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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隐痛 ...


  •   李璋君的私盐妥妥地被洗白了,他正乐呵呵地跑去安排筵席。上回预定好的兰堂十席,又略加了三四桌,在梅花草堂也备下了十多桌的雀牌。

      李璋君回到饭店后见到静静躺在床上的凤君吓了一跳,道:“你这去无踪来无影的,搞什么名堂?”

      凤君没回应他,却反问他的事。“顺利吗?”

      “托您老的大福大德,非常顺利。这不,席桌又加了几张,给你这边留备的,你也多叫几个人过来,热闹热闹。”

      凤君没有笑容,非常平淡地交流下去,说:“是该好好热闹。”

      扬州这个地方极像个落寞贵族。因为陆路交通发达,以水路交通发家的扬州经济地位已大不如前,然而这里社会风气仍然顽固地保留着以往的交际浮华。

      每逢寿诞,升迁,升学,甚至如李璋君这次的宴请,一件事办顺利了,一高兴亦要大开东阁,征妓囿酒,衣光鬓影,抹牌开赌,笑语喧闹,而扬州还有一恶习,便是鸦片。其他各地均严禁鸦片,唯独扬州堂而皇之地公开吸食,保持着旧生活的原貌,不可谓一大奇景。

      偶尔身历其境,其实也是别开生面刺激受用的。譬如凤君,这一夜他喝得很高,赌牌也没那么精明,输了些钱,当然这些钱都是李璋君给垫上去了。后来有个女子陪他去了包房。李璋君自己很是混过风月场的人,对这事看得很淡,凤君没成家,玩一玩没什么的。

      可没多久,他手底下的人悄悄告诉他,“凤先生那边要了烟枪。”

      李璋君神色一动,吸大烟不比狎妓,万一吸出瘾癖来就不好,于是他前去看看究竟。

      凤君确实吸了会儿大烟,但感觉不大好。见李璋君进来,他放下烟枪摇了摇头,其实有点恶心头晕,也非常倦怠犯困。

      李璋君将一卷票子塞给那风月女子打发了,让跟来人带凤君回去饭店睡觉。

      他们在扬州又盘桓了两日,期间,李璋君仍亲自打点私盐后续的事,而凤君到瓜州会一位退休的老前辈,姓曹。凤君刚到央行实习时,正是这位老先生慧眼识珠援引他到了会记股,不久便退休归田。但银行同行们时常会念叨这位老人,说他对银业及时局的关系看得最准。眼下,凤君对时局也颇有疑虑,也想调整目前业务,于是前去请教。

      和曹老谈过一席之后,他对新的改革多了几份信心,回到扬州时脸色倒也好了些。

      晚餐和李璋君一起吃的,正吃时,扬州航空协会派人过来转告,中央银行来电请凤君到镇江支行领取电文。

      凤君觉出事有蹊跷,次日大早便乘船过江到了镇江支行。电文用中密,大概意思是,奉总裁指示,派他在扬州设办事处,并嘱安排好先前事宜之后回沪接洽具体事宜。

      这意味着他不能尽快回上海了。

      从镇江回扬州的船上,他无意瞄见一位年芳二十左右的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头发也是齐肩的,尤其那笑容也是灿烂好看……他转向江面,久久地沉默下去——也好,暂时就不用见面了。

      李璋君回沪时,突然问凤君有没有给花正妹妹捎的话。

      凤君想了想,摇头,“没有。”

      然而李璋君的车子开走前,凤君又趴在打开你的车窗上说:“如果你遇见她,提醒她,多穿点衣服不要生病,没事先不用回家,在学校住着。”还有许多话,譬如,没事不要外出,实在要想出去,也要和同学搭伴……但他打住了,其实花正能照顾好自己。

      花正的确没凤君以为的那么牵挂他,不是说她不想他,她有自己独特的方法来抵消这种思念。看书的时候,她不怎么分心想他,于是她很用功地读书,平心而论,收获颇多,她很满足。不读书时,她会想念他。想他的时候,就一个人去逛街,光顾那家他喜欢光顾的服饰店,想象着那些好看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是什么样的,忍不住就开心起来。

      那时候她以为他很快就回来,思念也是充满期待的思念。后来李璋君特意去学校找到她,他说,他刚刚回沪就来转告凤君的关切——不要生病,不用回家。

      “我生病了,他就会回来?”她这样开玩笑。

      李璋君如兄长般温暖地笑着看她,回曰:“没事,生病了有我照顾。你小舅帮了我大忙,我请他吃,他也吃不下什么,哥干脆请你吧,在他回来前,每周末我都来接你出去,给你改善伙食怎么样。”

