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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下 ...

  •   我活了二十年,常今日不知明日事。听说还有二十年可活,就好似不名一文的乞丐忽入宝山。不仅不悲切,还有几分松快,终于知晓大致天命寿数几何,往后还有好多安逸日子可过。
      不多时,国月捧茶回来待客。她端着茶盏试过温,方才放入罗幕手中。我略尝尝,赞道:“好水,无心谷还出这样好的山泉么?”
      国月嗔道:“五哥只夸水好,茶不好么?”
      我道:“茶好,烹茶的手艺更好。但我与你相处十余年,竟要托谷主的福,第一次饮到你亲手烹的茶。这个好字,真是难出口。”话未说完,被她拧了一把,疼得我呜呼哀哉。
      罗幕与她留我午膳,我欣然从命。国月拍掌道:“正好,今日朱师傅掌勺,五哥擅食,务必每道菜都与我们评个清楚分明。”
      那位朱师傅原是聚仙楼大厨,十五两银子才替人做一席。因罗幕素来胃口不佳,吃得极少,国月专程请入无心谷主厨。小妮子要我班门弄斧,在行家面前现眼。
      国月笑着吩咐婢女:“开席,就在落英堂。”推着罗幕出外,绕过水池石山,我跟随在后,几步便走入一道石廊,栏杆扶手皆以锦缎包裹,如烟似雾的丝幕被婢女挽起,露出堂内陈设器具。
      我们三人入席,小点已备好。我见她笑吟吟坐在罗幕身侧支颐望我,罗幕一脸爱莫能助,便自取牙箸品尝。头两碟无非青团,熟藕。青团捣浆麦草为汁,和粉作圆,色泽碧绿。藕则灌米加糖煮熟。这时节江南并无新藕,春三月吃的藕都是去年摘下,厚裹湖泥保鲜藏存。可这藕味鲜嫩,大小只如儿臂,我问:“莫不是天上瑶池的新藕都被你偷来了?”
      国月便笑:“五哥好灵的舌头。”
      点心又有玉兰饼,玉兰花开,如一夜雪来,闺中女儿多拾取新鲜花瓣,调和粉面蔗糖,下油锅微炸。吃的不是味,而是情。另有一碟栗饼,中含橄榄味,我道:“这一定是你非要朱师傅做的,本来世上没这道点心。”她拈一块考我:“那么五哥可替它起个名字?”
      我道:“你既附会古人,哪里用我多事?杜甫寓蜀,取吴兴溪水中所漂山栗煨熟与橄榄同食,满口作梅花香,这岂不就是空闻其名而无其物的梅花脯?”
      罗幕低笑:“月儿,我与你说过,难不倒你这位五哥。”她也不恼,道:“于吃这一途上都博闻强识,得此食家同席,当浮一大白。”又一击掌,侍女送了一瓯酒到她面前。国月取水晶杯盛出,故意对我叹息:“阿幕不能饮酒,五哥伤未愈也不能饮酒,千金佳酿,便宜我一人了。我以杯酒为限,五哥看得闻得,需在凉菜之前说出此酒来历。”
      那酒果香馥郁,颜色瑰丽紫红。我道:“确是千金佳酿,驼队商人载来的葡萄酒?比一般葡萄酒粘稠,我没猜错,该是冻葡萄酒。极寒之地,葡萄在藤上结冰,取冰压榨酿酒。”
      国月一怔,停杯道:“五哥,你买通了替我办酒的总管不成?这酒尚且没有名字呢。那商人的三担全被我买下,我留一担,余下的正欲转售,酒名暂且拟作凝夜紫。”
      我挑了一箸凉菜,厚起面皮道:“猜得中题,能抵一杯否?”在大夫面前索酒。她美目一转,看看罗幕,与我一唱一和,道:“一杯应当无碍……罢?”为我满斟,罗幕再三摇头,国月只催我说那凉菜菜名。
      我举酒道:“这一道名叫东风荠,取荠菜洗净,入淘米水,与姜捣碎同煮,上浇麻油,不着盐醋调料,如此滋味,如三月初识东风。”
      国月道:“下两道菜可没这么简单。”同时呈上两道菜。左边盘中一块白肉,细腻如脂,其下码一排短短蒌蒿。右边一道汤羹,中有竹笋鱼虾。我道:“河豚腹上白腴肉,有‘西施乳’之称。佐以蒌蒿,如美人江畔浣纱,难掩倾国之色。至于这一道羹,我昔日见人取山中竹笋,海中鱼虾,称山海羹。这羹用的河鲜,岂不是山河。左有美人,右有江山,难死多少帝王将相,也不怪你不知孰先孰后上桌,我不知如何下箸了。”
