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二。荧惑飘摇起乱离 ...

  •   君王一纸令,驿马死几匹。赶到充州时,离除夕也不过还有两三日的光景。
      昔日叛军初起,刺史王晖杰令州中属官咸从之,长史尹鹏浩宁死不从,被关押起来,严加看守。等到叛军兵败,尹鹏浩也随即被放了出来,文汐洺听闻尹鹏浩的事情后,大赞其忠心,很是嘉奖了一番,并命其暂代充州刺史一职。
      尹鹏浩早听说这位新来的黜陟使大人少有才名,也是,才这点年纪就被陛下委任为黜陟使来处理这一堆烂摊子,怎能是庸才。
      二十三岁,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好年纪啊,自己二十三岁的时候,又在做什么呢······
      思绪就这样往遥远的地方飘着,连等待迎接的人到了也没有看见。直到旁边的副手小声提醒他黜陟使大人到了,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打眼一看,前面的一群人几乎已经快到了面前,他连忙整理了一下表情,准备迎接。
      眨眼间人已至,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勒马停步,飞扬的尘土如雾如纱,在众人身后遥遥散开,给这边境苦寒之所更添上了几分苍茫的气息。
      尹鹏浩目光扫过一干来者,但见为首的一个青年面上虽有几分倦色,却仍意态从容,劲衣轻装,朱衫染尘,却比长袍广袂更显轻狂风流、颇有魏晋风范,眉目清朗,萧疏轩举,湛然若神,一句芝兰玉树不足赞之。
      他行礼:“下官充州长史、代刺史尹鹏浩拜见黜陟使大人!”
      祁滳远上前相扶:“尹刺史快请起,祁某年纪轻见识少,力微才疏,又是刚到充州,人生地不熟,还要劳烦尹刺史多多相助啊。”
      尹鹏浩忙道:“祁大人身负皇命,肩担重任,万千百姓的生死皆系于大人身上,大人若有需要下官的地方,,下官自当百死而不辞,怎敢当得起这‘劳烦’二字。”
      祁滳远道:“尹刺史过谦了,谁人不知你临危不惧,仗义执言,一片忠心昭昭可鉴天地!着实是我等的楷模啊。”
      尹鹏浩道:“承蒙大人谬赞,下官深感惶恐。先不说这些了,大人多日鞍马劳顿,现下又天色已晚,下官已为大人安排好居所,还请大人移步歇息,切莫过度劳累,伤及大人贵体。”
      祁滳远微笑:“如此,还请尹刺史带路。”
      进了城门,一路前行,太阳尚未全落,离入夜还有一段时间,但城中住户却已家家大门紧闭,街上也见不到几个行人,灯彩未挂,年味全无,明明距离除夕不过还有两三日,却是半分喜庆都看不到。
      看着这番光景,祁滳远叹息:“一朝动乱,流血千里,不知要累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哀矣,伤矣!”
      尹鹏浩也叹道:“唉!谁说不是呢!昔日前刺史王晖杰举兵想要造反的时候,下官也曾苦苦相劝,一来吾等身为天授臣子,怎可有负皇恩、妄图谋反,二来大动兵戈,起乱离于世,实在非百姓之福,三来即使他们自己不惜命,可谋反大罪株连九族,又置一家妻儿老小、亲朋远戚于何地啊!奈何下官人微言轻,无人肯听下官的逆耳之言,下官每每想来,总觉得愧疚的紧,无颜面对那些无辜丧生的百姓!”
      祁滳远道:“这都是那叛军之过,怎能怪得尹刺史,你既已尽力,又何须愧疚。”
      尹鹏浩心里有一根弦刹那绷紧,旋即又松开,怅然道:“虽说如此,但看着这满目疮痍,这心里总还是······唉!”
      祁滳远驻目远望辽阔长空,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愿从此穹顶之下,干戈永息,乱离不复起,让黎民百姓都能好好地休养生息······”

      恰是此时,万里之外的帝都皇宫中,亦有人遥目凭栏、远望苍穹,轻声叹息。
      “帝都荧惑高,人间乱离起。朕欲安定天下,攘夷狄抚黎民,奈何天不遂人愿······”
      明月初起,点点清辉尚不足照彻漫漫寒夜,晦暗的天色中,多少暗流各怀心思、蠢蠢欲动,偌大的帝都永明城,可有哪怕一寸一隅地方能得几分安宁?