      花正点点头,“好啊,顺便给我带来他的消息。”

      李璋君后悔自己没记下扬州饭店的总机,回去后他没忘记给扬州那边的人打电话要来了凤君下榻的饭店总机,依言来接花正出去吃大餐,同时将那总机号给了她。

      “最好晚上打,白天他事多,不一定在饭店。”李璋君细心地提醒。

      花正的学校附近有个大公墓,地处偏僻,或许附近没有电话线的缘故亦或其他原因导致,学校附近竟然没有电话亭子。她跑到挺远的街区才找到一家电话亭。

      然而,第一通电话并不愉快。

      她热切地问他,“你何时回来?我想你。”

      “我也想你,可我更想知道,你从哪里打来的电话?”凤君的语气并不如她的热切。

      她理所当然地回了句,“电话亭啊。”

      “哪儿的电话亭?”他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花正想了想,“xx路上的电话亭。”

      “请你告诉我,那里离你学校有多远,请你再回答我,现在是什么时辰?你是一个人,还是有人陪你?”

      听得出,他很不悦。花正知道这是他关心她的安危,本想安慰他说和朋友在一起,但她改了念头,道:“不知多远,总之我一个人找了好久才找到,嗯,现在什么时间啊?咦外头这么黑了啊。”

      她学校西门对面就是大公墓,她说过,因为有各种恐怖的鬼故事,同学们夜晚不怎么出门。虽然她总喊科学主义,但其实内心也很惧怕那东西,他在电话那头嘱咐她,“一会儿挂了电话,先不要一个人回去,原地等着。”

      “嗯,你什么时候回来?”她最关心这个。

      他停顿了一会儿,原本还有些琐事没安排妥当,应当过几日的,但他临时改了主意,便说:“就这两日。”

      花正乐得直想亲电话的听筒,欢乐的声音通过电话线送到他耳际,她不断地重复着“太好啦太好啦,虽然恨不得你立刻出现在我眼前,但我会忍一忍的。明晚能到家吧?”

      凤君说,“我会尽量。”

      凤君打电话给李璋君,让他找到花正送回了学校。

      次日,凤君因公事脱不开身,未能如期回家。

      花正没等到他,但没跑过去再挂电话找他问缘由,因为收拾屋子,买菜做饭太累了,就香香地睡了一夜。

      睡醒后一看天气阴沉,可她依然兴致勃勃,想啊,他昨天没能回来,今天必定能到。于是干劲十足,再次将屋子洒扫一遍,炉子烧得红通通的,想象了一下这样的天气里一起吃什么热乎乎的好呢,结果吃的没想出来,反倒想起给他泡药酒的事。

      凤君一早出扬州,下午赶在央行下班前回沪,找直接负责扬州机场业务的副行长碰头接洽,得悉更进一步的内部消息,原来扬州西门除了建军用机场,还要建弹药库,这项工程拨款实数不可小觑,他也适时地提出黄金回收业务的构想,副行长大体听完构想后说可考虑。

      凤君回家时,大门虚掩着,院子里静悄悄的,他竟然生出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院子被她打扫过,但她将那堆枯树叶扫到了玉兰树坑里,不知是何打算。

      屋门前的台阶,拾级而上,能听见客堂里传出的碎碎念叨声。

      “……熟地,五味子,枸杞,咦,这是肉苁蓉,还是补骨脂?问一下好了……”

      凤君不明所以,悄然进到屋子里,淡淡的药香掺着酒香漫进了鼻里,屋里的温度也是暖烘烘的。

      花正背对着她忙的不亦乐乎,把从药铺里抓来的七味补药摊在桌子上辨认着,她不晓得背后有人,还挺自得其乐地念叨着,“再抓点鹿鞭牛鞭什么的好了,给他壮骨的同时壮阳岂不是更好咯。”将药包倒进酒坛里,又苦恼上了,“加点冰糖吧,甜一点,我也可以喝。”

      凤君差点开口问她,我需要壮阳吗?

