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点鸳鸯》汀水幽兰

182、番外三

　　我叫君硕，是江南第一世家君家的继承人。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我和
　　别的孩子不一样，我的家里，有对我寄予厚望的爷爷，有教我武艺却一直单身的
　　邵伯伯，有疼爱我的两个姑姑，和一个叫罗奇的大个子叔叔，还有远在北地、名
　　震北六省的义父义母。

　　但是，我，没有父母。

　　说我没有父母，那肯定是错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父母的我从何而
　　来？只是自我懂事起，我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是一个无法触及的传奇，一颗曾
　　经光耀天际又迅速陨落的星辰。当年的他是江南最年轻的商业天才，是妙龄女子
　　最想嫁的英俊少年，是风度翩翩、教养极佳的世家公子，也是争议颇多最后客死
　　他乡的飘零魂魄。我的母亲，却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平凡女子，因缘际会救了受
　　伤失忆的父亲而与他互许终生。可就在我出生后不久，父亲不幸因病离世，这个
　　默默无闻的女子硬是狠心抛下襁褓中的我，追随父亲殉情而去，让她短暂而平凡
　　的一生有了一刹那的绚烂，就像夜空中燃烧的烟花般凄美动人。也许他们曾有过
　　一段普通却幸福的日子，所以我的出生肯定伴随着他们殷切的期望。别问我为什
　　么这么肯定，因为我时常隐隐感觉到，他们就在我的身边，一直全心全意守护着
　　我。

　　由于我离奇的身世，在被义父的好友赵伯伯送回君家后，很长一段时间，
　　我都被人质疑着身份，没有得到人们的认同，只有上面说到的我的家人们牢牢呵
　　护着我。直到我渐渐长大，眉眼间有了父亲的轮廓，除了眉毛更浓些，眼睛更亮
　　些，脸庞更方正些，他们都说我简直像父亲的翻版，所以爷爷叹气的时候越来越
　　少，姑姑们越来越喜欢给我做父亲爱穿的白色衣裳，只是邵伯伯的眼神有些奇怪，
　　偶尔看着我时，像是透过我在凝视另一个人。可能因为他曾经是父亲护卫的缘故，
　　与父亲感情更特别吧。

　　哦，忘记说了，除了上面那些家人，还有一个人，也对我出奇的好。他们
　　说她是父亲的远房表妹，嫁到宋辽边境的叶家成了叶夫人。虽然是远房亲戚，这
　　个表姑姑和父亲样貌却出奇的相似，因为我的样貌很像父亲，我的样貌又和她有
　　着八分相似，所以我推测她和父亲肯定长的一样，我是不是很聪明？不过让我惊
　　讶的还不止这些，这个表姑姑行踪格外神秘，几乎每年都要来江南拜访君家，却
　　一次也没有进过君家大门，会面的地方不是僻静的别院，就是临时租住的馆舍。
　　其实一开始我不太愿意见她，因为她来之前一阵子，大家的行为都会有些激动地
　　失常；她走之后，所有人又像缺魂少魄般沉寂很久。尤其是爷爷，每次她走后都
　　会暗暗叹气，偶尔怔怔看着远方，像是被谁掏走了心一样让人担忧。我知道爷爷
　　是真心疼爱我，他把所有的快乐和期望都放在我的身上，所以我一直都在很努力
　　很努力的成为他想要的那个样子，所以我，不希望任何人，伤到他的心。

　　即使这样，对这个亲切温柔的表姑，我也讨厌不起来。每次她见到我，眼
　　泪就像西湖的水一样流个不停，我虽然不喜欢她年年让爷爷伤心，却也拒绝不了
　　她眼泪汪汪的看着我，叫我“硕儿”。我真不晓得她见到我时为什么总是如此伤
　　心，难道她曾经恋慕过我英俊潇洒的父亲？可是她那个丈夫，也就是那个面目冷
　　酷的表姑夫，也长了一副好皮囊，虽然看着年纪大些鬓边有了白发，五官还是挺
　　俊朗的。说实话，我倒是比较欣赏他这样的北地男子，看起来魁梧雄壮，很有男
　　人气概。我们江南男子虽然面容俊秀，身姿如松，可论起男人味来，还是北地男
　　子略胜一筹，就像义父一样。只是不知道表姑夫和去世的父亲比起来，谁更受女
　　子爱慕？他妻子如此对待旧情人的孩子，他居然不吃醋！真是和北地河山一样宽
　　广的胸怀啊！

