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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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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勒府内院深处,沿着石子小径一路东去,走到近乎东墙根的地方,隐着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子里布局简单,只有正房三间,后坡房两间,东西墙还各有一段短廊连着院门。但所有建筑却小巧精致。天已近午,几个使女仆从正分散在四处忙碌着。有的在清理院中刚刚拔下来的杂草;有的站在廊上检点察看新窗纸是否糊得妥帖;堂屋里的几个正忙着收拾炕桌,整理坐炕上的褥垫靠枕。
虚掩的院门被推开,主人一脚迈了进来。院中的人登时停了手,放下各样物什一起照规矩行礼:
“给方爷请安!”
方汉洲略一点头,步子却没有停,直奔正房而去。他的身后跟着几乎寸步不离的方奎。二人走至石阶下时始觉与往日有异,四下里看了看,脸上显出疑惑之色。刚待开口相问,忽见眼前门帘掀动,一个银红色的高挑儿身影闪了出来。几步行至阶前,屈膝下蹲,两手垂落,行了一个极娴熟漂亮的“蹲安”,同时响起柔和的声音:
“奴才塞图请爷的安!”
一张似曾相识的笑脸,令方汉洲惊讶不已:“怎么是你?”
他早就从方奎口中得知,大福晋已经吩咐下来,要给自己住的东小院儿增派下人,并特意拨了一个得力的使女过来管事。想不到今日一见,竟是前几天在福晋院外打过“毽子官司”的其中一位。
“幸好不是那个小的。”想想那日的情景,方汉洲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为着对方来自福晋身边,他格外客气地笑笑,踏入堂屋的门槛。刚一进去立觉眼前一亮。正面坐炕里侧原来堆放的杂物都已移去;坐褥一律套了新的外罩;一地青砖擦拭得纤尘不染;面南的排窗也尽换了糊纸,正午的阳光透进来,照得满室明亮而温暖。方汉洲与方奎对视一眼,同时露出满意的神色。跟进来的女孩子显然觉察了这一点,不免添了几分得意,略一躬身恭敬地道:
“请爷略候片刻,这就可以开饭了。”
方汉洲见她年纪不大却很能干,而且容貌俏丽可亲,最难得的是举止谈吐亦颇雅致知礼,一时心里感到高兴,信步踱至西厢房里。哪知进去一看,竟也大变了样子,尤其是案头上早起读的几本书,此刻全不见了踪影。这下他不乐意了,转身质问:
“谁动了我的桌子?”
屋中几个下人闻声愣住,那个女孩子忽见他脸色一沉语气有变,略感意外,脱口答道:
“是,是奴才几个刚刚进去收拾了一下……”
“谁让你们进来的?我早说过不许乱动这里边的东西!”方汉洲放了脸。
“这……”女孩儿被他的样子吓住,张了张嘴没敢再说什么,眼中露出委屈的神色。
方奎看在眼里,赶忙说:“我家少主的书房向来不愿让人动,姑娘刚从福晋身边过来,以后当心就是了。”说着朝自己的主人递去一个眼色。
方汉洲悟到刚才的态度欠妥,对方毕竟是上边遣来服侍自己的,头一天就这么苛责似乎不近情理。他缓和了神态,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以后不许随便进这个屋子。”然后独自跨进了西厢房。
那个女孩儿,包括堂屋里的仆从,都一齐对着他的背影屈膝答了声:
“是!”
不一会儿,饭桌摆好馔食上齐,这个院子唯一的主人被请出来独居上座。方奎只在没有其他外人在场时才肯同坐,此刻自是守着规矩侍立一旁。内外仆婢在那个女孩儿的指挥安排下各司其职,寂然有序。方汉洲扶起筷子吃了两口却觉得索然无趣,不惟站了一地的下人令他不惯,大家脸上小心翼翼的神色也使得满屋的气氛有些压抑。他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尽量放宽脸色说:
“奎叔,你去吧,不用陪在这儿了。”
方奎稍微犹豫了一下,恭顺地插手称是,转身退出。
方汉洲又对众人道:“你们也下去吧,我不喜欢这么多人围着。”
众仆先是一愣,互相看了看,跟着把目光投向那个女孩子,似乎在等她的示意。
“留一个人就行,其他都散了吧。”方汉洲补了一句。
女孩儿略一想,开口答道:“是!方爷既是这样的规矩,大家就都下去吧。”
众仆闻言行礼告退。方汉洲望着下人们渐次消失在门槛外,笑着说:
“他们很听你的话嘛!”
