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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   听话。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曲枫真是恨透了这两个字。
      曲家壁垒森严,家规严苛,纵使父亲从未在教育方面干涉过多,但爷爷近乎疯狂的控制欲还是让这个大家庭的长孙时常喘不过气。什么叫听话?什么是规矩?她一直在想。年纪尚幼的时候,曲枫以为从爷爷口中说出来的规矩就是规矩。放了学要立刻回家,吃晚饭前要把作业完成,喝汤的时候汤匙不能碰到碗底发出不和谐的声音,晚上九点前必须练完钢琴,然后最多花半小时时间洗漱睡觉。这些成文或不成文的规矩,阴魂不散般笼罩着她的前半段生命,强硬地逼迫她接受,学会听话。转眼二十年,终于熬过青春期的曲枫才发现,原来爷爷心里想什么是规矩什么就会变成规矩。他无所谓你会不会厌烦,会不会难堪,只要你顺从地低头,那就是他眼里最好的出路。
      你认识那个叫绝望的家伙吗?如果曾经,如果愿意,如果多花一秒钟时间聆听曲枫身上喧嚣的挣扎与恐惧,那么你绝对可以在她好似无尽深渊的深棕色瞳孔里看见绝望蔓延的痕迹。它就是那样生生不息地存在着,存在于曲家世代之间,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但,嘴上说的最亲关系也最缥缈,最危险不是吗?你以为你抓住了,你以为你可以把握的,可实际上你才是被愚弄的那一个。现实总是这样,彼时那些嘴里说着为你好的人笑得有多伪善,日后翻脸不认人起来就会有多无情。对于曲枫而言,眼前这个最熟悉的老者已经变成一个陌生人了。当他固执地选择继续刚愎自用的时候,他们之间本就弱不禁风的亲情便立即飞升幻灭,逐渐变成了一道令所有人都不堪回忆的泡影。
      她真的很想听到一句,哪怕只是违心的一句抱歉。
      “你说什么,你说,我动不了她?”
      最后一点单纯的期望终于还是在曲老爷子愈发刺耳的嘲笑声中破碎了,曲枫抬头,看着爷爷的狂妄狰狞向外肆意蔓延,表情一点点变得麻木。
      “只要我动一动手指,就能马上捏死她,你信不信。”
      “信,我当然信。”
      曲枫浑身颓然,冷静的言辞里早已没了任何情绪的起伏。
      “但是,你绝不会这么做。”
      “哦?”
      曲老爷子突然来了兴趣,眉尖一动稍稍放松了警惕。
      “我不会?倒不如说说看,我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怕。”
      曲枫从上衣内袋里掏出半包残烟,熟稔地叼起一支点燃吸吐。
      “你知道我手里有底牌,可根本不知道这张牌面上写着什么,你怕我破罐破摔直接摊牌搞个鱼死网破,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猜你现在一定在查,查我知道了什么,查我手里有什么证据。可是你一定查不到,因为到现在为止你还只是站在这里威逼我。你不敢动手,更不敢放手,你只能暂时维持当前骑虎难下的局面,然后,赌我一定会听你的话。”
      “怎么样,我说的对吗,爷爷。”
      成团的半透明烟雾张牙舞爪升腾而起,来回游荡在这对爷孙之间,慢慢把曲老爷子的底气抽得一干二净。他铁青着脸背过身,难得一见的忌惮和惶恐之色短暂而又不容忽视地爬过双眉间的川纹,最后还是沉淀在了以惯常强势伪装的新一轮恐吓里。
      “呵,怕你?”
      虽然是一句听上去充满不屑的回答,但曲枫还是从爷爷稍有颤抖的背影里看出了几分畏惧。
      “我还不了解你?就你这点本事,即便手里真的有什么,我要动你,也还是易如反掌。”
      最后四个字落下的时候,曲老爷子手里的拐杖也被沉重地杵在地上,昏钝的声响仿佛给在场所有人下了最后通牒。曲枫不急也不惧,待最后半截烟草燃尽,这才半眯着眼睛,用一种乐在其中的轻佻态度优雅张口。
      “大概八年前,也就是绑架案发生的头一年,那个时候我还只能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不得已之下,何惜临危受命,被调上来接替我的位置。虽然从小到大,她接受的教育和我并无二致,但困于资质和经验的缺失,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万飘着实经历了不小的险境。我出事之前谈妥的几个项目,被竞争对手用尽手段挖走,然后又接连遇上断崖式的市场形势,加上几个重要股东不留情面一定要把手里的股权快速出手,这几件大事连环爆发,导致万飘效益下跌,资金周转也成了问题。你很清楚,也很明白,万飘急需一场胜利来稳住大局,不再闹得人心惶惶。可是,何惜能力有限,你迫不得已只能向外寻找出路,而就是这么巧,一个人出现了。他自称是工程师,他找到你,故意拦下你的车,凭一张皱巴巴的图纸就想让你相信他真的可以解决万飘的危机。爷爷,你精明了一辈子,但你可曾想过,有一天你也会被这种小人蛊惑。当他拿着拯救过万飘的技术倒卖商业机密,接着又把黑锅甩给你,甩给整个集团的时候,你可曾遇见过,情况会像现在这般棘手,这般失控,啊?!”
