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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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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国月喜穿红衣。喜贴翠钿。远山眉黛间一点,两个笑涡儿上再各一点。她面颊丰腴白`皙,天生口角上翘,最宜含笑睇人,顾盼生春,人称红龙女。江湖快报《刀笔钞》中有两句诗说她:翠钿贴靥轻如笑,玉凤雕钗袅欲飞。
她穿红衣,因为她常常不得不沾上血,可又怕见血。她贴翠钿,每回杀人,都要遗落一点带脂粉香的花钿。
我梦见这美人就坐在我对面,懒懒笑道:“有时看你,形容俊逸,身材修伟,也可算一个美男子。”
我道:“然而?”国月道:“然而你让人看了发闷。”她蹙眉说:“明明你们眉毛眼睛鼻子都长得一模一样,至少有六、分相似。慕容池一看就是玉堂金马,‘公子慕容’。你却叫人想起在凄迷雨天,一个人孤零零地闭起院门,喝着水酒看雨打梧桐。”
她所言非虚,明明是六、七分相似的脸,长在慕容池身上,我看了都喜欢得不得了。我爱美人,所以不气她捅我方方面面都不及慕容池的痛处。形单影只惯了,雨天有美相伴固然好,一人独酌也不赖。我道:“这样更是悠哉。”
我仿佛听见滴答雨声,不绝于耳。我的住处便是这样一个院落,落雨时景致最佳。门帘是淡绿色的珠纱,色若春草,四面都是窗,窗纱是深一些的绿色。靠墙一张长桌,桌旁摆着放置卷轴又插了雀羽的花瓶。笔墨书籍从书桌堆到床头,床外一扇真珠红的落地理石屏风。
又是雨声。冷雨滴破宣纸,滴破梦境。我睁开眼,却是一间方方正正暗室。四周点着火把,满是油烟味。
我被捆在一个木架上,一身冷汗湿透衣衫。仅有的神智都从发冷汗的周身毛孔涣散出去,一名长老出声:“你可知你身在何处。”我答:“刑堂,地牢。”
他道:“你听见水声?那是你的血。”静了片刻,另一位长老冷冷道:“小畜生胆子倒大。”我想礼貌一下,道句“过奖”,可一阵头昏。虽然两条手臂已经没了知觉,知道那水声是血,仍胆战心惊,不住地发冷。
刑堂长老慕容浈道:“公子爷,没了。”
公子爷是慕容池。慕容池在慕容世家这一代排行第六,大凡世家,每一代的年轻人都多如过江之鲫,只能记排行。慕容家于江湖上有名的有慕容四、慕容七、慕容九、慕容十,和十三姑娘,却没人敢叫他一声慕容六。旁的人是泛泛论之一概而论的慕容某公子,唯他是公子慕容。
我虽不能入江湖,可一贯向往江湖事,常买《刀笔钞》之类江湖纪录,遥想其间刀光剑影。上一期提到慕容池的《刀笔钞》里这样记载:慕容池,父,慕容涵,母,王意宛,均已逝。现年二十。其人如隋珠和璧,承家学,称公子慕容。慕容世家得之必兴。
慕容池是一个娘胎里比我晚出来半柱香时间的双生弟弟。《刀笔钞》一年一份,他赶不上下一份了。我道:“有劳告知。”
慕容浈盯着我:“你便没有别的话要说?”
我问他:“慕容池,死于约战?死于何时?”又问:“死于何地?”再问:“死于何人之手?”
两位长老一言不发。我被绑得全身僵硬,哂道:“一问三不知,我还能说什么?人又不是我……杀的。横竖我有命走出这里,给他烧两叠纸就是了。”
长老面色铁青,“你”了几声,懒与我这畜生废话。我在刑堂地牢里反省,方才确有些刻薄,出口伤人,是我不对。可口舌之错已经铸成,多说无益。我既不能省几滴血,不如省一些口水,哪怕他回来也不必道歉了。
我有意数脉搏,可脉搏渐乱,吐息渐散。辰光混乱。四角的火把一霎像四个月亮,一霎像四个太阳,使我发昏。手腕的刀口似乎终于被血凝住,免却我再为滴答雨声烦扰。
炎炎烈日取而代之。
丫鬟仆妇闲谈说:我有一个弟弟。
我跑过假山,跑过虹桥,跑过花厅,一意追寻。弟弟是在粼粼反光的池塘里、小船外的荷叶下,还是太湖石背后的阴影里,月洞门旁的花草中?
