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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中 ...

  •   出慕容世家大门时,我简直像捡回一条命,回望家门,忽地欣喜欲狂。大笑呛成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国月和我笑成一团,她道:“这是我行走江湖三年来,第一快意事!惜不能为外人道。”
      她把我扶上马车,车内极轩敞。坐垫是兽皮,腰枕及靠枕都是锦缎,触之松软,有女子喜用的熏香味。坐榻也很宽,可坐可卧。她非要我躺下,压着我道:“我们去无心谷找阿幕。他一定能治好你的手!你这条手臂没理由就为他们废了!”
      我高兴过后,药效也过了,整个人有些飘飘忽忽。血流太多,周身冷得可怕。强自集中心思设想,治不治得好我无所谓,也不抱希望。人要做什么总要付出代价。我道:“别看……听话,你不喜欢血的。”
      她紧紧搂住我,我感到颈间滚烫,也不好问她为何落泪。她强自镇定着说:“是不是因为我,五哥,是不是我害了你,我不来你便不会被人挑断手筋。”
      我吃力地望着她头顶,她没被连累,我心中乍松一口气,答:“傻丫头,是你救了我。”

      她令侍女煎药,与我饮下,又在我身上盖三层棉被,放暖炉。我喝了果然得以安眠,终日浑噩,不觉伤口疼痛。
      计日的方式只余每日她给我手上伤口换药时我问她,到了哪里,过了多久。她答:“到蜀中了。”又忍不住问:“是我弄痛你了么?”我怕我答句是,她当即要横波目化作流泪泉。我很舍不得。
      我的手被她包成两个粽子,我亦震惊不已,以为自己的手被齐腕斩断。我道:“你真是……没……从那姓罗的小子身上,学一点好。”
      她破涕为笑,我又暂安下心,困倦至极地睡过去。
      睡眠里听见夜间车轮滚滚,白日穿过市集,偶闻叫卖。我半梦半醒着想,她有事几次三番对我欲言又止,怕是要等到入无心谷才会坦言了。

      我一直以为,江湖中缺一本《名胜志》《地舆志》一般的书籍。把九州各大世家、各大门派所在处一一标识出来。便如郁州慕容世家,山庄在郁孤山上,燕王台畔。譬如孟家云居城,其地在桐陵,可饱览吴春江之幽谧。最好再引一引各处得名的掌故。无心谷的无心可是语出归去来兮,至今是宗悬案。
      无心谷有名医罗幕,与国月两情相悦。我记得《刀笔钞》说她情郎:天生手足残疾,百病缠身,而医术通神,可悬丝诊脉。救人无数,未有识其面貌者。
      国月与罗幕已有夫妇之约,所以把无心谷当成自家后院。一般请罗幕救人,需上求医帖并备厚礼。罗幕起先没名医的名号,也被称作神医,求医帖上一味吹捧。他回一句:浪得虚名,愧不敢当。
      他掌握生死大权,自然是放屁别人都如闻仙音。自此后江湖中人皆称他名医,倒把那些神医、圣手的衬得像自吹自擂卖大力丸的。
      行一日余,易车为舟。我被水声摇橹声惊醒一下子。夜晚窗外的江上月光漫到床头,我迷蒙之中,感觉自身仿佛化成极大的怪物,盘卧江中,抱一座小山峰做枕头,以天为被,潮汐被我梦中吐气吹动,起起伏伏拂过我胸口。我又昏沉沉地径自睡去。次日晨起,到码头换车走了许久,穿过一个市镇,听声响可知地面是石板。周围有酒楼书局,各种商铺旅馆,很是富庶繁盛。
      镇子在山下,向山上行,越行越静,湿气也越重。更值得称奇的是透入车内的光尽是青碧色。
      国月一行都是女孩家,我不好麻烦她们,哪怕一阵接一阵地清醒了也仍装作昏睡。待到听见风里叶声刷刷才晓得,沿山而上,到半山已在竹海之中。风吹竹林,声如洞萧,而竹子极高,遮蔽天日。

      再醒来时眼帘外白亮发烫,一股浓浓的药味,熏得我直想呕吐,可腹中空空,反复干呕。好容易睁开眼,我躺在一张床上,肩、肘处俱有灯烛。上身赤裸,一条右臂上满是污血,正有人拿着刀试图割开我腕间伤口。臂旁另有一双手在整理一些奇异的银针。
      年轻人对上我的眼睛,大为惊喜,回头道:“先生!他醒了!”双手各抓一把闪亮小刀。好似屠夫割猪肉时发现案板上大肥猪未死透,难以按捺再补一刀的欲望。
      我冷静道:“打扰。”听得几声闷咳,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赶忙让开,一架轮椅近前。
      室内铺着满地厚毯,车轮行过无声。我半睁着眼一扫,模糊看清那男子面目秀雅,心先安了一半。他道:“在下罗幕。阁下需再服一剂痹神汤,在下的弟子才能继续为阁下续脉。”声音疲惫,却轻柔悦耳。
      我见他人物俊秀,言语和蔼,配合地主动抬起上身,喝掉弟子送来的药。趁着药性尚未发作,我还能保片刻清明,想和他拉拉关系,便殷切道:“久仰。”
      他又咳了一声,答:“我亦是。月儿常说起阁下。”面色微微发红。
      我暗自觉得好笑。我问国月罗幕有什么好,她蓦地生出无限羞涩,霞飞双颊,使我瞠目结舌。如今看来,这双小儿女倒很有夫妻相。我顿然感到快慰,当即落心入肚子里,不理那持刀弟子见我如见猪肉,果断再晕过去。