      “简直是一派胡言!”
      听完曲枫辞色锋利的叙述,素来稳如泰山的曲老爷子竟然青筋暴起,抬手就把烟斗拍在了身边的圆木台子上,磕出一块不深不浅的凹印。
      “什么工程师,什么乱七八糟的技术,一个莫须有的故事,也想拿来要挟我?好啊,既然你对自己的能力这么有信心,那我不妨就让你尝试一下,什么叫做一败涂地!”
      曲老爷子揪紧表情耸肩摆手,很明显是下定了决心要铲除承念。站在一边的阿源接收到了这个信号,却面有难色,可到头来也不敢拂逆他的意思,起身就要往外面去。
      “我知道,他人在哪里。”
      曲枫平静地吐出最后一个字,阿源的脚步刚好落到门口。
      “怎么,爷爷不想见见他么?”
      “曲枫!”
      曲老爷子转身,阴狠的目光随着过力的手掌一道过来,直接扼住了她的喉咙。
      “你别太有恃无恐,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动你吗?没了你,我还有何惜,万飘还是我的。你不在管理层的这些年,何惜早就能独当一面了。怎么,就凭你也想要谈条件?真是不自量力。”
      “好啊,爷爷,既然如此,那你就动手吧。把我和承念…一道收拾了,这才叫做…永绝后患。”
      曲枫被摁在墙上,也不反抗,只是歪过脑袋斜睨着面前暴怒的老头。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奈的微小举动,彻底点燃了曲老爷子心里的火,也将局面推进了一个更加复杂的维度。
      “你…”
      “老爷,老爷,请三思啊!”
      阿源见此千钧一发,急忙开口,惊慌失措。
      “枫小姐可是您的亲孙女啊,她身上流着曲家的血,纵然再有错,她到底也还是曲家的人。惜小姐,惜小姐自幼入曲家,对您,对集团,那更是数十年如一日地恭敬,从来没有抱怨过分毫。她是您为枫小姐选定的人生伴侣,她对枫小姐的感情您再清楚不过了。老爷,我求您了,千万不要冲动啊!您这一掌下去,伤了和气事小,断送了万飘的前途才事大呀!老爷,我求您了,您一定要三思啊!”
      “听到了吗,曲枫。就算愚钝如阿源之辈,也要比你,会审时度势得多。”
      是的,其实就连曲老爷子自己都非常清楚,假如真的继续放纵怒火横冲直撞,那么后果恐怕是任谁都难以承受。所以,他放手了,他松开了自己钳着曲枫的手,任由她沿着墙壁跌落,捂着胸口止不住地咳。可是,行为上的退让并不能代表什么。曲老爷子仍旧满脸不屑地垂下眼来盯着她,直到曲枫像是平复了些许后推开正在帮忙顺气的阿源,他才悄然放出一口气,然后端起之前恼人的架子,继续开口。
      “你本来没有其他路可以选,奈何全世界都在帮你求情,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你的手里有我的把柄,我的手里有你的软肋。曲枫,我可以保她性命无虞,我甚至还可以向你保证她的前途光明,你若是不放心我说的话,大可把底牌一直藏在手里,只要你不想把它交出来,我就不会来逼迫你。”
      “条件。”
      曲枫踉跄着扶墙起来,声音是一时难以恢复的沙哑。
      “选这一条路,有什么条件。”
      “回去。”
      曲老爷子沉重的语气压下来,是一种不容反抗的斩钉截铁。
      “立刻回去,结婚成家,过你按部就班的人生,忘了这里的一切。你的人生不曾有她出现,也不曾有过什么两情相悦的动心。何惜才是你的正牌妻子,永远的,也是唯一的。”
      “呵,爷爷,难道你不觉得,这笔交易,对我来说,不太公平么。”
      曲枫勉强支撑着自己站直,顽强地想要继续抗衡。
      “我的底牌,可不止这个价。”
      “在我知道之前,它确实不止这个价,可在你把它亮出来之后,情况还能如你所想吗?”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不知为何,气氛竟然开始变得轻松起来。也许是因为曲老爷子眉眼间尽情舒展的笑容,曲枫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不带任何阴谋的愉悦表情。可仅仅过了几秒她就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错得荒谬。她面如土色,失魂落魄,只能面对着爷爷愈发和善的神情,一点点地,坠入沉默。