热气蒸腾,院内尽是玉兰芳香。我息息汗,攀爬园中高树,在一群丫鬟簇拥中见一个与我形貌仿佛的小小孩童,便骑在树上大叫:“弟弟,弟弟!”那群丫鬟惊骇失措,忙不迭地解释:“五公子,六公子与你…不同……你不好叫他弟弟……”
他是与我不同。他的父亲是慕容涵,我的父亲是慕容澜。他与我同时出生,同一个母亲,却不是同一个父亲。一对兄弟同时和一个女人生了一对双胞胎,可不是天下间一件奇怪事?
我猜慕容澜□□弟媳,致使弟媳产子后羞愤自尽。慕容涵身为家主,虽做了乌龟,气量非常人能揣测,看在慕容澜是他同胞兄长份上,没对我这孽子赶尽杀绝。
这件事《刀笔钞》上并无记载。慕容家深谙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刀笔钞》也懂得为尊者讳。
《刀笔钞》上有我的亲爹慕容澜,说他:师承不详。年十五而扬名,昔刀谱列第一,辗转十年,未得一败,遂弃刀而去,不知所踪。
要一个绝顶刀客舍弃佩刀,我这样独居小院从未踏入过江湖的人都能看出,他是死透了的。
他虽做下禽兽事,毕竟是我爹。我十五岁偷着去翻《刀谱》,刀谱是写《刀笔钞》的武林百晓生所著,上面只有死人和刀:
不平刀,昔为慕容澜所有。刀长三尺,狭长锋锐,出处不详。慕容澜曾言:世有不平我斩之。以是得名。
我看得意味索然,去翻平湖老人所著《江湖憾事》,录入的都是昙花一现、英年早逝的人物。最后一篇是慕容澜。
我想这位每月出《江湖月闻》的平湖老人定与慕容澜是故交。他知道慕容澜死了,知道慕容澜生平最爱大晏,几度酒醉便信笔提写晏殊《珠玉词》中名句,知道慕容澜书法学的钟繇……甚至知道慕容澜少年曾有奇遇,得灵药而食,百毒不侵,知道慕容澜背后有一块胎记,形若一目,被说成是“背生神目”,不畏人背后偷袭。
这只“神目”我也有,看来是一脉相承。若非这胎记,娘亲不会那么早看出我是慕容澜的儿子,早早自尽,慕容涵也不会早早看出我是个孽子,拿我给慕容池配药。
我有和慕容澜一般无二的胎记,他的百毒不侵传到我身上。慕容池则与慕容涵一般无二的倒霉,生来便有慕容涵的病症,血中带毒。他能成为公子慕容,练成剑谱排名第七的剑术,实属不易。需知在他之前差不多全是半截入土的老头子老太太。这一点上我很佩服他。若有人能杀他,那人必定是近年罕见的高手。
刑堂的长老们以为要我吃点苦头就捏着鼻子做慕容池的替身,我敬酒不吃吃罚酒,是故活该经此一劫。
我是个贪图享受的人,爱高床暖枕。慕容家待我不薄,二十年来我亦有侍女僮仆,食必珍馐,衣必锦绣。藏书可观,佳酿可饮。旁人以为我来过刑堂次数很多,时间很久,实则不然。我印象深一些的唯有一次,被种种江湖热闹闹得热血沸腾想习武,触犯家法,私偷秘籍,被刑堂打断四根肋骨,关了几日。
我对这地方不熟,好在不认床,血流多了就睡了。这一回全身极冷,像被竖着埋在冰窟中,或者不待他们放我出去,我就要变成死人。但他们要我替代慕容池,应该不会让我这么无声无息地断气。猛地听见一声巨响。若我不是被绑着,怕是在这声音下,如被春雷暴轰,惊得全身颤抖。
我睁不开眼,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怒叱:“好呀!……好呀!早听闻慕容世家刑堂厉害,我当只是砍砍手砍砍脚,怎么……你们想要他的命?他犯了哪一条家法,你们与我说一说!”
