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有女初棠(修) ...
-
尹怀瑾爱妻早逝,十几年前只留下个女儿便撒手西去,此后不曾续弦也没收用妾侍,后院一应事务皆由管事的薛娘子操持。他为官清正,俸禄不多可家底丰厚,不曾委曲过唯一的女儿初棠,官衙后宅狭小,尹怀瑾初到武郡不久便拿出不少银子,将挨着的几间宅子全买下来,硬是在西北风沙小城中建出一片颇具雅趣的园子,平日里女儿吃用皆精细无比,园子里服侍的奴仆也非本地粗手粗脚的仆妇,而是自京城精挑细选带来的。
日落西山,暮色沉沉之时尹怀瑾才赶到家,穿过垂花门,他含怒看了眼已跪在路边半日的薛娘子,适才他对着严清城并未提起昨夜寺庙起火时,香客中还有自家千金也在里头,否则他又何必赶过去。只是这薛娘子等人明显看护不力,竟让棠儿跑出去受了惊吓!不过……棠儿似乎不记得自己在寺中晕倒之事,到底她看到了什么?
月牙初上,西窗下白玉盆里的 开了几朵小小的花苞,暗自在春末的夜晚吐露着淡淡的芳香。尹初棠靠坐在床头,目光清澈却没有焦点,葱管似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她一定是忘了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忘了什么。贴身丫头小晨与薛娘子一般被罚跪到现在还没回来,可惜鱼儿是只猫说不了话,只会细细地喵叫。
外间有小丫头问好请安的声音,尹怀瑾快步走进来:“棠儿。”
尹初棠抬头看向房门口,怀中鱼儿也跟着扭过猫头,一人一猫动作十分一致。
这是他娇养了十七年的女儿,护得严严实实打小不愿她受半点委曲,一想到要送她回京城,忍不住满心不舍,可兄长信中所言,再拖下去就要耽误女儿家最好的年华,回京是势在必行。
尹怀瑾来到初棠跟前坐下来,柔声问道:“棠儿,可曾好些了?”
尹初棠摇了摇头表示没事,睁大眼看着父亲,盈盈双眸似乎有些不解。尹怀瑾抚了抚她的头顶,斟酌着道:“昨日你去寺里上香,夜里寺中起了大火,却让我的棠儿受了惊吓,不过现在没事了。”
他轻描淡写提了一下不欲让女儿想太多,尹初棠低头了看自己,上香倒是记得,如今身上的衣裳已非昨日穿的,应是小晨为她换过了,可心头总有些古怪,闷闷地说不上来的不舒坦。寺中起火……她怎地一点也不记得了?
尹怀瑾也想不通寺中那场莫名的大火与女儿昏迷有何干系,据小晨所言,起火之时,她才发现初棠昏倒在房中,身上衣裳与身边的鱼儿一般,沾了许多泥水。
其实大兴善寺是棠儿自小去惯的,那个数万信徒敬仰的天智大师离奇丧命,寺中大火还险些累及棠儿,好在棠儿还好,此事再古怪他也不愿意介入太多,自有人去理会。只是棠儿要尽早回京才是,若是再呆下去保不准想起些什么便不妥了……
“爹爹,薛娘,小晨?”
她细细地声音同鱼儿轻轻喵叫差不多,且不肯多说半个字,这却是在问薛娘子和小晨去了哪里。可落在尹怀瑾耳中却如同天籁,只要女儿肯开口说话就是好事,当下不在意地说道:“她们做了错事,受些惩罚日后才会尽心服侍你。”
父亲在外是人人称颂爱民如子的县太爷,家里却不苟言笑,对服侍她的下人约束极严,若是犯错还事涉自己,更是不容半点情面,尹初棠蹙起秀气的眉毛。也就是尹怀瑾明白女儿这是不乐意了,赶紧道:“呆会儿就放她们回来服侍你,对了,爹之前同你说的事,可曾想好了?”