      我一篇厥词放尽,国月敬我一杯,坦然道:“小妹拜服。”
      罗幕温声道:“由一席菜,推至江山美人。千古风流,尽入兄台腹中矣。”
      我见这二人相唱相随,问罗幕:“你当她弄出这许多名堂,要我谈这许多食经,是为好玩不成?她费尽心机,无非是求你对这一席菜多几分兴趣,多吃几口。我但愿你为国月保重身体。”
      罗幕面上发红,答道:“五哥说的是,我一定会。”国月听他改口,羞赧无比,竟一下站起身,说:“还有道菜。”像只花蝴蝶似的疾飞走了。
      他们眼角眉梢尽是情意喜色,我既高兴羡慕,又有些妒嫉。便还当罗幕面,不管不顾礼仪,展臂把国月的酒瓯提到眼前,自斟一杯。罗幕的神色仿佛忍不住要兴叹,却也不好拦我,自言自语说服自己道:“小酌两杯无碍……”
      就三杯无碍,四杯无碍,到第五杯,我耳尖听得国月的足音在外停了一停,忙不迭把酒放回,危然正坐。罗幕忍不住笑,咳嗽一声。国月的红裙忙扫进门来,望着罗幕问:“别是着了风寒?”
      我心中又堵了一下,酸溜溜道:“你担心什么,他可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大夫。”
      国月剜我一眼,婢女端上一只钵,肉香四溢。里头居然是一只蒸得软烂去骨的蹄髈。之前所上菜品都属附庸风雅一类,这只蹄髈极为扎实,雅俗共赏,我顿时食指大动。
      肉香中有米酒香气蒸腾,我道:“做法大概是神仙肉,两钵合之,加秋油,加米酒,蒸两柱香。”秋油是入秋所制第一抽酱油,独得立秋露降的滋味。可色泽不对。我道:“你弃秋油,用玫瑰红曲腌制而蒸食。这样一来又不可称神仙肉了。”
      国月道:“正是。五哥替我参详个名字罢。”我想起她先前为酒取名取凝夜紫三个字,也是省事惯了的人,便依她套路道:“那就‘红酥手’。”
      国月扑哧一笑,怨我:“叫我以后如何读放翁词!”忽而心血来潮:“若是作白水猪蹄呢?”
      我问:“不可再糟蹋放翁词?”她斩钉截铁:“不可再糟蹋放翁词。”
      我立马道:“既不能糟蹋你的放翁,便唯有委屈我的端己了。——若作白水猪蹄,现成的有一句‘皓腕凝霜雪’不是?”
      她正挽袖倒酒,在座都随即想到上一句:当垆人似月。一时齐齐笑倒。这一餐可算宾主尽欢。

      一餐食毕,我不打扰罗幕,告辞而去。国月送我出霜前雁后斋。
      我见她眉心微蹙,一时不语,就也漫步走,待她说话。国月终道:“五哥……随我来。”使上轻功,步若凌波,红影一闪即逝,向桃花渚飘去。
      我勉强提气追她,内力未失,但是有伤在身,身形不那么稳,起落中几步点在桃花树上借力,震落花瓣纷纷。好容易追她出桃花林,又入竹林,遥遥听闻水声,见一栋小楼,她才足尖点地一旋身,拂开一丛青竹,对我道:“五哥,进去看看罢。”
      此时正是午后,日光穿林,像穿过碧窗纱。我不由得想起我慕容家里那处院子来,沿石径上前,小楼贴着山建成,二楼回廊处伸手即可接山泉。这栋楼全以桐木制成,极为精巧而高,上了暗色的漆。国月低声道:“天机老人毕生心血造成此楼,一檐一柱,一窗一栏,皆可拆卸移动。这座小楼生了脚,只要主人愿意,它可以无处不在。”
      我走入院子,满园春草,推动门扉,堂内上书“四闲”二字。我问国月:“是哪四闲?”
      她轻轻道:“细雨檐下燕子闲,春日闭门草色闲。卧听泉水箫管闲,吟窗劝酒主人闲。”
      我抬头又看了看那两个字,唤她道:“国月,你以为,我会认不出慕容池的字么?”