“奴才不敢!”女孩儿顿现惶恐,敛容蹲身道,“塞图原是奉了我家格格,噢不,是福晋之命来这儿当差的,一切凭您的吩咐不敢擅专。爷是主子,这话叫奴才可当不起。”
“一句玩笑,看把你吓的。”
方汉洲知道贝勒府家规森严,自己受主人优遇被待为客,与侍奉的下人即有了名分之别,但毕竟这里不是自家,他也不愿意这个俏丽温婉的女孩子过于拘谨,所以和颜悦色地问道:
“你叫塞图?和福晋一起从科尔沁来的?”
“是!奴才从八岁起就跟了格格。”
“还有那个叫舒什么的,也和你一样吗?”方汉洲想起了另一个。
“是!她叫舒雅,晚两年到格格身边来的。”女孩儿见他颜色平和,心里宽松了些。
“离开家这么远,你娘舍得吗?”
女孩儿眼光一黯,声音沉了下来:“回爷的话,奴才的阿玛、额吉早不在了,家里也没人了。连名字,还是拨到格格身边时,府里的管教嬷嬷给起的,舒雅也是。”
方汉洲一怔,猜想到她们很可能是出自草原战败部落,亲族死散,孤身沦为奴籍。想想如此豆蔻年华竟已家破人亡,不免暗生怜意,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塞图以为他是在想心事,不敢问及,柔声劝了一句:“爷请用饭吧,快凉了。”
方汉洲对着满桌的饭菜却没了胃口,随口说道:“我不太饿,替我盛碗粥吧。”
塞图犯了难:“没,没预备粥。熬了野鸭子汤,要不——”
方汉洲皱了眉,但看她一脸惶然之色,立刻痛快地道:“行,就来碗汤好了。”
转身行至门口招呼人的塞图,碰上原先在这个院子里当差的嬷嬷,忙吩咐去端汤碗上来,那个嬷嬷低声问道:
“怎么样,姑娘?没再难为你吧?”
塞图欣慰地摇摇头,嬷嬷却道:“姑娘别大意,这位小爷脾气可怪了。向来少话,也轻易见不着个笑模样,心思可难摸了。”
临从上房过来时就有人给过这样的警告,如今在这个小院儿侍奉了些日子的人居然也同出一辞,塞图不禁暗自纳闷,觉得刚才的一段相处并不全似传言。不过人家总是一番好意,故而绽出甜甜的笑容,回了一句:
“嬷嬷放心,我看,还好。”
早在随自家格格嫁到贝勒府不久,塞图就从人们的闲谈里听到过方汉洲这个奇怪的名字。大家对此人感兴趣的无外乎有三点:异族身份,家族祸变和不可琢磨的未来命运。塞图出于少女心性虽也怜其身世悲苦,却总觉得那是和自己断然不相干的事。每次听同伴背着主人议论这个汉人时,她几乎从不搭言,至多在心里想想也就过去了。不料忽有一日,格格传自己到得上房,郑重地吩咐要派她到东小院儿去当差。塞图不但大感意外,心里也颇不情愿。当然主子的命令是不可违的;另外格格也说得很清楚,她依旧算在上房名下,只不过衔命暂过到那个小院儿去,待把那里整理出个眉目后会再换她回来,且还会按例提拔奖赏。塞图只得暗自祈祷自己能遇上个恤下宽仁的主儿,以便顺利地当好差使,早早重回格格身边来,奖赏什么的倒并不奢望。哪知道没过两日,她竟意外地在上房院外见到了即将要侍奉的新主人。那一身装束虽与旗下年轻的爷们儿没有什么分别,但头上的发式却几乎独一无二。更使人注目的是,这个汉家少年俊朗的面孔和明显地异于同龄人的沉郁而复杂的目光,这一切都给塞图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也终于引发了她的好奇之心。
