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尘》深衣.

34、第二十三章 高林弄残照

　　“你到底想怎么样？”陈漠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
　　“你送我回祈国驿馆，我十天后给你解药。”我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十天后，琰州会盟应该差不多已经订立了吧。如果你提出什么欺凌祈国的条款……”
　　我抛他一个冷眼，嘴角的微笑开始荡漾。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的存在吗？”陈漠冷不防如此冒出一句，他的眼睛盯着虚空的某处，神色冷峻，带着深深的无力与挫败。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莫名地感觉自己有种仗势欺人的卑劣。
　　我叹口气，悠悠开口：“没有，但是，有些人的确拥有神一般的力量。你我一辈子都无法超越的神一般的力量。”
　　陈漠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猛地站起来，卧榻旁的灯架被他撞翻在地，蜡烛顺着地面骨碌碌滚向远处。
　　“那么，我们算什么？凭着自己的努力活着的凡人算什么？凭什么我们就必须屈服于那种绝对的力量之下？”
　　陈漠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至深至深的无力与无奈。
　　我忽然有些不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我只是不想再看到白骨遍野的景象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神，那么神也一定不想看到那样的景象……”
　　陈漠一怔，半晌，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竟渐渐缓和下来。
　　“我送你回去吧。”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陈漠倏忽转身，从营帐一侧的衣箱内拿出了一套衣服。我定睛看去，发现那正是陈漠躲在驿馆的房梁上时我拿给他的那套。
　　“换好衣服。我送你回去。”陈漠将衣服递给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营帐。

　　陈漠没有失言，等他回来时，他的身上已经换上了一套普通士族子弟的衣服。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马嘶。
　　陈漠将手中的斗蓬扔给我，然后面无表情地朝我俯下身来，双手将我抱起，缓缓地走出营帐。
　　门外，是一匹如我的流云一般通体洁白的白马，那白马浑身肌肉纠结，想必经受过良好的训练。此刻，它正频繁地甩动着尾巴，一脸的不耐烦。
　　陈漠抱着我翻身上马。
　　同骑一匹马？！
　　我微愣。
　　“彦国大军，难道说连马车都没有一辆吗？还有，这种事情用得着靖王你亲自上阵吗？”
　　“你给我！闭嘴！”
　　陈漠冷着脸，狠狠地踢了踢马腹，白马吃了一痛开始疯狂地向前奔去。为了不掉下马去，我只得紧紧地回身抱着他的腰。
　　一阵风驰电掣。
　　回到驿馆的时候，大家正在为我的失踪而惊慌失措。见到我和陈漠的出现，明显松了一口气。不过，大家的眼神还是让我不寒而栗。
　　陈漠将我抱到大厅，然后朝我优雅地一笑，转身离开。剩下我一个人面对那些可怕的眼神。
　　“尘儿，你怎么会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王秋芷脸色发青，怒气冲冲地劈头就问。
　　我朝她伸出手去，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王秋芷被我弄懵了，脸上的表情瞬间软化，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靖王陈漠……”苏罕的声音幽幽地在大厅内响起，“何大人，将尘儿送回来的人可是你谈判的对手呢。彦国靖王陈漠。”
　　何进瞬间愣在了当场，我感觉就连王秋芷的肩膀也猛地一僵。
　　“尘儿，你没事吧？”苏罕走近我，面露关切。
　　我朝他摇了摇头。
　　苏罕淡淡一笑，面向王秋芷：“先送尘儿回房间吧，这里风大。”

　　为了让我休息，众人退出了房间。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隐隐的不安。突然想起。
　　菡蔬还没有回来……
　　心猛地一紧。
　　我艰难地挪到轮椅上，朝苏罕的房间行去。
　　苏罕刚刚在房间内坐定，明显被我的出现吓了一跳。
　　“菡蔬，菡蔬现在怎么样了？”
　　“她没事，不过现在在苏辰，也就是你弟弟那里。你想见他，我派人去把她接回来就是了。”
　　苏罕亲手为我倒了杯热茶，塞到我的手中。
　　我捧着热茶，微微有些发愣。眼前浮现出苏辰那双笑得眯成一道弯月的眼睛。
　　“不愧是寮主选中的人，你果然做到了。”苏罕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桌上的那个双筒望远镜，“和谈明天举行，前几天就已经商定好了。既然战争没有爆发，想必彦国应该会赴会。”
　　我又一愣，脸上旋即绽开一个灿烂的微笑。
　　菡蔬没事，我的目的也达到了。
　　太好了。

