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尘埃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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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十一月，唐阡随残兵回蜀。
枫华谷一战落幕，江湖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明教一举击败江湖威势最大的丐帮、唐门，声名大震，风头一时无两，整个武林都不得不为明教的阴影笼罩。以机关暗器闻名天下的蜀中武林世家唐门元气大伤，门主唐傲天失去双腿，门下子弟流落江湖；而转战大江南北、声势浩大的丐帮也损失惨重，四大长老伤亡过半，只留下传功长老马天忌及执法长老林诚，帮主尹天赐本人下落不明。
鲜血与尸身掩埋在枫树松软的土壤里，死者的冤魂漂浮在枫林上空不得安歇，红叶一年红过一年，可昔日红叶曼舞美景如画的枫华谷，在很长的时间里几乎成就一番死地。
入唐门之前，在成都外一个小村落暂作停歇。唐无乐找到唐阡时，她正盘腿坐在院外的木头桩子上慢条斯理雕刻着什么。他走近，就着月色清凉如水的光线，勉强辨认出那截木块上逐渐成形的，是问道坡花树的模样。
唐无乐默立数秒，一巴掌朝着人后背就下去了。
专心致志做事的时候最忌讳惊吓。唐阡一个哆嗦差点把手指头削掉，惊魂未定抬起头，视野昏暗好久才能看清楚东西，背着光的无乐少主一张拉得老长的脸居高临下地对着她。
唐阡缓了半天才把疯狂跳动得像是要蹦出嗓子眼的心脏给摁回去，实在想不到自己又怎么惹到了这位祖宗。她仰着头，茫然的样子叫她的眼瞳浅得近乎透明一般，月光漏进她的瞳孔里，像是能直直透穿至底：“少主？”
唐无乐被这一声梗住，鬼使神差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脑门。
就这么个小家伙，真要论起辈分来，他都要敬一声长，毕竟她是唐怀智的亲传弟子。但内门弟子中排位按先后，不按辈，她年纪小，自然见谁都要叫师兄师姐。唐无乐也算是见着她长大……但是什么时候起，那个脆弱到随随便便就会死掉的娃娃，长成了这样由不得人忽视的模样？唐陌怎么就没能多看几年呢。
唐无乐一时说不出话来。臂伤愈合之际疼痒难耐，他静坐屋内看了半夜的圆月，仍觉得闭眼时满耳朵同门痛苦哀戚的嚎哭不曾停歇，随意扯了件外衣出门，不知怎的就想起她。
“没找到尸体，那就是没死。”冷不防的，这个任性恣意极少会在意旁人心情的人说道。
唐阡一愣，然后扯起嘴唇慢慢点了点头。
“我知道，哥哥还在的。”她表情平静，摆弄着手中木头的花树，轻轻说了句。
要多么努力，才能忘记那些消隐无踪的同门？那么多同门，曾与她交谈过曾对她微笑过的师兄、师姐，寻不到尸身，找不到踪影，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不知是毁灭在了那场枫林的大火中，还是流落到枫华谷外生死未卜。
她搜遍了枫华谷所有的角落，救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枫红带着血火燃进了眼瞳，然后在那片哀戚惨烈的地域，曾经柔软懦弱的女孩，忽然就脱胎出了冷漠刚硬的灵魂。
唐无乐把手掌按在她脑袋上，用力一揉：“别想太多，门主不会亏待你的……至少，”他停顿了一下，都分不清脸上的表情是哭还是笑，“你哥用尽全力，就为了给你塑这一条通天道！”
门主的两条腿就废在枫林那夜的战斗中，暗杀的明教叫人猝不及防，唐陌为门主挡了一刀，已是重伤，所以在后来的断后之路中，他一去未回，唐无乐才觉得他实在凶多吉少。
这个人啊，该怎么形容，说是愚蠢还是聪明？可总该是叫人敬佩的。毕竟只有唐无乐才那般清楚，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妹妹啊。
“糖糖。”他忽然唤了声。
唐阡有些惊讶，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叫她，抬起头，茫然回望。
唐无乐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女孩，冰凉死寂的内心蓦地就涌入了那么一点热血。
这是我的妹妹——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妹妹了。
*
唐家堡竹影瑟瑟，一如往昔。
唐阡在隐元会坐了良久，情报换情报，总算是理解了一些自己想不明白的问题。
可就算是搞清楚了，那又如何？流逝的时间回不来，失去的东西，也只能自己悲戚。
唐门在蜀中范围内，对情报的掌控极重视，这方面作风非常强硬，不允许任何组织染指。拜此所赐，隐元会在唐家集都几乎难找到立足之地。好不容易设了个分点，还得藏到极深——唐阡能发现，还是靠着信使大叔的指点。
冬至之后的某一日，收到了柳公子寄来的信。
这家伙已经在枫华谷周边游荡了月余，实在没找到想寻的人，闻说唐阡那时候也赶赴枫华谷了，死马当活马医随便来问问。据他所说，自己作为债主丢失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而他的负债人也参与了那场大战，只是战后没了讯息，目前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唐阡看信的时候就猜到他说的是丐帮靳长生，联想那年柳公子擅闯唐门密室时的同谋之人，更有所肯定。枫华谷之战中靳长生绝对是重点，作为直接导致唐门与丐帮同盟破裂的关键人物，吸引的仇恨太大，可唐阡换到了隐元会不出世的情报，知道他其实是两帮的恩人。
