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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话别(修) ...

  •   已是四月初,晚间的天气仍是有些寒凉。
      尹怀瑾回到书房,用烫好的热巾子捂了捂面,神情恢复了清冷从容,坐在书桌前看着垂头不语的薛娘子,直看得她惶惶然站立不安。
      要说这薛娘子年纪还未满四十,打扮却极为老气,头发只用了根银簪挽了个简单的髻子,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饰品,眉心额头刻着几道深深的褶子,一脸风霜的她并不像个管事娘子,连园子里洒扫婆子有时也比她穿得鲜亮。
      “这些年你一直将棠儿的事打点的极是妥贴,这府中上下,再找不到比你更可靠的人了,可我没想到……”
      薛娘子再站不住,立马跪倒在地上:“昨夜是奴婢一时大意,实在是罪该万死。”
      一想到因自己大意让初棠小姐受了惊吓,薛娘子恨不得给自己几下。昨夜留宿大兴善寺,小姐莫名不喜那间为香客安排的屋子,直说有股难闻的味道,斋饭也吃不下去,她便想着寻到厨下亲手做些可口的,谁知无意中发现寺里有些许蹊跷……只是错便是错,她不想为自己找借口,只要不被撵走,不离开小姐,她便是被罚得再重也是无话。
      “你确实该死!”
      尹怀瑾忍住怒气,若非面前这妇人是亡妻当年留下来照顾棠儿的,早撵了出去。平日里薛娘子行事如何他自是清楚,服侍棠儿尽心尽力,简直是当成眼珠子来护,怎么可能出门在外反而不经心?尹怀瑾多年断案,哪里想不到昨晚大兴善寺起火定与她有些干系,他对薛娘子做过什么并不想过问,对道貌岸然的所谓高僧想诡异行事不乐意管——也插手不了,本朝但凡牵涉到僧人的案子官员不得擅自断判——故而薛娘子是为了什么,做得错与对,不在棠儿身边守着便是她的不对!
      想到她的来历,又想起了早逝的爱妻,他中抽痛,平了心里怒意:“当年夫人独独留了你照顾棠儿,自然有她的道理,你起来罢。”
      薛娘子不敢不听,站起身听他吩咐:“大兴善寺的事,棠儿并不知道,你也无需在她面前再提起什么,只当没有发生过。明日就开始打点棠儿回京的事,早些离了这里,莫再惹出什么事来。”
      “奴婢省得,万不敢叫小姐为这些心烦。”她唯唯诺诺,恨不得发誓赌咒。
      十几年来薛娘子都是这副恭恭敬敬地模样从未变过,尹怀瑾倒不担心她的忠诚,想了想又交待:“不光大兴善寺的事,但凡那些神神鬼鬼又或者……与官非有关之事都不许拿到她跟前,回去后也不必住杨柳胡同,那宅子里人多口杂,棠儿一定住不惯。”
      虽说杨柳胡同里的尹府住着尹家一家老小,尹初棠回京该与长辈同住才是正理,但回去就要日日向长辈请安问好,还有一堆陌生的姊妹兄弟,他的棠儿怕无法应付,还是先找个妥贴地住处,待自己年底调回京后再说,至于住处,他另有安排。
      “我会差人提前回去安排,你先下去吧。”
      薛娘子退出书房,尹怀瑾摩挲着桌上的碧玉镇纸,思绪却已飘到了十多年前的京城,那一年也是这个时节,辰王府外的便道上,一大片倚墙栽植的海棠初开的盛景。
      只是十几年未曾回过京城的尹县令不知,如今的辰王府里里外外再找不着一株海棠花。

      尹家的宅院不接待外客,护得严严实实,里面的下人都守礼不言,武郡城的乡绅富人只知县尊的宅子精致,想要一探究竟却是不能,只看到高墙重檐,花香传出,有出世之风。渐渐有好事者为宅子起了名字叫隐园,皆因尹隐同音。
      年轻地僧人被恭谨地一路迎进去,他在门外拂了拂僧袍,似乎怕将尘世的风沙带进洁净的园子。每次踏进隐园都有到了另一个世间的,一草一木一石都有定数,契合自然之数,十二年不曾变过分毫。仆妇恭敬地将湛隐带到内宅,并不是敬他自小修行佛法高深,只因他是府中少有的常客。
      湛隐今年才刚刚二十,却已入寺修行十五年,本该与县尊家的小姐并无交集,只是多年前她第一次走出家门,去大兴善寺结识了湛隐后,才算有了朋友。尹县尊并不喜欢他,也从来不去大兴善寺,但却不阻止自己的女儿与他来往,尹初棠慢慢注意到了世间还有万物,于世情、于佛理的见解大都来自于他。尹县尊不得不承认,爱女同他来往确实是有好处的。
      尹初棠平日话极少,只他们二人在才会破例说许多话,她看似呆傻,记性却好得出奇,可以背出大段大段的讼案详录,拣了不明之处来问他,湛隐竟不知尹县令为何要让她看这些案宗,诧异之余也不多问,只将自己所知讲给她听,可他二人都远离尘世,如何能参透那些个世情恩怨,至于杀人放火在佛家眼中多以慈悲心怀去惴度,怜其悲惨悯其哀怨而已。
      小晨打着哈欠,看到他走过来给了个大大地笑,随即又悄悄地交待:“阿隐,千万不要提起寺里大火哦。”
      要是小姐问起来,要是阿隐说了什么让她想起不该想的,有个什么差池,老爷迁怒她又要跪上半日了,可怜她的膝盖又不是铁做的。
      湛隐面上无波地应下来,大火当日他并不在寺里,可天智大师……那个教导自己十余年的人去了,并未留下只字片语,佛法昭昭,世事因果谁也无法说清。
      尹初棠坐在廊下的木板上,安静地不似真人。
      “湛隐,来。”
      湛隐同她并排坐着,阳光很好,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二人谁也不曾开口,鱼儿无声无息地走过来,窜身跳到湛隐身上,也静静地蜷着。
      良久之后,尹初棠才问道:“那个和尚,死了吗?”
      湛隐轻轻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虽然在大兴善寺中发生过的事她不曾记起,可是天智大师圆寂在武郡乃至整个西凉都是件大事,尹家与佛寺向来有些渊源,薛娘子与小晨并不刻意相瞒。
      “你舍不得他去?”想到天智多年前说的那些似是而非关系到她性命的谶语,令父亲夙夜忧忡,她不由心中微厌,站起身走到院中,双手合什,遥遥地似向远方之人道别。
      湛隐不必问便已知她心中所想,心中默念佛号。这些年他修习佛法,曾向天智大师求问,如何使得尹初棠安渡厄难,大师每每眼中有复杂之意,后道这厄难与佛门大有干系,甚至与他亦有莫大缘由,保不住会应在自己身上,竟是不能两存之意,直到今日也已应验。
      那么天智大师嘱托他的话,并不是虚言。
      尹初棠转过身双目澄明地眼睛望着他:“湛隐,我要去京都了。”
      从前她问过湛隐很多事,湛隐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学那个和尚说要看机缘,今日一别,不知可会再见?湛隐握住她的手,虔诚地低头相触,片刻即分,想说什么却又克制住,只含笑点头道:“此去京都,多多珍重。”
      不久之后,他亦会前往京都,只是却不便告于她知道,他们的相识是一场机缘,去京都亦是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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