睛里模模糊糊地洇着一片红色,像是血一样。
我在努力地通过与小趸的交谈了解这个世界,现在看来无关紧要的一句话或是一个信息,将来都可能成为胜负的关键,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疲惫。无论是勐塔人还是稷人,对于族人的生死都抱着一种冷漠的态度,更不要说异族了。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勐塔人的行为可能更原始一些,表达起来没有那么多华丽虚伪的修饰,不需要为一个不被重视的生命冠以那么多种不同的名称。
被抛弃的老人,被出售的侍者,这种冰冷的漠不关心衬着小趸嘴角边浅浅的笑容和静静的语调,正在把我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热情和希望一点点冻结起来。
我闭了闭眼,又睁开,视线落到了小趸身上。
又或许,这种渗入骨髓的冷酷只是因为出自于某人之口。
小家伙的侧脸很漂亮,冻得红彤彤的像是个新鲜爽脆的苹果,睫毛上还挂着几点白色的霜珠。清晨的气温比夜里还要冷,小趸一直不停地在跺脚搓手,嘴里呵出一团团白烟,身上那件勐塔棉袍明显有些大了,牵来绊去的,让小家伙看上去有点傻傻的可爱。感觉到我在看他,小趸转过头来,冲着我甜甜地笑了,笑容纯净得像雪山上的天空一般。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这才是小趸真正的样子,清纯天真,没有任何伪装和机心。
只是一个微笑,就让我刚刚冰冻起来的情绪开始悄然消融。
可惜在下一刻,小趸似乎看到蒙阿术的身影在不远处晃过,嘴角边的笑容立刻变成了柔弱委屈的样子,细小的眼睛里却轻轻闪过一线冷芒。
“小趸。”我叫了他一声,用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他坐上来。
他回过头,应声走了过来。
小家伙跳上板车,人还没有坐稳,前面的队伍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一匹马呼啸着从队伍的最前端飞奔而来,向后冲去。马上的骑士嘴里叫嚷着什么,说的是勐塔话,我听不懂,却能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兴奋。
不一会儿,拔都拓的枣红马就从后队奔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骑士,全都站在马背上卷着舌头大声呼喝着,手里还挥舞着些彩色锦缎似的东西。也速族的队伍喧腾起来,所有人都开始大叫着一个简单的音节。步行的人们也开始奔跑起来,很多人从我们身边跑过,一扫疲态地向前涌去。
“他们叫的是对勐塔神的赞语。”小趸凑到我耳边低声说。
“赞美神?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列都的名字。难道列都在前面?”我看着周围越来越兴奋的人群,感到有些奇怪。
小趸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有些疑惑地说:“不知道。看到那些站在马背上挥舞彩巾大声叫喊的骑士了吗?这好像是打胜仗后报喜才用的仪式。照理说,列都应该不会那么快就跟脱脱人正面开战的。”
我明白小趸的意思。列都夫妇带领也速骑士跟平民辎重队伍分头而行,很有可能是去骚扰脱脱人的追兵了。也速骑士虽然骑术精良,但人数只有几千,不可能光靠一次夜袭就能战胜脱脱部。如果这样,脱脱部就不是白沙第一大部族了。
“也速人除了马还养别的牲畜吗?”我突然问。
“应该还有牛羊吧。”小趸有些不太确定地四下望了望,但却没有看到任何牛羊。
“看来就算苏鲁锭没有被盗,列都也打算要跟脱脱人开战了。走吧,我们也过去看看。”我靠在一大堆羊毛制品上,看了小趸一眼,轻轻笑了起来。牛羊,甚至某些族人都应该早就被转移了,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小家伙居然偏偏在这个时候偷走了苏鲁锭,不知道真的是巧合,还是有别的秘密隐藏在背后。
小趸的脸色果然变得不太好看,但还是顺从地赶着板车跟随人群向前走去。
一直走到一个矮坡的顶上,我才看清了前面发生的事情。
坡下是一片草场,就在前面的不远处,有一个营地的废墟。也速平民正兴高采烈地向那个营地冲去,不论男女老少,全都脚步匆忙。