      墨发自双肩流泻而下,只在发尾松松系住,月白长纱被遥遥的天风吹散,映上皓月清辉,在夜色中绽成一道光幕,衬得那容姿绝世的女子清丽无双,风姿无匹。
      “鸾儿你看,这荧惑星大盛,飘摇不定,不知这天下还将有几多动荡,几多乱离呵······”她对旁边一个宫装少女道。
      那少女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明明还是个孩子,眉目间却已见冶丽绝艳,意态婉然,安静内敛,眸中除了慧黠还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静从容。她轻轻开口,声音清泠如水流浮冰:“荧惑虽高,但鸾儿亦见紫微星盛,昭示着又有圣明帝君出现,太平盛世将至,此乃大势所趋,小小荧惑又能兴得起多大风浪?而且紫微星旁边的天相也是极为明亮,明君治世,贤相在侧,这天授的江山哪有不安定兴盛的道理?只是不知这天相星指的又是那个······”
      “呵呵,鸾儿真是好一张巧口。”文汐洺笑道,“朕得鸾儿,是朕之幸,是朕之幸呵。”
      闻人鸾脸上微红,嫣然道:“若无陛下,鸾儿怕是要在宫中寂寂无闻一辈子,直到老死了,得遇陛下,明明是鸾儿的幸运。”
      文汐洺抚上她的长发,眼神爱怜:“有时朕看到你,会想起朕刚入宫时的情景,那时朕比你也大不了多少······”
      闻人鸾低下头去:“陛下······”
      “你这孩子,长大了又会是怎么一番模样呢·····”她感叹,有些旧年的回忆遥遥的飘入心中,仿佛还是当年,那年纪尚小的少女孤身踏入宫门,盛着满心惶然,独自面对叵测未知的命运,而后······
      她克制自己不再继续往下想,或许最初的艰难不愿再提,或许会忍不住想到,他在天上可否怪自己夺了这林氏江山······
      如果过往记忆会困住自己,会让自己画地为牢、止步不前,那,不如忘却。
      水斯流矣,人亦向前。
      闻人鸾心里有几分难安,低声道:“陛下······吴王在宫门口等了已有三个多时辰了,天色已晚,您是不是不欲见他了······”
      “鸾儿觉得呢?”
      “鸾儿知道您气吴王太心急、不懂进退,但不管吴王怎样想的,毕竟还是为了这天授江山能万代永传,再说吴王到底还是您的亲兄长,这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呢?”
      文汐洺轻轻叹了口气,道:“也罢,他这些天也吃了不少苦头,去让他进来吧。”
      “是,陛下。”

      通报的公公几句话,让文汐鸿顿时心下一松,连日的烦闷稍稍有了几丝缓解。
      走过宫中漫漫长路,月已高起,悬立于中天,凛冽的夜风一阵阵刮着,让人不由瑟缩。就着这凄风冷夜,些许往事如酒般酿在心头,拂之不去。
      所有回忆的酒酿在终于看到那月白长衣的女子时蓬然勃发,他用带了几分苍然的目光看着自家妹子,心内想起的却是多少年前那个童音糯软粉雕玉琢的孩子,幼年无欺的时光漫漫远去,那时哪里能够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就这般君临天下,睥睨众生,无人可再与之比肩。
      哪里能想到,有朝一日,文,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姓氏。
      而自己,也生出了原本绝不会有的野心。
      时光悠远,旧时的本心,又都去了哪里呵······
      “鸾儿你留下,其他人都下去罢。”月白的女子淡淡说着,声音清浅却又不容置疑。
      窸窸窣窣离去的声音迅速又安静,当宫室内终于寂静到只有三人清浅的呼吸声和更漏滴滴答答的响声,文汐洺忍不住急急开口:“妹子,你为何要让那个祁滳远去充州······”
      文汐洺打断他的话,唇边泛出一抹讽意:“兄长这是来找朕兴师问罪的吗?”
      文汐鸿一哽,似乎终于想起眼前这人还是刚登基不久的九五至尊,他只觉一阵气血翻涌,开口的声音竟是近乎冷笑:“汐洺你现在是那九五之尊,为兄哪里敢找你兴师问罪哪!”
