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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故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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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君乘邮轮出扬州,沿着苏北运河向东北走了一晚,天蒙蒙亮时到了高邮。在高邮简单吃了点饭,又马不停蹄地雇了辆汽车到宝应。
他的童年便在这个小县城一间名为怀仁药铺的二层小楼里度过。自养母去世后,养父将他送去临县的姐家帮衬,在那里他陪伴小花正长大,偶尔回来看望养父之外,他对宝应没乡情。
时隔数年重返,更是陌生,唯有一家人他顶熟稔。那人是个打铁匠,他称之为铁匠叔叔,是养父的至交好友,家离药铺不远。
凤君先找到了药铺,什么也没有改变,连门口的匾额还保留“怀仁药铺”。养父过世前将药铺盘给了别人,再背着姐把那笔钱偷偷塞给了他,后来他用那钱给花正转学用了,倒也是公平处置。
在药铺转了一圈,他就出来了。穿过一条马路,再斜穿过一个打谷场就到了铁匠家。
远远地便能闻听到打铁的声响,这久违的声音倒让他陡然生出一股萧瑟感。
铁匠叔叔老当益壮,双目也好,但偏就没能一眼认出他来。在他记忆里,凤君是个乡下长大的小年轻人,不过是长得俊些罢了。如今,站在他眼前的男人,虽然风尘仆仆,却一看是大城市来的,有派头的人。
凤君唤了声,“铁匠叔叔。”
老铁匠张嘴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认出后的第一个反应却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反倒是警惕地左右望了眼,然后敏捷地把他拽进院子里,道:“小子你回来找死啊。”
说起这死不死的话题,不得不提及当年那场鸡飞狗跳的订婚。
花正生长的地方是临泽县下的虞家村,聚族而居,族风彪悍。虞姓祠堂下分四房,花正父亲属于三房。成家立业不久便去世了。花正的母亲从宝应县嫁过来不足两年便守寡,受族人欺负,却只能忍气吞声不肯回娘家。因为她肚子里有个遗腹子,必须守着丈夫留下的薄产度日。
那日子十分艰难,每天早晨起来打开屋门,门口就堆着柴薪,这是大伯家出的主意,意思是防止野男人出入。
花正的母亲忍耐了数年,待花正长大些,她怕女儿跟着受辱,便叫来弟弟凤君带着花正住在后面小院。每日大清早就将柴草移开,不让女儿发现。
后来,母亲大病一场,花正照顾母亲,发现了连日堆在门口的柴捆。那时她也还六七岁的年纪,不大懂事呢,一问之下,母亲就哄她说,那是大伯母照顾母亲病中让人送来烧的。花正单纯地笑说,大伯母原来没那么坏嘛。
没过两日,她上山岗子连玩带摘摘了一篮子新鲜杨梅给大房伯母家送去,很懂事地谢谢大伯母送柴火照顾母亲和她。
大伯母尖酸,立刻就说“可不敢当,你大伯命苦,身为族中老大好事没一个,破事倒一堆要操心。你说你死去的爹吧,当初我们不让他讨你娘,我们族里祖祖辈辈没讨过外面的人,他偏不听,可好,娶来个扫把星,把他自己给克死了。克死了你父亲,你娘还不甘心,当初我和你大伯就说,你回娘家再找个人家跟了得了。她却偏死舍不得那一亩两分地,我们家难道还惦记那点破家产不成?哼!”
大伯母欺负花正小不懂事,怎么痛快怎么说:“我们就说,你只要给我弟守着身子,我们就让你霸着我弟那点家业,她可倒好,找个屁大点的弟弟把你给支开了,她什么意思啊?我能不把柴火堆高点?难道还等着她去偷汉子?!”
