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逢》而我知道

4、第四章

　　乔桐陷入一个梦，梦的色彩灰旧，像蒙上了层层的白雾。

　　朦胧中他隐约置身于熟悉街巷。铺着雨水的青石板路、热火朝天的牛肉面摊、盛夏里又大又甜的水蜜桃。他沿着石头路往前走，路过城镇最大的刘氏鞋厂，经过连排的新式别墅群，走过铁门紧闭的育德中学。周遭一景一物像发黄失真的老照片，一张连一张不断从身侧掠过。

　　他不停歇地朝前方走，两侧石灰墙由宽渐窄，行至尽头，大道上透进的阳光照亮整个巷口，穿过枝叶的光斑跳跃在一家老铺的红砖壁上。画面逐变鲜活，铺内的缝纫台前坐着一道清晰的身影。

　　时间仿佛凝滞，他终于真正停下脚步，远远地、安静地望着那道身影。

　　没有任何故事，他在古老的镇上走了一圈，体味人间苦乐，再重返醉生梦死的现实。

　　一夜沉眠，苏醒后开机，总算收到了程双垠的回复：乔老板，尾款已收到，谢谢惠顾。

　　乔桐莞尔一笑，敲下几个字后从桌前站起，舒展身子进了浴室冲澡，头发擦干后换上清爽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抬脚出门走向楼道另头。

　　门铃响了两声，乔桐在门口等了一小会儿，大门由内拉开一条缝。

　　楼道里透不进光，昏暗得很，两人对视了几秒，程双垠眯了眯眼看清来人，喊了一声乔老板，把门一点点敞开。

　　屋内却是豁然开朗，阳光毫无保留地落在二人身上。第三回见面，乔桐又是一怔。

　　程双垠客观来说有副好相貌，却帅得并不正统。鼻梁细高、眼角尖尖的，甚至有些锋利。肤色白得像未上色的画纸，组合一块儿便散发出稍许不近人情的味道。然而此时的他却显得无害得多。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眸下有隐隐的青色，下巴也冒出几根胡茬，和此时的乔桐摆在一起自然是不修边幅得很。

　　他并未察觉乔桐的愣神，微垂着头侧过身把人让进来，自个儿转身进屋，一言不发地弯腰拾起散落在地的杂物。

　　乔桐回过神，跟着步入客厅，抬了抬下巴示意摆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笑道：“在忙？”

　　话音落下两秒后，程双垠停下收拾的动作，随着乔桐的视线转动脖子看向泛着白光的屏幕，对乔桐摇了摇脑袋。

　　他忙活了一小会，把沙发腾出块干净地儿，似有些赧然地微低着头推了推镜框：“乔老板，您坐。”

　　乔桐略一点头，从善如流地坐下。

　　将客人“安置”好，程双垠又背过身朝厨房的方向走去。不多时，他从厨房端出一个玻璃杯，把水递给乔桐后他才垂下目光看住对方的眼睛，问道：“乔老板找我，有什么事吗？”

　　乔桐微仰着头，拍了拍旁边空出的位子。

　　镜片后的双眼眨动两下，程双垠走近一步，规规矩矩地坐在了乔桐身侧。

　　乔桐轻轻牵起唇角，这才打开随身带着的夹子，把它调转了个个儿，正面摊在对方眼前：“程师傅，有没有兴趣跟我长期合作？”

　　浓长睫毛遮住程双垠垂眸看图的目光，他小幅度地偏着头，极为认真地盯着图纸。半晌，他抬起眼皮看向乔桐，突然朝对方扬眉微微一笑。

　　乔桐一瞬不瞬地望着程双垠，也不出言催促，仅是噙着笑耐心地等待回应。

　　程双垠推了推眼镜，始终有些僵硬的表情微妙地活了起来，眉宇间甚至爬上一丝兴奋：“乔老板，您……”

　　然而刚吐出称呼，茶几上忽然传来一声极大的提示音。程双垠反应了一会儿，抄起手机点了几下，继而抓上一旁的钱包和交通卡往裤兜里塞。

　　方才的轻松神色迅速从脸上退去，程双垠一声不吭地埋头在桌上翻找着什么。

　　乔桐怔了怔，问道：“怎么了？”

　　“乔老板，对不起，我有点急事。”程双垠一边道歉，一边不得不停下了手下的动作，半弯着腰直视乔桐道。

　　乔桐没有应声，而是弯腰捡起地上的钥匙，站起身往外走去。

　　眼看着乔桐拿着钥匙走向门口，程双垠下意识地跟在他后头。

　　等人走到面前，乔桐把钥匙直接扔进他口袋，拉开大门，微笑道：“走吧，我送你。”

　　上车后程双垠攥着手机回了几个信息，便断断续续地向乔桐开口解释刚刚的突发情况。

　　短信是店中小妹发来的。小妹住在老家的爷爷突然中风，回家途中一脑袋栽倒在大马路上，一得到消息小妹就立即向他请了假。小妹是裁缝店里唯一的员工，小小年纪在B市举目无亲，他既放心不下对方，又记挂着今日约好的顾客不知取到货否，不得已突兀地提早结束了与乔桐的商谈。