      话既出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然而说出的话已如覆水难收,混上多日来的种种情绪杂在一起,文汐鸿心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感叹道:“······不错,你现在是皇帝了,不比当初了,老哥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是比男孩子还野,有一阵子还喜欢上树掏鸟蛋,有一次竟然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还好当时我刚好在树下,给你做了肉垫······结果明明摔下来的是妹子你,大病一场让爹娘担心了许久的却是我······现在想起来,有时反而觉得那时真好,虽然童稚无知,可也无忧无虑,单纯天真,不似而今······妹子你那时便心野得不像个女孩子,现在果然凌于至高处、俯视天下男儿了呵······”
      闻人鸾在一旁听到这番话,想笑不敢笑,表情十分的有意思,衬着那张秀美可爱的小脸,十足地让人忍俊不禁。文汐鸿注意力完全不在她身上,没有看到她的样子,文汐洺却看了个清清楚楚,她暗暗白了闻人鸾一眼,谁知反而让闻人鸾更加地想笑,忍得更辛苦,表情更加好玩······闻人鸾默默地低下头去,掩了眉眼,只有那微微抖动的双肩泄露了她的内心。
      文汐洺决定无视她,无视她······
      文汐鸿这番亲情牌打得着实不够高明。文汐洺脸上没有多少表情起伏,文汐鸿看不出她心内所想,只听得她道:“朕知道祁滳远几次让你当众没面子,你心里恼恨,此人也确实过于狂傲了些,但,他的确是个人才。少年成名,人生一帆风顺,又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太年轻,骄傲些也是在所难免。”说这话时,她似乎完全忘了,她自己也只有二十六岁。“而且,不是朕说你,那祁滳远所说的,可有半分是冤枉了你?”
      她起身负手而立,语气略厉:“朕登基不过三四个月,天下未定,人心不稳,项朝主宰天下二百余年,林氏宗室数目庞大,不知有多少人是掌着实权的——朕虽改朝换代,但与历朝太祖金戈铁马征战四方从而得来天下完全不同,朕现在的江山,说是从林氏手里借来的也没有多少错,制度基本还是项朝的那些制度,官员也几乎还是那些官员,错综纠葛的势力集团仍还是那些势力集团。不破不立,朕得到这天下的方式相比前人实在太和平了,既无大破,何来大立?改朝换代,战事少流血少对于百姓来说自然是好事,可对于新的王朝来说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朕与前朝开国皇帝相比,缺少了与手下文武众臣并肩而战、一步步扩张领土、鞍马上得天下的过程,缺少了君臣间的默契,朕作为一个帝王的威望还远远不够,臣子们的真心敬服朕也没有得到多少,朕所重用的人,有太多是‘林项旧臣’,而非誓死追随朕的臣子,可朕没有办法,因为如果不用‘林项旧臣 ’,朕就没有多少人可用——支持朕、支持天授、支持文氏的人太少了啊,哥,你真的懂吗?”
      她叹息,眼中有些许悲凉:“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匡扶林项王朝,如何复辟,朕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个谋朝篡位、暂时坐在龙椅上的篡夺者,甚而,不是一个帝王,而仍是林家的媳妇!就因为朕曾是文昌帝的皇后,就因为朕是一个女人!他们或许可以容忍朕现在坐在这个龙椅上,但却不可能容忍这江山彻底改了姓氏!不可能容忍朕将皇位传给没有林氏血脉的人!说白了现下这江山虽然是天授的,是朕的,可根基却仍是林项王朝的根基,朕用酷吏重刑清除反对者,可其实反对者是除不完的,真若除尽的话,那这天下怕是也没有几个活着的人了,可酷吏重刑朕仍然要用,为什么?为了让他们害怕!为了让他们至少表面上臣服于朕,让他们不敢公然谋划如何颠覆天授江山!哥哥,酷吏重刑其实不过是缓兵之计,朕要将项朝的根基变成天授的根基,是需要时间的,在这段时间里,朕必须要尽量安抚这些‘林项旧臣’。”
      “酷吏所向,可以是反对朕的人,但绝不可以是反对天授、支持林项王朝的人,这之间的分别,哥哥,你要谨记。”
      “你之前欲将林项血脉断绝,这已是犯了群臣最大的、绝不可触碰的忌讳,朕若不训斥你处罚你,怕是他们很快便要群而起之,颠覆这天授江山了——这可绝不是豫王等人那点程度的叛乱能比的,是真真正正的颠覆呵!而你,自然首当其冲。”
      “同样,朕现在绝不可以表露出欲将皇位传于文氏的意向,太子虽未定,但朕要让他们相信,未来的储君,一定会是焕儿。”
      “所以,哥哥,诸事莫急,朕能等得,你是朕的兄长,是文家的嫡系,又何以等不得呢?”