      但这种话,如今已不适宜,今后也不再适合和她讲了。

      他开口:“再甜也是酒,你就别想了。”

      花正猝然回眸,见是他,转身就猴子般挂到他身上了,捧着他的脸左右看,仔细看,兴致所及,俯下小脸就亲他的嘴。她的亲吻像是孩子表达的喜悦之情。凤君没避她,任由她瞎折腾,后来花正主动跳下来,上下看,前后看,这才说了句人话,“回来了,好好的,真是太好了。”

      一起吃饭时,外头刮起了风。

      花正喝了口冬笋汤:“有你在家,最喜欢这种天气啦,一起吃饭谈天,听着风声会觉得幸福。”

      凤君:“有你在身边,不管什么天气,我都觉得很好。”

      花正顿时心花怒放,距离产生甜啊?某人都会说甜言蜜语了。“嘿嘿好甜唷。”她故意舔了舔手,“刚才抓了点冰糖,好甜。”

      凤君却轻轻地放下筷子,凝视她因为甜蜜而过分灿烂的笑脸,柔声道:“花正,不要笑了。”

      她听话地收了笑,但嘴角忍不住保持上扬。

      他的声音鲜有的轻柔,他说:“我回了趟宝应。”

      花正:“啊?为什么?”

      凤君:“我是你舅舅。”

      花正瑟缩了一下,但仍旧笑道:“我知道啊,你是舅舅,不是叔叔。”

      凤君点点头,“是。你母亲去世前也和我说过,她觉得我就是她的亲弟弟。”

      花正:“你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本来和母亲感情好。你吃这个麻汁银耳,脆脆的,好吃呢。”

      凤君拒绝受她干扰,把心拧得像铁一般的坚硬,继续说下去。

      他说:“这次回了趟老家,路上使我想起许多事。在你外婆去世前,我守在她床头,听她和你外公说,‘你的儿子我愧对了他,那是因为你对我不住,这一辈子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这就要走了,才又觉得对他有些不公,你告诉他,他另有一个死人娘,等你死后,把你们埋作一处,让他只哭你们的坟就行了,不用给我烧香……’”凤君讲这些过往的伤心事,倒真是一时忘了眼下的痛心事,显得极平静,他拿起筷子夹了口菜,道:“到死了,她的眼里还是没有我,现在想来,她待我刻薄,也不见得有多过分……”

      这些话,一旦开口,就难再收回,他和对面的人儿之间的缘分,那最刻骨铭心的部分就要断了。他突然想喝酒,但竭力忍住了。同花正的这件事,必须要清醒地交待清楚,免得哪句说得不够妥当,叫她更伤了心。

      花正乖乖地坐在桌子的那头,时而低下头,但多数时间努力地看着他,听他讲故事。

      凤君看着她这样,很想离桌去背对她,但这个欲望也被他忍住了。其实,这又不是生离死别,还是会在一起过日子,只不过不能做那种亲密的事。这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凤君内心的苦痛随之减轻了似的。

      “可以说,那时候起我对自己的来路心里有数了,但没捅破,那时倒也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觉得无所谓,而且应当是没机会提起这事,也就一直那么过来了。后来,要和你在一起,我十分挣扎,最终……也还是在一起了。”

      “是啊是啊,我们在一起了,一直会在一起,这有什么好说的……”花正突兀地站了起来,无意间双手握成了祈祷的姿势,“不说这些了,给我讲讲在外面有没有好玩的事啊?!”

      凤君:“我正在讲。”

      花正:“可是一点也不好玩。啊,对了,忘了讲给你听,郑先生被小杨先生打了……”

      凤君沉默,望着她。

      花正的头又渐渐地,渐渐地低了下去,像个犯错的孩子。

      凤君起身,绕过桌子,一把将她拉入怀里,摩挲着她新洗的发丝,疼惜无比。“难过的话就哭出来,但是没必要太过伤心。我,还是你舅舅,不会不管你,除了不能在一起睡,其他没有任何改变……”想了想,还有一句话他必须要让她明白。

      “我在乎你,一如往昔。”

      花正却紧紧地搂着他哭了,“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我家,那样就不受外婆的欺负啦。我只要想一下,那么小的你受人冷眼,就讨厌死欺负你的人,哪怕是外婆,照样不能原谅。”

      凤君突然感到好笑。他讲得重点似乎都被她过滤掉了,她只听进去无关紧要的部分。

      “花正!外婆已去世,不许说不敬的话。儿时的事我都忘了,没什么的,你不要想这个。其实换个角度,我们都该感谢你外婆。她待我不好,也使得你外公不敢和我亲近,致使父子关系疏冷,他才舍得让我去你家。”