当时，唐门丐帮同盟提前派人勘测了整个枫华谷的地形，经过反复的商讨争论，才定下设伏地点为枫林，可主力大军刚抵达枫林，就猝不及防受到了明教的偷袭——以明教后至战场，无时间越过两帮获取大量信息、却能占据地利的诡异动向看，除了两帮即将设伏的情报遭到泄露之外，别无其他！那么情报是谁泄露的？幕后黑手又是谁？
唐阡一开始猜是丐帮，她实在难以想象师门中会有背叛者存在。但是在枫华谷之战中，唐门的某些动向是她所难以理解的。逆斩堂的队伍为何一开始不在门主身边？既然也不在明教那侧，那就只能在丐帮那里了。唐无乐不说，不代表唐阡猜不到。这说明在明教的威胁之下，唐门更重视的反而是防备丐帮。门主的队伍为什么要身先士卒，列于最前线？唐门的宗旨不正是保全自我么！以唐门那般小心谨慎的作风，为何会有这种大胆的行为？除非是门主有极端的把握自己不会遇到危险！那么为什么他能如此肯定？
唐阡有了最大胆的猜测。
门主选择与丐帮结盟其实一开始就没安着好心。表面联合丐帮，实则暗中勾结明教，比起明教入驻中原，他更想要的该是叫如今在中原与唐门齐头并进的丐帮一举覆灭！那之后如何划分势力另说。毕竟，中原与异族的矛盾是天然的，相较于明教，唐门虽世代盘踞巴蜀，但到底是比异族要来得亲近！
正是因为过分相信自己的决断，以为明教私下会站在唐门这边，所以他最需要防备的就是丐帮。乃至之后在得知靳长生存在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斩断了与丐帮的同盟……他自己心虚，所以毫不犹豫认为那是丐帮的背叛。他没有想到的太多。所以唐门会败得如此惨痛，所以他甚至会因为自己的算计失去了双腿……
但是丐帮真的是无辜的吗？
战后丐帮帮主尹天赐失踪，同样失踪的还有他的大徒弟沈眠风！据唐阡从隐元会换到的消息，沈眠风父亲之死正与尹天赐有关……那么尹天赐失踪的内情，就值得细究了！倘若仇恨为真，那什么情况下，沈眠风能报得了仇？必定该是丐帮破灭，尹天赐重伤乃至无人戒备之下！为了报复，将情报出卖给明教——这样的动机够不够？
所有人蝇营狗苟，为私利弃正道于不顾。唐阡该感激的，反倒是孤身闯入敌营挡了明教整整一夜的靳长生。若非他拖延了战机，唐门主力甚至连那一半都没法逃出来！
唐阡不恨门主，就像她不恨明知唐陌重伤还将他留下的唐无乐，绕了一圈，她竟发现自己谁都恨不了。天道伦常，人有命数，没有人有资格背负另一个人的生命。那么多正值青春年华的弟子永远停留在了血火之中，又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唐门与丐帮都自负胜算，却生生把自己大败在了枫华谷，若有机会，谁愿意埋葬于红叶之下，难以超脱呢？
归根究底，只不过是阴差阳错罢了！
唐阡回答不了柳公子的问题。在那枫华谷中，她也救过奄奄一息的丐帮，也杀过仇恨以对的丐帮——她所背负的所有血腥，都是自那日起——她不知道是否遇到过靳长生。
死在枫华谷的人太多，自此流落江湖的也太多，她连哥哥都寻不到，怎还能寻到别人？
唐阡据实写到信中，然后亲笔画了哥哥的模样，附上一幅画纸，希冀柳公子在寻找他朋友的时候能顺道帮她寻一下哥哥……没准，他真的……没有死呢……
唐门不需要一个太聪明的自己，特别是唐阡很清楚自己身上的异族血统是个炸弹。她掌握了太多的机密，所以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能太聪明。
她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表现。她多想永远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用去计较，那该有多幸福啊——可现实只能她看透所有，然后守口如瓶，一个人摭拾着那些最惨痛的过往，苟且偷生。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枫华谷的真相掩埋于历史的尘埃。昔日被血火浇灌过的大地，又盛放出更灿烂的红叶，谁人还记得，那每一寸土壤都葬着一个冤死的亡魂，那每一声风过都藏着哀戚的悲鸣。
除了唐门与丐帮，也没人会再在意枫华谷的往事。隐元会隐没于世人背后。就算是有人买消息，他们也只会诉以最直白的情报，而所有的判断却要买主自行作出——唐阡在明白隐元会的这种机制时，倒是颇松了一口气。
这几年，唐门于江湖之上没了声息。
就算战争失利，损失的也不过就是中原之地的势力，于蜀中一带，没有任何影响。唐门依然没有放弃中原的利益，但只是以更隐蔽的方式攫取。
那年唐无乐拎着一麻袋异域水果自唐家集匆匆赶回，进入幽冥渊刚收了机关翼，就见着冰泉巨岩边的小亭中，倚着栏杆看冰莲的两个妹妹。
唐小婉这些年都是一个样。苍白脆弱，温柔纤细，像是冰雾作的人，碰一碰都恐碎掉。
另一个……大概是刚从机关密房出来，浑身上下都是久不入人世的疏离感。比唐小婉要高些——唐小婉年岁更大，但她现在反倒要高了。气质偏冷，但冷淡中又有温和无害的柔软。就像问道坡绵延了整个山坡的花树。十六岁的女孩本该是青涩害羞含苞欲放的年纪，可她身上已经没了孩子气，冷静持稳得更像是她哥哥的模样。
大概是正与唐小婉说到什么开心的事，她挑眉笑了一笑。
明媚的五官一下子生动起来，就像画中的美人忽然有了生机，明眸善睐，韶光正好。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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