　　第二天何进回来时的脸色相当诡异。吃饭的时候不知为何，老是拿眼角瞟我，那神色似乎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发毛。
　　“咳！咳！”
　　何进最后仿佛下定了决心般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我今天要宣布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彦国答应和祈国签定互不侵犯条约，但是有个附加条件。”何进又偷偷地瞟了我一眼，“那个附加条件就是……”
　　何进叹了口气，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联姻。”
　　“联姻就联姻，你为什么这个表情？”王秋芷面露狐疑。
　　“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何进忧心忡忡地望着王秋芷，“皇室中未婚的公主和郡主中最大的也才九岁。靖王他指名要的人是尘儿……”
　　“尘儿……”
　　“咣当——”何瑞言的筷子直接掉地上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我的脸上。我暗暗地咬紧了牙关。那个陈漠，竟然做这种莫明其妙的事情！
　　“何大人，你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随着一声如裂帛般的怒喝，苏罕大步踏入驿馆的大厅。
　　苏罕冷冷地盯着何进，一字一顿：“尘儿，她是我的孙女，她是离国人。这世上哪有两国联姻用第三国女子的道理。”
　　何进脸上的表情瞬间凝结。
　　“老朽这辈子没有别的奢望，只盼能与孙女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明日，老朽就带尘儿离开琰州。”
　　苏罕用犹如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般锐利的目光盯着何进，那目光让我想起在女皇庙里遇到的苏辰。
　　何进唰啦一声站了起来，桌上的碗碟被震得叮当直响。
　　“那个条约……我已经签了……”
　　他……
　　竟然已经签了……
　　“那是祈国的事情，与老朽祖孙无关。”苏罕狠狠地瞪了何进一眼，推着我起轮椅就走。
　　“尘儿……”何进垂眸望我，眼神中竟已带了一丝哀求。
　　我咬了咬嘴唇，偏过头去，不去理他。韩夏那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对于他来说，我真的就只是一个没有自己思想，任人摆布的傀儡娃娃吗？

　　飞行装置已经没有能量了，我这里又没有可以替换的能源，所以，想要见到陈漠就唯有亲自前去。
　　如金子般的阳光从天空中毫不吝啬地洒下来，地上厚厚的雪已经开始化了。虽然有阳光的照耀，天还是冷得让人忍不住瑟瑟发抖。
　　我摇着轮椅一路行到马房，流云见到我立刻发出一阵兴奋的轻嘶。我打开马栏，艰难地爬到了流云的背上。没有飞行装置的帮助，全部的力量都吃在手臂上，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侧骑到了流云的背上。
　　在马房呆了这么多天，流云似乎已经被憋坏了。一出栏门就兴奋地撒开四蹄一阵飞奔。
　　我紧抱着它的脖子，好不容易才将它带到正确的方向上。
　　风从正前方哗啦啦地吹来，吹到脸上犹如刀割一般，冰冷的空气毫不留情地灌入我的衣内带走身体表面全部的热量，两旁的景物飞快地向后退去。我咬紧牙关，紧紧地搂着流云的脖子，一刻也不敢松开。
　　因为一不小心被溅起的雪珠迷了眼，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流云已经错过了一个路口。没有办法让流云退回去，我只得将错就错，找了另一条路朝彦国大军的方向赶去。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的是不知不觉间，前方的道路竟然越来越窄，越来越窄，最后竟变成了崎岖的山道。流云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存在，驮着我在山道间兴奋地奔跑着，跳跃着。
　　手臂不知不觉间已经发麻，流云的每一次跳跃似乎都会将我从背上甩出去。望着脚下被大雪覆盖着的莽莽山坡，我的胸口忍不住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心悸。如果没有那副特制的马鞍，说不定我早已从这山坡上滚下去了吧。
　　想到这里，我更加抓紧了抱着流云脖子的手，眼看着平坦的道路就在前方，我悬着的心终于渐渐放了下来。然而，就在这时，马鞍下方忽然传来一声让我不安的唰啦声，等我反应过来时我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被流云重重地甩了出去。
　　流云在我的眼前越行越远，洁白的大地在我的眼前逐渐放大，放大，再放大……
　　我重重地跌在了积满了残雪的山坡上，顺着山坡一路向下滚去。直到，一头撞在某棵树的树干上。
　　刹那间头痛欲裂，世界瞬间陷入了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小野……”
　　我听到了天命的声音。
　　“小野，嫁给寻赤吧。那才是你理想的归宿。我什么也给不了你。”眼前忽然浮现出天命的脸，他眉头紧锁，安静地凝视着我。
　　心好痛。仿佛同时被成千上万把刀子切割着一般。
　　“流云，带我走，请你带我走。我不要嫁给那个人，我不要！你知道的，你一直知道的，我喜欢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啊！”
　　撕心裂肺的呼喊，掏心挖肺，声声泣血。
　　“小野，我不是……”天命只是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我不管。就算你是妖也好，魔也罢。都没有关系。带我走！我只想跟你走！我不要嫁给那个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带着孤注一掷的狂乱。
　　“小野，对不起……”……