我扯动嘴唇,她还在与人争执,我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她吵起来似大珠小珠落玉盘,正在酣畅处,哪会理我。我被吵得头痛欲裂,拉回一线神思,眼睛也竭力撑开一条缝。
孟国月独自一人入慕容家刑堂,一身银红,连成巨网的红绫影里,但见她玉雪似的脸,一双含情含恨水光潋滟的明眸。我本来安安静静快死了,被她弄个半活。她这才上前,手挽长绫,雪光一闪,以匕首削断铁链。我与她玩笑道:“我先前,梦见你。”整个人向前栽倒。
国月未料到我站不住,双手搀扶稳住我上身,侧头去看我手腕,见到伤情,立即气得眼眶泛红。国月有个习惯,负气不弹泪珠,只咬唇,十足的娇媚。若我此刻无恙,一定目不转睛地看她,不放过这样赏心悦目的景致。
孟家与慕容家是姻亲。她小时黑齐齐的乌发留到初覆额,辨不清表亲嫡亲,牵我衣道:“月儿有两个阿兄,一个叫池表哥,一个叫五表哥。”我当时心想:长大若能得她为妻,一定唯娇妻之命是从。后来我到通人事年纪,顾忌男女之防,与她亲近少了,她同我说她已有心仪之人。
我想抚她黑发,但恨抬不起手。她见我这般,险些自乱阵脚,咬牙道:“闲话少说,我带你走!”我连忙扣她手腕,她以为我被刑堂吓破了胆,轻柔道:“五哥,我有还恩令。”扶着我,一张桃花脸笑意盈盈:“小女子现在就要开路,诸位前辈若是有心,大可送我一程。只是莫送太久,否则小女留在慕容家外燕王台下的人可要着急了。”
慕容世家还恩令仅三枚,专奉与有大恩于慕容世家者。慕容氏言出必行,有恩必报。若家中子弟持有此令,虽犯家法极刑而免一死。刑堂长老道:“表小姐走好。表小姐有还恩令在手,纵闯我刑堂,也是小事。只是小姐带着我慕容家子弟,要去哪里?”
国月欲开口反讥,我拦住她。我嫁到孟家那位姑母仅得她一个爱女,不能被我牵扯进慕容家事。我此时昏都不敢昏,问:“有什么药能让我多撑一会儿?”
她眸光闪动,迟疑再三,方从袖中取出一枚蜡丸。我不待她捏碎,劈手拿过,送进嘴里,只觉一股异香由鼻冲脑。经三五次吐纳,精神振作,灵台更如针扎。药效如此,难怪她不愿我用。我心中一柔,为她拢发过耳,嘱咐道:“不管待会发生什么,不要管我。我会和你一起离开慕容家。”喘息片刻,道:“不瞒诸位叔伯,今日走,不肖子我是走定了。不仅如此……我要走,就要从家庙走。孟小姐,手上有还恩令,我倒想看看,一路上,谁敢动她分毫?”
家庙里是祠堂,祠堂三面,环绕的牌位如山。日光下移,从横梁顶照到青石地砖,照出一个个背光人影,我入内便觉得喉咙哑掉,气势矮不止三分,跪下叩首。慕容浈面无表情道:“衣冠不正,来拜祖先。慕容五,你可知你的罪状又多一条?还恩令可以保你性命,却不能使你免于刑罚。”
我咬字道:“不必免于刑罚。有什么刑罚,就请论处。我自会,一一领受,不敢有怨。然而论刑之后,我愿以还恩令一块,求慕容家将我逐出门第。从此我与慕容家再无干系。”国月听我如是说,仿佛料到我要如何,玉容惨淡。我实在站不住,靠一根巨大圆柱撑起身体,道:“同姓一场,哪位叔伯兄弟,愿行个方便,借我佩剑一用?”即有人问:“你要如何?”
有慕容澜这么个爹,也难。我不爱用刀,但人人觉得我必定爱刀,且必定假以时日便可刀法如神,是个大大的隐患。我举起手臂:“我用兵刃……是右手。烦请断我筋脉。”
那人退了一步,神色极差。我环顾左右,最后还是一位堂兄弟一怒拔剑,剑光如虹,顷刻便挑断我手上筋脉,又冷哼一声:“你莫以为慕容家无人!”在我右肩上再插一剑。我先觉手腕一凉,然后刺痛难当,不由得向后靠倒,之后才见面前剑尖滴血,连珠成线。
国月扑上来疾点我几处穴位止血,我忍耐着说:“谢剑……诸位放宽心,这一剑,纵是孟小姐的知交,名医罗幕在场,也续不回筋脉。我这一世,右手是绝拿不起刀剑了的。”
我按着伤口道:“粉身碎骨,不足报养恩之万一。如另有发落,还请示下,我当欣然从命。”辨不出是谁的声音:“家中别的子弟是宁愿断手,断腿,也不愿被逐出门庭。今日居然有不成器的子孙要抛舍慕容这个姓氏……”
我打断他:“人各有志,何必异之。”
又有人说:“舌刀颇利。”
我顺水推舟问:“需割舌么?”国月怔怔地望着我,紧要关头,我说话总是不很对。
我脾气不好,拿各种准则耳提面命自己,还是脾气不好。动不动和人斗气。我想往回找补,便道:“诸位还有什么担忧么?只要诸位高抬贵手,我绝不敢再忝以……‘慕容’为姓。江湖中绝不会有慕容五其人。慕容家种种,我绝不宣之于口,亦绝不会用任何慕容家私隐毁伤家门清誉。”
“哦?”又是一问:“我等凭什么信你的话?”
我其实无所依恃,只道:“凭这是我的话。”两眼一闭,背后无路,已经紧贴圆柱,便刀山火海,任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