花正其实很能读懂大人的话了,但小孩子心里难受却不懂怎么交锋,也没那个能力,回家后莫名地哭了一大通。
凤君是十多岁的大男孩了,很会哄小花正,又搂又抱又是悄悄话,终于套出了话。他当下也没发作,甚至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发作。后来秋收过后,到镇子里卖完杨梅,他立刻买了一兜子糖果,回来悄悄地找了村里光脚的一个小孩,给了他一把糖后,让他将剩余的糖散给其他小伙伴,教他们唱顺口溜,大体是讥笑大伯母家的三儿子是个傻瓜,他的兄弟姐妹都是傻瓜的兄弟姐妹之类。
结果,大伯母家正常的孩子们讨厌起了傻瓜兄弟,不知怎么欺负的,傻子虞连涂变得越来越傻,甚至开始尿裤子拉裤子。
大伯母被搞得焦头烂额,确实没闲心再为难花正的母亲。后来,还是凤君好心好意,让大伯母带那傻儿子去宝应找他的养父瞧病,吃了数月的药才见好些。
此后,两家基本相安无事,直到花正满十四那年的春天。
大伯家请人到家来做媒,要把花正娶来当三儿媳。
这时,大伯家的大小子虞连滁去参军,混了个小头目。一次回家还开了个绿皮敞篷小汽车,村里有个老人初次见识小汽车,便趴到路旁的小沟里不敢出来。后来穿着军服的虞连滁下车喊话,问老婆子你为何躺进沟里,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起身解释说,怕惊了您那东西。
这事成了村里茶余饭后的笑谈,都笑话老太婆把车子当成了骡子,怕惊着“它”,实际上,往深了去看待这个问题,便会发现,老太婆怕的不是车子,是人。
花正的母亲也怕大房家,忍气吞声了十余年成了一种习惯。当花正被说媒时,母亲竟然没敢吭气。媒人留下两瓶老烧酒,两个黄色纸包的饼干走后,母亲才将那饼干喂了猫狗,用那酒烧了一沓黄纸,大约是烧给父亲的。
是惭愧,是无言的诉苦……
凤君模糊地记得,知悉那间事后的心情。他确定,那时没意识到自己对花正的心思,即便如此,他似乎傻里傻气地到山上狂奔,对着大树拳打脚踢,疯狂发泄。
他也依稀记得跟花正说过的话,大约是这样的。
“你若不愿嫁那傻子,同我说。”他会让那傻子消失掉。
花正或许从他眼里看出些骇人的光芒,应当也是用她一贯的笑呵呵模样说,“嫁傻子有何不好,他只会傻笑,又不能打我骂我。”
“可你嫁了人,就不能在家里了。”
没错,早在那时他其实就已迂回地表达对她的占有欲,无法接受她的离开。
“若要一直在家,我最好嫁给小舅舅,就永远在一起了,我可以嫁给你吗?”
他永远记得花正说的这句话,也记得她说这话时双眸里闪烁的火焰,好像一个困扰她极深的问题找到了完美的解决方案似的。那时,她还不太懂婚姻中的避忌。因为虞家村里人几乎都在本村嫁娶,难免就有连亲带故的,就像花正许配给堂哥,给她以错觉,亲属之间随便可成婚。其实不然,这里有严格的亲属配对制度,直系血亲不许成婚,否则便是伤风败俗,姻亲则视情而定。
据他所知,表兄妹姐弟就随便配对,但像他这样的情况,舅舅娶外甥女的就从来没有。
所以花正不能嫁他。
当初迫于虞大伯家的淫威,花正这边似乎别无他法。村里人虽也有议论,却也只能私底下嚼。那傻子能成事吗?别又成个活寡妇……云云。
在花正出嫁前,花正的母亲这样告诉她,“嫁过去啊,就是照顾好你的堂兄,你没有了父亲,这是我们的命。”
花正不懂命是什么,凤君也不大懂,但他的情绪一直不好,看见虞大伯家送来的聘礼就想砸个稀巴烂。他按捺不住心中强烈的怨怒,跑到小河岸边连续几日钓鱼。
路过的村民问他,“这里水流急,能钓到鱼吗?”
他就说,“兴许有找死的梭子鱼、剑鱼钓钩呢。”
他在那河边瞎钓鱼钓好几天,烦躁得一无所获,可突然有一天他突然就想到,为什么不离开这个鬼地方,顺着河流一直走,就可以了。
于是,婚礼前的某日,他进镇子将田契典押,换了一笔现钱,收拾细软带足了干粮,当晚带着花正母女逃离。
他们远走高飞不知后事。老铁匠却对当年的事记忆犹新。
虞连滁带了一批穿军装的人马杀过来.
据说有人通风报信说,白天看见凤君进镇子,而且凤君没有动用村口河边的小舟,而是淌着河水出村的,水流抹杀掉一切逃跑的踪迹,于是虞连滁的搜索主要集中到临泽镇里,后来又扩至宝应。
那时,凤君的养父已过世,老铁匠作为和凤家往来户成了重点盘查对象,后来不胜骚扰,他抡起大铁锤子要砸死他们,这才清净。
凤君向老铁匠抱歉,“连累您了。”
“这什么话,你是我从小看大的孩子,我也算是你半个老爹。后来我打听了半天,没打听到你不好的消息,这才安下心来,你这怎么又跑回来了呢?听说虞连滁飞黄腾达了,跑到什么大地方当警察头子去了,虞家人在县城里当官发财的多了去了,走路都是横着走,你别给撞见喽。”
凤君蹙眉,心想坏了。
他此次前来,多少心有顾虑,于是从扬州航空协会那里托了关系,往宝应警所致电,要求派个人给他。按照老铁匠叔的说法,虞连滁可能退役下来调任警署,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排除和当地警所保持联系。
当然,他的事过去多年,虞连滁不可能未卜先知在当地警所通告他这个“通缉犯”,但凤君是个谨慎的人,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怕宝应警所里恰好有知道他的虞家人,若晓得他回宝应,极有可能抄到铁匠家,于是他不敢久留,便直入主题问道:“您老可知,当年我养父抱我回来那晚,是去哪个地方给人接生?”
“若我记得不差,应当是泾河。”
凤君:“我记得泾河是个镇子?”