      “想必你已经明白了,一张能令我,能曲家,乃至令整个万飘都束手的底牌,我不敢动,你更不敢用。所以,你的王牌和承念相比,实在是产生不了什么价值。曲枫,在我走出这扇门之前,你还有机会可以选,但一旦我走出了这个房间,结局会如何…”
      曲老爷子收起了自己难得施舍的一点耐心和好脾气,又换上了平日里令人作呕的居高临下姿态。
      “你很清楚。”
      那扇装饰简明而又不失大气的雕花木门,曾经为她和承念隔绝了多少的喧嚣纷扰啊。在它所构筑的无人之境里,曲枫可以选择,可以任性。她可以过一种不一样的人生,一种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俗套人生。她觉得自己可以的,她可以和承念细水长流,岁月静好。或许在以后的某一天,或是每一个洒满了阳光的午后,她们可以大方地手挽手四处散步,就如同在那一晚的沙滩,走啊走啊,就走到了时间的尽头。
      承念啊,我该怎么做,才能留住你。
      承念!
      一场噩梦,终于消失在了爷爷决绝的背影里。曲枫喘着粗气惊醒,抬眼望向周围神情紧张的一干人等,四顾茫然。
      “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曲枫拖着梦魇过后的疲乏身躯不住晃头,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阿惜?你怎么也来了?”
      “你还说呢,你在电梯里晕倒了。”何惜赶紧扶她起来,找来靠枕替她垫好,“突然就倒了下去,怎么也喊不醒。你这样子,我能不来吗。”
      “抱歉啊,阿惜,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吧,休息一下就好了,不用太担心。”
      眼见曲枫没有了什么大问题,所有人也就安了心,识趣地退出了房间,只留这对新婚燕尔共处一室。何惜贴心地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让阳光可以偷偷溜进来晒着沙发,照得全身都暖烘烘的。她走来走去,顾不上已经隆起的小腹,还想帮曲枫继续做点什么,却冷不丁被一只熟悉的手抓住,整个揽进了怀里。
      “好了,别忙活了,你肚子里有宝宝呢。陪我坐下来,让我摸摸他,嗯?”
      “现在还感觉不到呢,要再过一段时间,他才会开始踢我。”
      何惜放松身体靠进曲枫怀里,绽放的笑颜幸福满溢。
      “也不知这孩子性格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特别闹腾啊?”
      “他要是敢闹你,等出来之后我就狠狠地教训他,让他好好吃点苦头,体验一下你怀胎十月的辛苦。”
      “我才不信你呢,你呀,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何惜假装嗔怪似地揪了一下曲枫的耳朵,曲风没有闪躲,反而将她搂得更紧。紧接着,一个吻,从眉心开始,逐渐往下蔓延,最后若有似无地落在了眼前人温暖柔软的唇瓣上,惹得她止不住心花怒放。
      “怎么了,你今天,怎么突然…这么…”
      痴缠过后,何惜把脸埋在曲枫的肩头,温顺得像只慵懒的猫。
      “我都有点…不太习惯了。”
      “何惜。”
      曲枫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微微侧头,开始低声呢喃。
      “嗯?”
      “…我爱你。”
      听到这句,何惜终于像是卸下了长久以来所有的伪装,压抑着颤抖的身体,开始无声抽泣。
      “我爱你,每时每刻,一生一世。”
      记忆中的暴雨,曾经闪耀的彩虹,终究还是随着时间的浪潮褪去了痕迹。曲枫双目失焦,带着混沌的意识透过窗帘的缝隙窥向澄澈的天空,心中没来由地,波涛汹涌。
      承念,如果我不对你说再见,我们还会再见吗?
      只可惜啊,你我之间,曾想相守,却已太迟。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悬而未决的东西都在番外里,看完就会得到你们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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