就这样,离开了随侍多年的格格,她来到贝勒府的东小院儿,第一次独立当差。
几天做下来,她心里渐有了底。小院儿里原有男女仆人三四个,多是平善之辈,凭自幼在格格身边的历练,当然也是仗着名正言顺的身份,塞图很快将他们尽数收服。这还在其次,最令她欣慰的是通过几日的察言观色,她觉得自己侍奉的新主子不过外表看起来冷些,不大爱言笑,实则待人宽厚仁和,遇有侍奉不合心时也至多告诫两声,像初见面时因书桌被动小发脾气的事几乎再没发生过。塞图暗自庆幸,认为自己差不多可以不辱使命了。
这一日,方汉洲清早出门时留下话,说要晚些回来。于是塞图乘机花了大半天的工夫,领着众人把东厢卧房彻底收拾整理了一遍,不但仔细擦拭了所有家什,而且更换了包括床帐在内的全部寝具。清理中她有两个新发现,一是在那副材质名贵、做工精细的炕床里侧,拣出了十几册薄厚不一的书籍,从书的版式和印刷的精良上看,必都是些经史典籍;跟着她就从其他仆人口中证实了主人夜读不寐的习惯。对着那一堆书册封皮上的题名,塞图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将它们一一放回原处。第二个新发现,是在床头的枕箱里看到了一只长形锦盒和一个墨绿缎质的绣囊。这是在整理新主人居所的过程中,唯一看到的女用物品,不由令人对这个特殊的主子,生出些无法言说的猜想。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到得临上灯前预备好了主人的晚饭,塞图清闲下来。信步来到院中,一眼瞥见天边瑰丽奇幻的晚霞,突然想起家乡傍晚的美景,不觉看得痴迷起来。又过了一会儿,方汉洲回来了。背后除了跟着方奎以外,还多了一个人。塞图行礼时认出此人原是贝勒爷的小侍卫,那天和舒雅“对阵”过的大眼睛男孩儿。正待以目致意,不想方汉洲却说了一句:
“这是我的换帖兄弟图日格。”
塞图始知二人关系,于是再次蹲身请安,图日格连忙拱手还礼。
方汉洲一脸少见的轻松表情,道:“他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塞图愣住,眼中尽是困惑之色。在方汉洲敦促的眼神中图日格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五彩鲜艳的毽子,举到塞图眼前。塞图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一时没说出话来。
“还你们的。听我哥说你到这儿来了,我就带了进来。”
“我替舒雅妹妹谢过了!”塞图高兴地接过毽子,又施了一礼。
“别谢我,这是我哥今天射中的一只野鸡,刚找人帮忙扎好的。你看,这毛色比你们原先那个还好看吧!”
塞图细细端详了一刻,见新毽子颜色鲜亮,毛峰齐整,尤其扎在中心最大最长的一根羽毛,呈现出一种罕有的翠蓝光泽,不禁喜上眉梢,开心地笑着对新主人蹲身行礼:
“奴才谢爷的恩赏!”