“没错,是个不小的镇子咧。”
“那么大镇子当年难道没有接生婆吗?”
“……”老铁匠愣了一下,接着道:“可也是呢,你爹一个大男人,其实没怎么给女人接生过,你母亲生你姐时还请了别人接生的,你父亲是个郎中啊。”
凤君点点头,不再久留,起身告辞。
老铁匠也担心他被虞家逮着,连忙催促他赶紧离开这里。
凤君走出堆满破铜烂铁的窄小铁门时,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问了一句:“您还记得我姐的样子吗?”
铁匠歪头想了想,点头。
“我们姐弟两个像吗?”
铁匠一时没反应过来,还真是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凤君,布满皱纹的老脸裂开笑容:“像啊,若是不像,能瞒得过大伙儿嘛。”
凤君是养子的事其实是秘密。当年捡他来时,养母已经病重,基本足不出户,后来就多出个刚出生的儿子,也没人探究。铁匠是至交好友,当然没瞒他。
凤君儿时也不知道自己是养子,后来慢慢地,他发现母亲待他十分刻薄,他才慢慢地领悟到自己的身份。养父待他尚可,但兴许碍着养母的情绪也不怎么敢亲近,后来养母死了,养父和他的关系也已疏成定局,后来养父临走前握着他的手说了一句话——
你是我的儿啊。
老人那个表情极度复杂,掩在暮气沉沉的脸庞里,凤君没能……或者现在想来,他是有点逃避去理解那句话的,没追问什么,就那么送走父亲。
凤君对着老铁匠笑了,“他是我的父亲,对吗?”
“他本来就是你爹啊。”说完这话,老铁匠却突然睁大眼睛,真正搞懂了凤君的意思,显得相当吃惊,连忙摇头道:“不可能,你爹他是老实人,绝对不是那种人。”
那种人,是什么人呢?老婆子卧病在家,在外偷女人,生了私生子还敢抱回家的男人?!
为了给死去的老友洗白,老铁匠喃喃自语似地又道:“夫妻处久了就有夫妻相,一家人处久了也有家人相,你可不能想太多,老凤在地底下可要生气的。”
“我知道了。”凤君点点头,和铁匠拜别。
他打算去趟泾河,打听一下当年那个难产死的妇人。
原路返回路过打谷场时,却意外被一个年轻妇人招手拦住。
“我给你说说……”那年轻妇人似乎不太熟悉给陌生人算命,局促又急忙地道:“我不收你银子,我只是看得见点东西。”她说“看得见”而不是算命。
凤君知道如今人们日子不好过,想着各种法子来糊口,街头摆摊算命的骗子很多,他从不为此止步。
那妇人追着又说:“不是所有人我都能看得见,你算一个,前两天我也给一个酒老板算命,他说很准,其实我自己也拿不准。”
这微微发胖的年轻妇人说的语无伦次的,凤君不想搭理她,想绕过她,却听她在身后道:“我看见了血。”
凤君走不动了,回过头来,看着那妇人。
“那个血不好,同一个女人有关。”
凤君的心脏砰砰地跳起来。这些年,随着眼界放宽,他不再迷信,但他和花正的科学主义不同,他不否定一些看不见的力量和存在。
他希望这妇人能多说些什么。
看出他感兴趣,对方又说,“你们断了的好。”
凤君几乎以逼问的口气问道:“为什么要断?”他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那妇人却摇头,“你别再问我了,我不是看命的。我只看得见一摊一滩的血和一个白发女人的样子,样子也不是很清楚。”
凤君的心口骤然一紧,想起经常做的那场梦。
兴许是为了说服他,亦或为了自己解惑,那妇人开始讲她前几日做的异常怪梦。她梦见一只大鸟,展翅在她头顶盘旋,几可遮天蔽日,颜色像团火,一直在鸣叫。她觉得那大鸟可能是个菩萨,因为自那场梦后,她生出此项特异能力。一天,她路遇两位同行的男子,就看见其中一个男人的头上方空气里耸立着一座大概是山的东西。
她就忍不住问,“你们来自一个有山的地方?”
对方说,是的。
她又看见一堆酒坛子,就问,“你们做的事和酒有关?”
对方又说,是啊。
然后她脑子里突然就蹿出个念头,哎,你呀,被同行的友人给坑了买卖,但是碍于坑人的家伙也在场,她不便明说,只好提醒那个被骗者,以后你们分开做买卖,都会发达的。
讲到这里,这年轻妇人笑道:“我其实不晓得他能不能发达,我只知他摆脱那个朋友一定有好处,你也是,断了会好点,然后我也不知道。”
自凤君听说那只红色大鸟后,他再没开口,那只火红色大鸟也入过他的梦。他不明白这预示着什么,这一场云里雾里的算命,便给了凤君重重的一击,击到了心底……那种感觉,太阳一直都在那里,而他却忽然感觉不到它了。
他没去泾河,也没遇见虞家的人,平安地回到了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