入了五月尹初棠便十七了,自小对她疼宠无边的父亲这两年一直打算将她送往京城去,她不善言辞,更不耐烦与不认识的人说话,府里甚少有外人出现,连识字读书也是父亲亲授,不曾请先生来教。她对回京一事有种莫名的恐慌,京城,一定要面对很多陌生的人陌生的事……所以不管父亲说什么,都只抱着鱼儿一言不发,近来更是噩梦频发,才有了大兴善寺上香之行。
若说是边城风沙不宜久居,可她自出生便在这里长大,且她出生那年,有高僧批过命,及笄前轻易不要挪动居所,故此尹怀瑾牢牢占着县令一职十多年。此刻旧事再提,尹怀瑾看着一言不发的女儿,当她还是不肯,想了想道:“棠儿,即便不为别的,你母亲留下许多物件都在京城,不想去看看吗?”
父亲讲过许多京中风物,还有江南水乡美景,尹初棠全都不为所动,母亲这两个字却让她心弦微动,她摸摸胸口,细细的珠链子垂挂着母亲为她求来的续命锁,装在锦囊中发出阵阵温热。
当下点头应承道:“好。”
说完又加了几个字:“有条件。”
本以为还要再劝一阵,打定主意便是她不同意也要强送她回京的尹县令愣了片刻,摇头笑道:“知道你心软,我现在就让受罚的那个丫头回来服侍你。”
尹初棠一脸认真地道:“还有,卷宗。”
尹怀瑾顿时有些为难,那些东西可不是什么好物,他的棠儿幼年便与其他孩童不太象,七八岁前常常数日不与人说话,只自己拿了笔墨写字玩耍,连他也不大理会。尹怀瑾只好时时将她带在身边,通常他在书房处理公文,批阅卷宗,小小的初棠呆坐着或与怀里的猫咪嘟囔些别人不懂的话,甚至有一段时日尹怀瑾每天下了衙便是满园子找女儿,找到后也不敢与她多说话,满腹心酸地看着她小小身影,父女二人枯坐大半天。直至后来慢慢长大才好了些,却仍喜独自呆着,不准人打扰。因而她也少与外头交际,其他家的小姐也不识得,除了最熟悉的尹园便是大兴善寺,经文佛理看了一堆,且对他批阅的公文有些兴致,最初她只是翻看,而后呆坐沉思,最后得出了结果写下来送到他面前。没有推理,没有缘由,但写出的结果正是破除迷案的关键之处。
这点叫尹怀瑾心中暗暗称奇,又有些莫名的骄傲,他是刑官出身,一身本事出了名的,女儿这算不算是家学渊源?再者,小小地方县令能判什么大案,偷盗争纷而已,便任女儿随便看。只是后来发现她连刑部送来的那些卷宗也敢看,那些案子多是奇诡异常,不乏凶残诡秘之处,实在不该叫她知晓,便封了起来不叫她看。也不知她究竟看出些什么门道,这会儿居然拿这些来讲条件。
但是这十几年顺着女儿顺惯了,予取予求,想到不日便要送女儿入京,顿时心如刀割,恨恨地想不知将来哪个混球会将女儿抢走,又会不会给她委屈受,应下此事后又觉得对不住女儿,别人家的女儿日常都是绣花吟诗,闲来无事相约赏花品茗,他的娇女却只得看些生硬公文,当下哽了声道:“棠儿,这些年爹爹不曾好好照顾你……”
鱼儿忽地纵下地去,出门前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尹县令正长吁短叹打算再细细回顾一遍这些年来的艰辛,全无平日断案时的清冷从容,只好喵呜一声独自觅食去也。
尹初棠安安静静地听看着父亲倾诉了一大堆,也不知听进去多少,末了又意简言赅地说了两个字:“湛隐?”
湛隐?尹怀瑾无奈地皱眉,也怨不得棠儿,自小没什么朋友,除了丫头小晨,这个自小出家的和尚算得上是她唯一的朋友了。也罢,此去京都,怕是再见也难,是该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