“这不是赏,是理应赔还你们的。得便告诉舒雅一声,也免得她再生图日格的气。”
方汉洲微微一笑,和盟弟一前一后走进正房。
说来也巧,第二日上午主人刚出门,福晋派人给东小院儿送过来四盆杜鹃,舒雅因想念塞图主动要了这个差事。当她看到这个漂亮的新毽子时,简直喜不自胜,当时就拉着塞图和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玩起来。
踢毽子是辽东女孩子玩熟的游戏,那两个小使女先开始还有些拘束,等踢了几下后逐渐放开了手脚,不但动作娴熟且耍开了花样。塞图、舒雅来自草原,接触这个新鲜玩意儿不久,正值初学乍练瘾头最大的时候,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极好的学习机会。两个人都是心思灵巧,身段柔韧,悟性极强的,不到两盏茶的工夫就技艺大长,很快四个人就可以围圈儿传递着玩儿了。没一会儿厌了,就改玩儿“攒花心”,即一个人在中间,其余环绕四周,大家依次踢给中心的人,再由她随意踢回。一个小丫头先做了示范,果然有意思得多。塞图觉得脚下的感觉越来越好,遂主动跑到里边来当“花心”。舒雅嫌人不够多,跑出去不知打哪儿招呼进来三个粗使婢女,这下院子里热闹起来。七个人原本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平素一贯小心当差,从不敢恣意言笑,今日得着个主人不在的空儿,且又远离上房,见领头的如此好兴致,无不暂脱形迹,放开了心性,使出最好的身手,把一只鲜丽的羽毛毽踢得上下翻飞,高低起伏,招引得其他几个年长的仆人也都跑出来,先还规劝她们不可大声吵闹,后见塞图毫不在意,且玩儿得实在有趣,也就怡然观看起来。一时欢快的笑声此起彼落,填满了整个小院儿。
就在这时,谁也没注意到,那道紧闭的院门被轻轻推开半扇,门槛之外出现了三个人,站在最前面的,就是这座小院儿的主人,院中的情景,已被他尽收眼底。
青砖甬道的那端,正屋的阶前是一块圆形空地,一群穿红着绿的妙龄少女正围在一处玩着,她们各个腰身灵活,动作轻巧,不断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站在中心的一个依旧是月白长衫的外面罩着一件银红色的坎肩儿,为了便于抬腿落足,长衫一侧的下摆被掖进腰间,露出两条穿了白色撒脚裤的修长的双腿。她辗转腾挪,身姿曼妙,目光追着那只羽毛华丽、飞来荡去的“小鸟儿”,不断用脚接过来,再传出去。背上的发辫,衣衫的下摆和鞋头的粉色流苏随着她的动作一同上下起落,好似随拍起舞,令人眼花缭乱。在她的身前地上,分左右摆着四盆开得正旺,姣妍而浓艳的杜鹃花。
方汉洲自有记忆以来,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一时呆住了。
自父亲的贴身侍卫舍命力保他逃亡关外后,他就一直在后金国汗王第八子的府内过着潜居生活。七八年来,日复一日的习武苦读,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与巴颜阿等一群年龄相仿的少年侍卫的情谊,自然成为一份难得的慰藉。然大家到底都是男儿之身,切磋武艺,一处玩笑虽可略解寂寞,但隐于心底深处的压抑和苦闷,即使对如图日格那样机敏淳厚,性情相投,感情近到义结金兰的兄弟却也似乎难于尽言。他唯一的选择只有沉默,连年累月的沉默渐成之寡欢性情,而他居住的东小院儿,也就难有欢笑之音了。
一直到这个科尔沁的女孩儿,走进这座院子。
她,温柔解事,标致聪慧;一颦一笑,流波回转,无不散发着少女独有的魅力。当一股浅淡而深远的温情如涓涓细流,潜进一片为苦难和仇恨炙烤得早已干涸的心田时,孤独的少年油然而生一种奇妙的感受,虽不能尽与外人道,却足以令其迷之,醉之。
忽然,院中响起一阵惊呼,方汉洲回过神来。不知道是哪个女孩子力度没掌控好,那只色彩斑斓的羽毛毽被踢出了圈儿,一下子飞落到靠近院门的甬道上。一个小丫头笑够了,跑过来弯腰拾起,直了身子的一瞬间猛然看到半开的大门,稍一打愣,随即看清了门外之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脚步无措地挪了两下,最终钉在原地,身体下蹲,口中慌乱地说:
“奴,奴才给爷请安!”跟着腿一软,跪了下去。
院中诸人皆静声观瞧,在他们瞪得大大的眼睛的注视下,方汉洲、图日格和方奎三人前后进了院子。
众仆慌不迭地行礼,塞图总算反应过来,顾不得扯落掖在腰带上的衣摆,疾步迎至近前,蹲身一礼后也跪在那个使女边上,忐忑不安地道:
“奴才无状,坏了规矩,请爷治罪。”
她发鬓濡湿,犹如膏沐;脸颊潮红,胜似烟霞,垂下的眼帘抖动着,前胸依旧起伏不定。方汉洲抬头再一看,远处的几个也都跪下了,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他上前一步,一把握住对方的臂弯,稍一用力就把那个袅娜柔韧的身躯提了起来,低声安慰道:
“又没怪你,请的什么罪。”
塞图眼中掠过一抹惊诧。一向爱静的主人突然返回,见了这幅沸反盈天的情景,没有恼怒已属庆幸,居然还扶了自己一把,而且那句低语的声调非比寻常,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汉洲却又开口了,这一次是对大家:
“都起来吧,这儿没那么多规矩。想玩儿就痛快地玩儿好了。”
“真的呀?”头一个蹦起来的是舒雅。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绿色的长衫,一路飘过来轻盈地如同一片树叶,脸上绽放的笑容又似一朵春花,“方爷真的不怪罪吗?那可太好了,以后可要天天来这儿踢毽子!”