      再醒来是两日后。晨光熹微,我看见肩膀及手腕已被妥善包扎敷药,伤口痛楚中含着丝丝清凉。外面的光沿一排窗照入房中,床边有花梨木的台,台上一只空花瓶。地面未铺毯,墙上是一应字画,较之我先前续筋脉那间屋子,奢华舒适固然比不上,雅洁许多。我在一座双层小楼内,迫切地爬起来想看一看外面的光景。双腿用力挪动,已无甚大碍的左手扶着床栏下床,艰难举步到门前,甫一推门,却是一片雨后薄寒,湿雾中带着花气。
      山上倒春寒。人间三月芳菲将尽,此处桃花初绽。我以为我是谢灵运从病中起,要念一念池塘生春草,不想我是误入桃花源的武陵渔人。小楼外我一放眼,满天满地的桃花便争入眼来。小楼两级石阶下,花树成林,一滩溪水穿林过径,白雾浮在桃花云上,远处楼阁隐现其中。而在白雾与流水之间,时而有一星半点粉红飞花。
      当日持刀的弟子正挽着衣袖,系着下摆,在溪畔剪若干枝桃花抱成一捧。见我呆怔便道:“奉先生嘱咐,由我照看阁下,我叫林光敏。这里是桃花渚,待客的所在。我原以为你还醒不来,想先换一瓶桃花。”
      我笑道:“多谢。”扶着小楼外的石栏杆坐下,去看盛放着伸到眼前的一枝花枝。
      他沉吟一会儿,还是说:“阁下右手的筋脉全断,先生只能续回三成。伤愈后怕是只能拿拿轻物。”
      我道:“可喜我一向不怎么跟重物过不去。”他不由一笑,道:“我从未见过不能再使武器还有心说笑的江湖人士。”

      我心道:或者正因我不是江湖人士。我道:“不仅有心说笑,我有心向令师言谢,请林大夫代我先道个谢,令师得闲再去叨扰。”
      自上岁冬起罗幕便缠绵病榻,入春仍未见全好,无心谷中病人都由他弟子们诊治。前几日亲自坐镇为我续脉,已是很勉强,我看得出来。
      他在无心谷霜前雁后斋中闭门不出,国月便在他身边照料陪伴。
      我以为无心谷中客人即病人,与婢女闲聊方才得知,谷中有十余位大夫,各有居处,都在外围,需留在谷内的病人宿在大夫住处的客房。桃花渚在谷内深处,与霜前雁后斋接近,现下只我一人。
      我饱食终日地养伤,坐在二楼,靠着围栏望外面天光云水日夕明暗,桃树招展,碧桃花花枝连着花枝,连成一片彤云。我便好似坐在云上,自得其乐,要是能省却换药的痛苦,再可以偷偷饮上两杯酒,真是做了人世间的神仙。
      无心谷待客极周到,自我苏醒第一餐,便有个紫裙小姑娘随送菜的小厮来问:饮食可有忌口?我一一说了,她咂舌笑:“你这样多东西都不吃么?饿死都不吃么?”
      我见她情态十分可爱,逗她道:“这要待我先饿死一回才能给你答复了。”
      她临走问:“我听说你的伤是治不好的,我们谷主治不好,天下更没人治得好。江湖人是这样治不好伤也开开心心的么?”
      我道:“别人如何想我怎懂得。你们谷中风景太美,哪怕治不好,能来一趟四下看看,我觉得不枉。”