      花正抽噎着点点头,没像以前那么粘他,自动离开了他的怀抱,仓促地说了句“汤凉了,我去热一下”就端着砂锅跑去热汤了。

      接下来,花正热好烫,两人一起喝了热气腾腾的汤,好像和平常一样,说说话,聊聊天。花正讲郑老师挨打,抱着瓜宝来家里住了一晚。那一晚昔日的师生二人谈了很多。

      郑老师说起小杨先生,一脸的灰心,花正犹豫着劝她离异,但郑先生没回应。只说,小杨先生不懂疼人,不全怪他本人。郑先生初次到访婆家,婆婆拉着儿子在正屋里桌上吃饭,新儿媳郑先生却只能在偏屋里端碗吃。

      那为何委曲求全地在一起呢,花正没问,因为在之前的谈话里郑先生提到过,那时小杨先生事业顺畅,而她自己则被学校解聘。花正突然有些了解,人生有许多无奈。最终郑先生还是抱着孩子踩着坎坷的石板路回家了,那条背影令人心酸。

      凤君只说,“世道不好,有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已算是幸运。”

      花正:“可是她不幸福。”

      凤君:“那是她没能力。”

      花正:“幸福可不是赚票子,凭能力就能赚得来。”

      凤君:“是,幸福没有量化指标。就如此刻或许有一对夫妻对桌吃燕窝,而我们在阴雨天气里一起喝着热乎乎的汤,谁更幸福些?”

      “一定是那对夫妻更幸福啦。”花正望着凤君,太正经的表情使她难受,不得已吐了舌头开玩笑道:“哪对夫妻会那么奇怪,大冷天的闹分床,除非你给我换个暖炉抱,不然我才不干。”

      凤君知道她这又要耍赖皮了,决定不接她话茬,起身收拾起碗筷。

      花正也悻悻地跟着收拾桌子。

      洗碗的活儿是花正抢着干的,她说:“你累了,我来。”

      凤君也没坚持,他确实是身心俱疲,往锅炉里添了煤块,简单洗漱了一下后习惯性地走近两人的卧房,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退出来,去了另一个卧房。为了掩人耳目,这间房子平常布置得也很齐活,也许床单落灰了,但他突然不在乎了,倒头就躺了下去。暖水汀烧得很足,暖烘烘的,一点也不冷。

      花正洗好了碗回屋之后一时找不到人,喊了两声“小舅舅”,他也没应。

      是花正的意识突然一跳,向他的卧房望过来——门关严了。

      她没进去找他,继续收拾好家里,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后,披了件浴巾哆哆嗦嗦地跑进去拿上自己的枕头直奔他的卧房。她才不管,就算他是亲生舅舅又如何,木已成舟,打散了船就能变回树吗?

      凤君没锁门,花正推开门就狂奔过去,冷得直发出“嘶嘶”的音来。

      “出去!”

      凤君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不容置喙的一种感觉。他没起身坐起来。

      花正却不惧这个,愣是往床上钻,一边还叫苦,“冻死我了,快给我让点地方。”

      凤君坐了起来,被窝里腾出大块的地方,她成功地钻了进去,心里欢呼不已。他没点灯,屋子里昏暗暗的,他就在这个昏暗里看了她片刻,花正缩成一团形状,大约意思是,死皮赖脸就不走了,你能奈我何。凤君也真奈何不了他,于是,他自己出去了。

      花正放耳朵听啊,听见西屋的门响了,等她追过来试图开门时,门已被闩上了。

      她没办法了,一个人躺回床上,时间还早呢,一点睡意也没有。静静地回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无外乎是猜测性地确认了两人的血缘关系。花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也始终不能明白,就算有血缘又怎么样呢?

      恶心吗?

      她一点也不觉得。

      她真的无所谓!

      为了告诉他这个决定,她再次跳下床去找他,敲他的门。

      凤君太累了,这时不知不觉早已入睡,被她这么骚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就听见她说,“你先给我开门,我想告诉你,我不在乎的!”

      起先听见她声音在门外响起,凤君一时慌了,黑乎乎的,她怎么在门外?可下一刻,也就清醒了,完全没了睡意。

      这孩子会折磨他一阵的,他心里有准备。

      他就那么坐着,不挪不动,也不回应。

      花正一股脑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你既然选择和我在一起,说明已经突破了心理妨碍,而我也不在意这层关系,那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啊?我们不需要骗自己,不需要彼此隐瞒,那你怕什么?如果你怕流言碎语,那我们骗他们所有人……你不要怕……”

      凤君静静地听完了,终于开口,“你先回去睡觉,明天我给你讲这次差旅遇见的一个奇怪的事。”

      他这样一说,花正心里有底了,也就不和自己过不去,赶紧回去钻被窝,然后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舒服了许多。她觉得他一顿闹,可能和那个奇怪的事有关,只要劝好了他,就没问题了。于是,美美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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