      那一刹那,我好像走入一个梦中的梦,做好了慕容池忽然从内走出的准备。小楼内陈设井井有条,萧挂墙上,琴在桌上,围棋谱打到一半,黑子的棋盒盖没有盖上,小炉里银白的炭灰还没有清扫,好似春寒料峭主人才出门去,片刻即拥裘衣归。
      国月在坐榻上坐下,道:“慕容池传信给我,要我拿还恩令去慕容家救你。我不知道……五哥,那块还恩令上刻有小字,是慕容澜的东西。慕容池嘱托我引你来这里,送这栋小楼给你。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这对你,好像不是件好事。慕容池,他是明珠阁的人。”
      江湖中有两句话,从未流传在口耳中,深埋在一些人心里。我当那是八个字:明珠暗投,锦衣夜行。我翻遍六十年来江湖志,一百三十余人的武林见闻,只隐约拼凑出明珠阁的大观,百晓生十五年前说过一句“慧眼识珠,可得天下”,我当这珠是明珠。若说明珠阁是一个影子,遗留下蛛丝马迹,而虚无缥缈,锦衣夜行指的究竟是什么,就好似一个鬼魅,浮在一片狰狞夜雾里,我白天想起都背后渗出冷汗。
      慕容池是明珠阁的人,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又何时成为明珠阁的人,我不惊讶。慕容家有太多暗事秘辛,江湖中有更多暗事秘辛,我活了二十年,愣是没见过几件明了清晰的事。以笔记秘档为镜照江湖,何止二十年不分明,二百年间事都脉络交缠,枝蔓纵横,绕成无数团大麻花。也有可能是我天生多心阴郁,想得太多。
      我暂时不语,国月复道:“慕容池,他说,他留了些东西在这里给你。”
      我迈步往卧房深处走,直到看到墙上有一副字,又是慕容池的字,书李颀《题璿公山池》:片石孤峰窥色相,清池皓月照禅心。指挥如意天花落,坐卧闲房春草深……
      我在慕容家的居处起名春草阁。我当即挽袖扯下那幅卷轴,扣墙上春草二字处,左手虽还不好用,却也能拍碎木板,又整条手臂探入墙中,取出一只银匣。
      国月早已走近我身旁,面有诧异。因那处先前敲击声如实木,木头也是一整块木板作墙,一丝缝隙都无,正常人应放弃此处有暗格的猜想,我方才运气一拍,她或以为我恼怒,不想我竟顺利从墙内取出不应存在的东西。
      国月看看我,又不自然地看看被我扯了扔下的卷轴,将那幅柔美圆融的字拾起,道:“慕容池要我说给你听的最后一句话。那里有你父母的遗物,其中有一个戒指,你要是不怕死得如他一般,就戴上。万莫脱下。”
      我开启海棠纹银匣,最上是一本东西,上书《巫山云梦》,是昔年我素未谋面的亲爹慕容澜刀谱第一的刀法。中间夹有一小片烧过的纸,字体如那本册子一样峭拔秀挺,是晏同叔所作《油壁香车不再逢》一篇。
      周围尽是灰黑,只在灰烬里剩下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二语。我心中倒不是混乱,只是很茫然。我与慕容池的名字,难不成出自慕容澜寄给我们生母的信笺?又为何会是慕容澜寄给慕容涵的妻子的信笺?慕容澜的刀法名为巫山云梦,我与慕容池的生母王意宛闺中居云梦馆,尝被戏称云梦仙子。一场高唐梦,谁是神女,谁是襄王,是神女有心、无心,还是襄王是梦、非梦?我捧着匣子,想追思一片彩霞。然万种情恨俱效巫山云`雨,烟消云散。
      我摸向匣底,摸到一枚金镶红宝戒指,红如鸽血,大约曾属我们娘亲佩戴。我持那戒指,终于下定决心,恍惚地问国月:“慕容池真的死了?”我怕吓着她,嘴边尽量笑,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没有问过人,慕容池死了,是真是假?
      她看着我,死死抓住我的手,强压惊惧道:“五哥,你醒醒,我告诉你……慕容池死了,他是真的死了呀!”
      我笑一笑,扳开她发白的纤纤素手,将那枚圈口只合小指的戒指套上。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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