　　嗨，扯远了，说起这个表姑，倒真是十分的疼爱我。每年都会给我亲手缝
　　制很多衣服，带很多礼物。有时衣服做的小了，她脸上满是歉然的神色，我还要
　　出声安慰她，不然她的眼泪真的好恐怖。每次她来时，爷爷都会千方百计的安排
　　时间让我陪伴左右，有时甚至只剩下我和他们夫妻二人出行，就像是……一家三
　　口一样。爷爷啊，您老人家是不是觉得我从小没有父母，家里没有一对团圆夫妻，
　　要我从他们那里感受父母般的疼爱啊？但是您别忘了，我还有义父义母呢！他们
　　对我也非常好，义母还是江南人，经常写信和我聊江南的趣事，聊义父的两个弟
　　弟，聊家里的大小孩子们，还有傲龙堡里的故事。比起泪水连连的表姑和冷酷无
　　比的表姑夫，好像义父义母看着更亲切吧！可是……即便这样，为什么我会觉得，
　　每次表姑和姑父离开时，我也会有些小小的失魂落魄？为什么偶尔深夜醒来，看
　　见表姑温柔的为我打扇，我会翻过身去闭上眼睛，不让她瞧见我唇边淡淡的微
　　笑？为什么表姑夫教我骑马时，看见他眼里流露出来的骄傲和宠溺，我会觉得心
　　里有了更多的勇气呢？我是不是，有些奇怪啊？

　　无论如何，我曾经以为，这样幸福、简单又奇怪的日子，会一直延续到我
　　长大成人。直到有一年，表姑夫突然来信，说他们今年不来了，好像是表姑意外
　　有了身孕，反应很激烈。当时所有人又是高兴，又是失落，高兴他们又有了孩子，
　　失落今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我听到消息时，心里一松。还好，今年终于不用
　　再面对那双泪眼和那张冰块脸了，真好，好的不得了！我如常的吃饭、上课、习
　　武、学商、睡觉，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般安安静静过着我的日子。

　　到了第三天深夜，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不绝的风雨，却辗转反侧不
　　能入眠。久久瞪视着床帐里挂着的那条姑父赠我的狼牙项链，还有一旁表姑亲手
　　绣的吉祥荷包，我突然翻身起床，扯下项链荷包发疯一样冲到院里的大树下，穿
　　着中衣在风雨中拼命用手挖着泥土，把项链荷包狠狠摔了进去，一边埋一边踩，
　　直到踩得土地坚硬如石，我才发觉自己已是满脸泪水，嘴里一直嘶哑哭喊着：“谁
　　稀罕！爱来不来！谁稀罕！不来拉倒！谁稀罕！谁稀罕！谁……稀……罕……”

　　是的，我哭了。我以为他们和别人没什么不同；我以为我不需要父母般的
　　疼爱也会生活的很好；我以为他们每年把儿子放在家里到江南来，我就可以把自
　　己当成他们的孩子；我以为我心里从来不在乎这一年一次的爱！但是，我错了，
　　我居然好想好想他们，想的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心疼！原来这对远的不能再远
　　的夫妇，早已近的装在了我的心里，而我却一直没有发觉。

　　那一年，我六岁。那一夜，是我的生辰。

　　淋了一夜风雨的结果，是我大病一场。从来都是活蹦乱跳的我一倒下来，
　　吓坏了所有人。爷爷接连请来了最好的大夫，二姑姑和小姑姑守着我彻夜不眠。
　　门外是罗叔叔和邵伯伯不时响起的叹气声。迷蒙中我好像一直喊着谁的名字，我
　　听见小姑姑哭着和爷爷争吵着什么，我听见罗叔叔低声安慰着小姑姑把她哄走，
　　我听见爷爷哑着嗓子吼道：“不许告诉他们！谁都不许！”

　　高烧了两天一夜之后，我醒了。爷爷坐在我的床前，拉着我的手亲自守着
　　我，我发觉他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二姑姑和小姑姑也是满脸憔悴。醒来的我恢
　　复的很快，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照顾着我，绝口不提之前那晚发生的事情。想起
　　这些我心里有些内疚，有些羞愧，君硕啊君硕，枉你受家人疼爱这么多年，居然
　　为了两个一年见一面的人，让这么多人担心受累！我决心振作起来，像以前那样
　　做爷爷最骄傲的孙儿。我拼命学习，认真练武，收起以前的调皮和吊儿郎当，如
　　一个小大人般不停地充实自己。我对姑姑们的劝慰报以微笑，我对邵伯伯和罗叔
　　叔的担心视而不见，我让自己每天累得倒头就睡，什么都不想。爷爷看到我的努
　　力满是赞许，眼里却是隐隐的忧愁。