　　程双垠语速较慢，有的字咬得用力，有的字含糊不清，路行至一半，他才将话堪堪讲完。

　　与对方语速相反的是疾驰的车速，乔桐在红灯前稳稳停下车身，目光投向右侧的人，温声道：“下个路口就到了。”

　　轻车熟路地停进银行老位子，乔桐背靠车门点了根烟，远远注视着斜对街裁缝店的蓝色门帘。不一会儿，那片暗蓝一开一合，程双垠从里头领出背着大书包的圆脸小妹。

　　两人一出店就站定在路边招手，很快拦下一辆蓝漆的士。二人急忙钻进车内，可不消一分钟，又狼狈地推门下了车。

　　紧接着又一辆的士停在他们面前，这回程双垠没有直接上车，而是敲了敲车窗与司机对话。没说两句，司机就摇上窗户拒绝了程双垠，随后的第三辆、第四辆，都同样在几句话的交谈后扬长而去。

　　这般折腾了二十来分钟，起初那股子急躁劲儿被硬是强压了回去，程双垠漫无目的地朝四周扫了一圈，扫到对街的时候他不禁目光一顿，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那辆送他来店铺的黑色轿车还停在对面，乔桐竟还候在那儿。

　　乔桐似是始终在关注着这头的状况，见程双垠看向自己，便朝对方温和地笑笑，又招手示意他过去。

　　程双垠随即快步穿过马路，站在车前，愣愣地问道：“您怎么还等在这？”

　　乔桐关心道：“出了什么事？”

　　程双垠递过一个手机，乔桐扫了一眼，心下明了。

　　屏幕上显示的是长途汽车的时刻表。小妹的家乡Z县隶属B市相邻的城市，开车不过两小时的距离。可由于日常客流量不大，平日只有两趟车次，现下尚未错过的一班已经订满，最快的也要等到明早五点。

　　乔桐轻轻蹙着眉：“的士怎么不跑？”

　　“司机说高速上要起雾，都不愿意走！”一块儿跟来的小妹抢先答道，语气颇为激动。

　　“嗯。”程双垠边附和着点头，边分心朝路边不住张望。

　　乔桐看着与无头苍蝇无异的二人，掐了烟，对程双垠使了个眼色：“上车。”

　　程双垠一怔，张了张口想要拒绝，可顺着乔桐的暗示侧头望去，便见小妹低着脑袋，双手偷偷往脸上胡乱地抹了几下。未出口的话从舌尖滚回肚中，他踌躇片刻，终是拉开后车门招呼小妹：“小琪，过来。”

　　话音刚落，小琪登时一个跃起，对着乔桐深深一鞠躬，转瞬钻进车内。

　　忧心着家中情况，平时活泼多话的小琪始终安静地盯着窗外，任由都市鳞次栉比的建筑从眼底疾速划过。果不其然，开了不过半小时，迎面雾气越来越浓，前方路面模糊不清，可视范围缩短至不足50米。

　　乔桐打开播放器，舒缓的音乐令后座不安地挪动身体的小琪逐渐松下紧绷的神经，沿路早已不见高楼，取而代之的山丘树木糊成大片高低叠起的葱绿，盯得久了，小琪的身子无意识地向旁边倾斜，最后歪倒在椅座上睡了过去。

　　车流像一条长虫，在高速上从缓慢爬行到干脆僵死半路，车内俱是无人出声，音响里流淌出的旋律仿佛是此刻唯一的动静。

　　沉默持续了许久，乔桐瞥了眼身侧人镜片后带着倦意的双眼，又看看停滞不前的车队，问道：“不睡会儿？”

　　程双垠显然没料到乔桐忽然开口，话还没听清就坐直了身子，一双大眼盯着对方，摇了摇头。

　　知他是不好意思，乔桐无声地笑笑，随口道：“今天约的顾客取到衣服了吗？”

　　“取到了。”程双垠应道，“小琪都联系好了。”

　　乔桐点头：“小姑娘不容易。”

　　程双垠闻言扭头瞧了眼侧躺着的小妹，放心地回过头，对乔桐认真道：“乔老板，谢谢您。”

　　“举手之劳。”乔桐先是一笑，随后似是有些无聊，指尖在方向盘边缘敲打两下，又道：“闷了就开窗透透气儿，储物箱里有碟，想听点什么你挑着放。”

　　“好的，谢谢您。”

　　程双垠应下后却是没有动作，乔桐也不再讲话，车内再次陷进如来时一样的沉默，而先前略微紧绷的气氛却在几句对话后被无形地化了去。

　　一个小时后，车队开始挪动。乔桐朝身旁望去，只见程双垠已全然放松身体，后背贴上椅背，阖上的双目总算是没有半点撑开的力气。

　　乔桐无奈一笑，关闭了音乐。彻底寂静的狭小空间内无端透出丝丝凉意，前方车辆的后尾灯光穿透迷蒙雾气从前窗直直射|入，映照在副驾驶上熟睡的人的白净侧脸。

　　乔桐偏过头，目光不再避讳地垂落在程双垠的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