      又过数日,林光敏来传话,道是先生已能见客,邀我一叙。
      谷中药僮引我往霜前雁后斋。即是霜前雁后,不能无菊。我来得不是季节,药僮领我经松木,过石桥,说是再过一个月,五月菊将开,便要以盆栽菊花装点霜前雁后斋。此时庭中尚无菊,谷中渠水引到此,蓄成一池,总有十余丈见方。池中疏落地放置几只大瓦缸,寥寥几茎荷叶自缸中举出,荷叶翠绿,下映池水,水中红鲤嬉戏,清彻可见。
      池中有一座石山,纯以岩石垒成,高约三丈,石上附有青苔并长几株白芷般的长梗小花。石山上放满花盆,便如一个山崖形势的花台,叫我想见入秋或浓紫或金黄,或雪白或碧绿的菊花齐开的灿烂。可惜要等时序入秋,我多半不在这里。
      我信居处最显主人品格,罗幕是个好隐逸的人。我驻足看那石山,国月先笑盈盈地迎我。她仍是一身红衣,尤为明艳。待我入内坐定就问:“喝什么茶,顾渚紫笋可好?”语气甜甜蜜蜜,对着罗幕。这次第,我自不能扫风景地来一句“不好,还是沏两盏吓煞人香。”她兴冲冲地去隔壁偏厅煮水烹茶,留我和罗幕相对想笑。
      他先道:“我该如何称呼?”
      他与国月尚未成婚,叫不得我表哥。我与慕容家再无干系,也称不得慕容兄。我觉得有趣道:“我叫你一声谷主,我痴长你两岁,你大可叫我一声老兄或是兄台。”
      他笑着颔首:“兄台果然高见。”转过轮椅与我谈话。
      我先前朦胧记得罗幕好看,一个久病之人,能好看到哪里去?他起居之处号霜前雁后斋,其人也生得是一片宋玉情怀,十分卫郎清瘦。我自受伤以来,虽好吃好喝,医药都是第一流,仍不免消瘦。与他相形比较,我竟犹自觉健硕。
      各人不同,各人各有各的美处。慕容池美在何处,我说不准。国月之美在色,她色若春花,嫣然桃李。而罗幕之秀,在骨。他那把骨头白玉雕成,纵使病骨支离也难掩周身的静逸。
      我与他笑谈几句,他道:“我今日请兄台来,既为兄台的伤势,也为兄台的身体。想必小徒告知过兄台了,你的伤势已无大碍,只是右臂筋脉只续回三成,愈后行动不会很灵便。妄动力气或是提拿重物,手臂使用过度,势必疼痛不已。我的敬告是,能少用就少用。肌肉较之左臂,是会日益萎缩,但只要每日加以按摩,应当不会很明显。”
      我道:“我已学着左手吃饭,成果显著。”
      他叹道:“月儿与我说过,兄台于书画之道颇有造诣,左右手皆可用。这样一来,没有写字上的麻烦,总算是不幸中的幸事。”
      我正色道:“多谢谷主。”
      他为难道:“兄台待月儿如亲生兄长,罗某才疏学浅,未能治好兄台,实在惭愧,担不得你一谢。”
      我反劝他道:“救不救我在于谷主,好不好得了在我自己,也在乎天意。谷主已尽人事,怎能为我不争气或是天意不予反过来苛责自身。”
      他终于释然,又道:“我的弟子为兄台续脉时,发现你的血流速极快,一旦出血,伤口难以凝血。照理说不应有常年血气亏虚的症状,除非……有人在兄台身上取血。”他苦笑道:“不卖关子了,我猜兄台常年累月被人取血,又及时以生肌灵药包扎敷裹,以致不留刀疤,唯手腕有隐隐白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要再说就涉及慕容家秘辛,我不可说。我问:“谷主可相信有人天生百毒不侵,连血也能解毒。又有人天生血中带毒,服食一种药物可以保命,但药亦是毒,久而久之会药毒缠身,身体日益衰弱。”
      罗幕慢慢道:“我信。实不相瞒,家师昔日两者都遇到过。”
      前者是慕容澜,后者是慕容涵。前者是我,后者是慕容池。
      我记起一句俗语:有雨无雨,听龙王爷的。有病没病,听郎中哥的。罗幕的医术冠绝天下,哪怕我不说,他心里也估出个七七八八。
      慕容池的药有毒,要是他真的喝了那些年药,决计像慕容涵一样练不了武。我小时候,他们问我,愿不愿意替弟弟,我说好,喝那么多年药的就是我。
      我喝慕容池的药,血里化去毒性,再取我的血制药。听起来血涔涔腥气逼人,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后来慕容涵不知从何处又请了个医生,想治本,为我和慕容池换血。差点换掉我半条命。怎料那庸医换完血就飘然远去,留字说我与慕容池血液奇异的根源不在血而在骨髓,世上是无人能换骨髓的,换血不过时效长一些的治标。慕容池换得的血迟早又被他髓中之毒坏掉。生生把慕容涵气死了。
      慕容池醒来后不顾长老固请,再不行换血之事,也再不取我的血。我留在慕容家做我的无用之人,等他什么时候血又坏了,我再当一剂独参汤给他吊命。慕容澜欠了慕容涵的,我爹欠了他爹的,父债子偿。我原以为等我死就两清,结果他竟死在我前头。如今想来还像个笑话。
      罗幕对我明言,我的命系在血上,失血超过一个限度,则血未竭,命已断。他说句实话,有我这样的血的人盛时自是极盛,可异于常人,注定难以长久。我经历取血又换血,二十岁前血气损耗太巨,恐四十之后由盛转衰,难以挽回。
      我问罗幕:“国月可知道?”
      罗幕摇头叹惋。我说好,慕容家的事与我的事莫让她知道。我还是喜欢她言笑晏晏,像杀人心的刀子那样的娇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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