　　那是，慕野的记忆。天命最后还是没有带她走。
　　不知道当年一身盛装的她走向寻赤的时候到底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那时候的天命到底又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拱手将自己喜欢的人送给别人？不过，如果不是因为如此，慕野也不可能成为后来万人瞻仰的圣心女皇。
　　算了，反正那与我无关。
　　我揉了揉疼得撕心裂肺的头，小心翼翼地在雪地上挪了挪身体，换了个舒服的位置。
　　好险。
　　仅仅一米，仅仅只要再往前滚一米，我就会一头栽入山坡下方的深渊之中。
　　刚刚摸过头的手微微有些发黏，我抬起手来。
　　是血……
　　刚刚那一下撞得果然很严重。
　　我抬头望了望天，我应该晕了很久，因为一直高挂于天空正中的太阳已经低低地垂在了西天。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为整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恢宏外衣。
　　这此事故的始作涌者流云正安静地站在山坡上方，不安地转着圈。
　　“尘……”
　　我苦笑一声，我做梦做傻了。
　　夕阳的余辉被一片阴影挡住，我诧异地抬起头来，惊喜地发现天命正缓缓地从半空中降下来。夕阳金红色的光芒照得此刻的他犹如降临人世的神祗般圣洁而庄严。
　　我微微有些失神。
　　“你差点吓死我。”天命砰的一声落在我的身旁，颤抖着朝我伸出手来。
　　“天命，带我走吧。我不想嫁给陈漠。”鬼使神差地，我突然间说出了这样的话。
　　天命的身体猛地一震。
　　“我不能。嫁给陈漠，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天命朝我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我的心蓦地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拧紧，拧紧。
　　竟然是……
　　和那时候一模一样的回答。
　　眼泪刹那间如决堤的洪水般顺着我的脸颊不住地往下淌，眼前的景物变为了笼罩与一片氤氲中的朦胧魅影。
　　“我知道，什么对于你来说才是最好的。”天命温柔地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眼中是满满的疼惜。
　　“爷爷不会答应的。”我哽咽着开口。
　　“苏罕从来不会违抗我的命令。”天命的声音平稳如一潭死水。
　　我擦干泪水，冷冷地盯着天命，“五百年前是这样，五百年后的今天还是这样。既然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为什么又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天命脸上的表情明显地一僵，他英挺的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脸上是一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表情。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再看到你了！”
　　“尘……”
　　天命的手温柔地扫过我的脸颊。我闻到了淡淡的花香。紧接着，世界再次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陈漠的营帐里。据说，是流云跑到陈漠的营帐之中将陈漠引到了山坡之上。陈漠为了救我险些从山坡下滚下去，他的右手现在除了我上次的齿痕外，又多了条长达寸许的可怕伤疤。
　　望着他那被树枝勾得不成样子的衣衫和鲜血淋漓的右手，我本来想发泄在他身上的一腔怒火在刹那之间烟消云散。
　　“为什么？”我死死地盯着陈漠的眼睛。
　　陈漠淡淡地扫我一眼，嘴角含笑：“我没有办法见死不救。”
　　“我说的不是这个，为什么提那种莫明其妙的要求？你就不怕我不给你的那些将领们解药？”
　　“比起那些，我更想要得到你。”陈漠的眼神直指人心，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少女缴械投降。
　　然而，可惜的是，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普通少女。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才对我如此执着，但是我确定那绝对不是爱。陈漠望着我的眼神里绝对没有爱这种东西的存在。
　　回到驿馆，苏罕果然如天命所说的那样迅速地改变了立场。最后的希望消失。嫁给陈漠，成了我唯一的选择。

　　圣心历519年腊月二十五，经历了长达数月的大战之后，祈国与彦国在琰州和谈。两国在离国的主持下签定了互不侵犯条约。作为和谈唯一的条件，祈国丞相何进的二女儿何尘以公主礼嫁于彦国靖王陈漠为妃。婚期定于次年三月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