拔都拓和他手下的骑士们都站在坡顶上俯视着下方。看见我们出现,拔都拓立刻勒马跑了过来,非要挤到小趸的旁边。小趸对他一如既往地冷眼相对,拔都拓却像看不到一样,跑到小趸面前就伸手叫着:“上来。我带你下去捡宝。”
“不去。”小趸看了我一眼,摇头回绝。
“上来!”拔都拓依旧坚持。
“不去!”小趸依旧决绝。
我没有理会那两个别扭小孩在一旁再度上演的是非闹剧,只是半坐起来,静静地看着坡脚下的土地。坡下是一片死寂的营地,破碎的帐篷,残破的肢体,满地的鲜血,从这里望下去,有一种直接站在了血河里的感觉。
明显被马蹄践踏过的人的躯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没有几具尸体是完整的,扭曲的肢体似乎还保持着失去生命那一瞬间的痛苦。周围散落着许多支离破碎的血肉,血高高地溅到了帐篷的穹顶上。被锋利的马刀划破的帐篷大张着许多黑色的嘴,在风里一合一开地呜咽着,没有声音。在营地的边缘离我们最近的地方,有一颗失去了躯体的头颅圆睁着空洞的双眼,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凝视着虚空。那是一个女人的头颅,微张的嘴在失声的一刻也许还在叫着自己的孩子。头颅之旁,有一支被人齐根砍断的前臂,攥紧的手中还握着一根仓促拿起的木棍。
也速人像鬣狗一样飞快地顺着山坡跑下去,一下子冲进了那个满地死尸的地方,可人们脸上兴奋的表情却好像奔入的是一个稀世宝藏。那个女人的头颅一下子被踢开了,从一个人的脚下滚到另一个人的脚下,但就连那些也速孩子都没有一个停下来多看一眼。没有人惊呼,没有人畏惧,死亡就像是不存在一样,变成了和山林草木一样的背景。人们踢踏着血迹,践踏着尸骨,以他们自己最快的速度接近那些破烂的帐篷,然后一头扎了进去。后来的人们只能有些遗憾地逗留在帐篷外面,开始低头搜检起尸体上的财物。
看着他们的行动,我明白了拔都拓说要带小趸去捡宝是什么意思。
我皱了皱眉。
我不是没有见过血腥的场面。
我曾经是一个职业军人,杀人是我最拿手的事,有的时候只是轻轻按下一个按钮,几百几千人的性命就会灰飞烟灭。
能量武器时代的战争或许看上去没有这么血腥,更加冷静,但也不是没有需要用人的血肉去换取胜利的时候。曾有一次,我奉命去镇压一群夺取了某个卫星要塞的反叛军人。因为那个卫星要塞的位置至关重要,而且建造要塞使用的是当时最先进的技术,耗费了巨大的资源和财力,所以不能简单地把它炸毁,而是只能派遣士兵携带短程单兵武器进入要塞里迷宫般的甬道,一段一段地抢占重要位置。
能量匣里的能量耗尽,就换战斧,战斧砍豁了口,就用手边任何能够摸到、会对人体造成创伤的东西。这种基本上是以单兵对单兵的拉据战是没有什么战术可讲的,与其说依赖的是士兵的勇敢,不如说靠的人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一天一夜的战斗里,我不知道一共死了多少人,有多少是我的士兵,有多少是叛军。
对于坐在座舰指挥椅上的我来说,他们并不仅仅是一个个抽象的伤亡数字,他们中有人在离去前也许还曾对我微笑敬礼,叫过我长官。但在那样的战况下,我除了一批一批地继续把手里的兵员投入到那个巨大的搅肉机般的战场之中,没有别的选择,也不会去多想。
战斗最终结束的时候,甬道里的尸体已经堵塞了人们进入的道路。胜利属于我方,所以我的士兵还有一些活了下来。他们靠在战友和敌人的尸体上,坐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自己站起来。我们花了整整两个星期的时候才把要塞清理干净,但在随后的许多年里,要塞中还是随处都能闻到腐败的血腥气。那个要塞成了帝国军人最怕去的勤务区,被派到那里就意味着变相的流放。没有人能在那个地方安稳地入睡,就连最坚强的职业军人也不行。
现在眼前的景象还没有那么惨烈,但我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平民,他们的神经似乎比帝国舰队的军人还要顽强,也更可怕。
下面的人群里发出一些喧闹声,也许是有人发现了什么吧,我却没有兴趣再看下去,躺回到板车上。身边还是不断有人赶上来,顺着山坡向下跑去。混乱中,我突然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我的脸上,侧过头去,正对上拔都拓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