　　就这样我挨过了大半年，直到有一天，爷爷收到了表姑父一封信，说表姑
　　生了个粉琢玉砌的女儿，母女平安。信的内容我没有看到，但是我能感觉到姑父
　　欣喜若狂的兴奋，因为他这次送给大家的礼物更多更精致。我看了眼庭院里停着
　　的满满四辆马车，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他们现在，肯定非常高兴吧？有儿有女
　　陪在身边，哪个父母不开心呢！不知道那个从未谋面，恰好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
　　的儿子，是十分高兴自己做了哥哥？还是像我一样，也有一点小小的失落？唉，
　　我在想什么呢？也许人家，早就已经忘记我了吧！

　　转眼又到了我的生辰，小姑姑提议包个游船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就在生辰
　　前一天，爷爷把我单独叫进了书房，我站在来过无数次的书房里，却发现对面书
　　案后的爷爷第一次紧张得有些失态。那一夜谈到什么时候，我完全不记得了。我
　　只记得自己出来时全身已经虚脱，在门槛处仿佛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扶住我的
　　是一直守护在外的邵伯伯，在他担忧的目光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丝心疼。我挥挥
　　手说没事，独自一人走进了夜色里，我听见背后邵伯伯低低的声音传来——这时
　　候告诉他真相，还是早了些啊！

　　二姑姑和小姑姑在庭院中默默地看着我，好像我只要一抿嘴，她们马上就
　　会扑上来将我抱在怀里。罗奇叔叔隐在树荫下，高大的身形有些模糊不清。我面
　　无表情的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走到一棵大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仰望着夜
　　空。一直含在眼里的泪水终于流出了眼眶，片刻便滚下脸颊落满衣襟，天上的星
　　月渐渐扭曲模糊，我哭了，却笑着，原来我不是孤儿，原来我有父母，原来我的
　　父母，就是，那样的，两个人。

　　所有劝我的人都被我赶走了，我挥退了下人，关闭了院门。从房里掏出一
　　柄铁铲，用力挖着树下的土地。时隔一年又是在精神混乱的状况下，当年的位置
　　早已无法辨认，我咬着牙执拗的挖着刨着，头发散乱的披在身后，两只手都磨出
　　了血泡。直到天色微白，突然听见“当”的一声脆响，一颗洁白的狼牙显露出泥
　　土，静静的躺在我的眼前。

　　这一次没有风，没有雨，也没有生病。我很平静的度过了楼船上热闹的七
　　岁生辰，我没有拆开叶家送来的礼物，没有任何异样的继续过我的日子，只是我
　　的心，隐隐有着恨，再也做不成一个普通的少年人。

　　转眼到了新年，家家户户红灯高挂，君家来往的人群更是络绎不绝。义父
　　义母派人送来很多礼物，石家二伯说话还是那样风趣幽默，只是敌不过二伯母一
　　个嗔怪的眼神。我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石家二伯忽然转过头严肃的看着我说：
　　“硕儿，我给你说个媳妇可好？”

　　我一身恶寒的拔腿而去，身后传来他哈哈大笑的声音。我像听见恶鬼冥音
　　般一口气跑出君府，跑过数座牌坊，突然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三辆精致大气的马车停在前方，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小心翼翼的扶出一个
　　怀抱婴儿的妇人。妇人身后，一张小脸好奇的探出马车东看西看，看到我时猛地
　　一僵，随即大嚷大叫起来：“阿娘！阿娘快看！那个小子，居然有张和我一模一
　　样的脸哎！”

　　男子和妇人闻言都是一震，诧异的齐齐向我看来，我措手不及的呆怔在原
　　地，浑身一片冰凉。远处，不知谁家幼童急不可耐的放起了爆竹，乒乒乓乓之声
　　不绝于耳，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传进我的脑海，广袤天地中，我只看见那妇人渐渐
　　涌出的泪水，还有高大男子露出温和又慈爱的微笑。

　　“硕儿，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