      文汐鸿本来还心存愤懑,待听完这一番话,顿时心情大好,两眼几乎要放光:“妹子说的是,是我糊涂了,是为兄的错,是为兄的错,妹子教训的是,妹子教训的是······只是那祁滳远······”
      “鸾儿方才跟朕说,这紫微星盛,天相伴于其侧,只是不知这天相星又是指的哪个······哥哥觉得,这祁滳远如何”
      文汐鸿大惊:“这······此人虽有点才华,也不过一介骄狂之辈,何况他祁家乃是典型的‘林项旧臣’,如何能够······”
      文汐洺神情莫测:“祁家是祁家,祁滳远是祁滳远,并不能等一而论。以朕看来,此人倒并非是什么坚定的’林项旧臣’,而且确然乃经天纬地之大才,现下正是用人之际,倘若他真能为朕尽忠,那自然再好不过了······而且,恰恰是他为人锋芒太露,得罪的人太多,若朕有心护他,众人攻讦又如何?若朕不相护,他却当如何自处?如此,不是更便于控制?”
      文汐鸿有些懊恼,却也无法,只好道:“也是。”
      文汐洺继续道:“只是此人到底是否能为朕所用,还要看他在充州的表现了。”
      文汐鸿两眼刹那变亮:“你是说,你让他做黜陟使,是为了试探······”
      文汐洺目中深意难窥:“哥哥知道便好。”
      文汐鸿心下感触良多,道:“汐洺果真帝王之材,昔年文家之人怎就无人看出呢······”
      正在这时,更声响起,原来已是亥时了。
      “已经亥时了,为兄也该回去了,这文家的未来,便都系于汐洺你身上了······”
      半晌后,文汐洺对那一旁一直默然不语的女孩道:“鸾儿觉得如何”
      “鸾儿不敢妄言。”
      文汐洺淡淡道:“鸾儿但讲无妨。”
      闻人鸾轻轻道:“陛下要安抚群臣,只是,陛下方才是否也是在安抚吴王?鸾儿斗胆直言,以吴王的性子,若不与他说这番话,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陛下自然不怕他做什么,但在这多事之秋,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文汐洺笑道:“鸾儿年纪虽小,心思却是玲珑。不错,朕就是要让他更加懂得其中利害,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更重要的是让他明白,天授无朕,则将不复存在!这样,至少几年以内,他当是不会做什么蠢事了,也能少给朕添些堵,也能······”让朕晚些对他动手······
      “朕姓文,自然希望文氏一族繁盛永昌、富贵荣华,但,若文家有人神智不清,非要做傻事,妨碍大局,那么无论是谁,朕都容不得他!”
      “鸾儿记住,天家无情,因为一旦感情超越了理智,一旦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闻人鸾看着那口中吐出冷酷言语的女子,心里五味杂陈,多少个日日夜夜萦于心头的念想不知往何处放置,情绪激动处,她忽而跪下,对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慨然道:“承蒙陛下信任,让奴婢闻得这许多推心置腹之言,鸾儿无以为报,只有这一片忠心,定不负陛下所信!”
      文汐洺叹了口气,伸手拉起那孩子:“鸾儿起来吧,你的心意,朕知道了,朕只希望你日后莫要忘记今天所说的话。”
      闻人鸾几乎红了眼睛:“谢陛下。”
      “陛下······”她又道,“您对吴王说意欲重用祁大人,吴王本就与祁大人有嫌隙,这下,怕是更要气不过,去挤兑祁大人了······”吴王又不存在脑子这种东西,她心想。
      “呵呵,让祁爱卿吃些苦头也好,挫挫他的锐气,太过一帆风顺的人,终归是难成大器的······”

      夜深难寐,闻人鸾披衣推窗,看向窗外,月华如练,星河璀璨,对此美景,她心里却只余怅然。
      闻人鸾啊闻人鸾,当多少年后再回想起今日誓言,你会是欣慰、不悔还是感伤、愧疚呢?
      她暗暗对自己道。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