方汉洲被她感染,也笑了:“你只管来好了。”
“好好练练,可别再踢到墙外边去。倘或又砸了什么人的头,怕是没有像我汉洲哥哥这样好性儿的。”图日格忍不住打趣她。
“哎呀,那不是还不大会呢吗!你这人真是!”舒雅拧了拧身子,一跺脚,十足小女孩儿娇憨的模样。
塞图忍住笑,问道:“爷回来有什么吩咐?”
“我取本书就走,你们接着玩儿吧!”
方汉洲一抬手,示意其他跪地的下人起身。塞图略一躬身,快步走向正房,来到檐下撩起门帘,侧身让出空儿来。一行人走过那几盆花时,方汉洲问了一声。当得知是福晋所赐,他表示要给当差送花的放赏,舒雅回身一指,说:
“爷的赏赐早给了,我们几个都享用半天了!”
方汉洲笑意更浓,赞了一句:“这么漂亮的花儿也当得你送,就多在院子里摆几天吧!”
一进来兄弟二人先直奔西厢书房,在里边耽搁了片刻,隔了一道帘子,留步在外的塞图听见主人询问的声音:
“奎叔,你看到《太史公书》第三卷了吗?”
立在塞图旁侧的方奎想了想,大声回道:“少主在架子最北边的那一格看看。”
“我也记着搁这儿了,怎么没有啊?”里边传来自语之声。
“那就是在桌上。”这一次方奎十分肯定。
哪知方汉洲断然否定:“不对,桌上那本是第二卷。”
塞图站在一旁插不上嘴,凝神想了想,转身去了东厢卧房。不大会儿出来,手里捧着厚厚的一册书籍,来到书房外问:
“爷要的可是这个?”
眼前的门帘一挑,方汉洲走了出来,脸上有些疑惑,接过那册书一看,不由大大吃惊:
“你认得汉字?”
“奴才怎认得?不过知道几本汉书,猜出来的。”塞图显出几分羞涩,却也有点儿得意。
“你读过汉书?那这一本呢?”方汉洲不大置信,举起手中之册,将封皮面向她。
塞图先是点头,后又摇头:“不是《史记》吗?在贝勒爷的书房里见到过。奴才是何等人?又识不得几个字,当然没有读过。”
就这一番答语已令方汉洲刮目,他上下打量了几眼自己的使女,半天竟没有说话。塞图被看得心头跳动,颇不自在,下意识地抿了抿耳边发丝,给自己找出件事来:
“奴才去倒奶茶,请爷稍候。”
“不要,我们这就出去,你和舒雅几个去玩儿毽子吧。”方汉洲的语气十分温和。
一直躲在门外的舒雅闻言拍手,高兴地搭话:“遵命!方爷你真好!”
见她如此口无遮拦,塞图不免皱眉,低声提醒道:“什么‘你’啊‘我’的,没有规矩!”
方汉洲今天的心情格外好,一边走向门槛一边驳了一句:“这儿又没外人,做那么多规矩给谁看?我觉得舒雅这样挺好,你倒是应该学学。”
塞图猜不透其意,只得屈膝答道:“是!奴才记住了。”
见她如此谨慎守礼,方汉洲收住脚步,口气中微微带了几分责怨:“你和我说话,一定要加上那两个字吗?”
塞图心头一怔,抬起头时只看到主人的一个背影,边上挑帘儿的方奎和图日格同时递给她一个微笑,然后相跟着出去了。
门外的舒雅一步跳了进来,兴奋地叹道:“姐姐你真是福命,怎么摊上这么好脾气的一个主子啊?”
塞图仿佛要求证似的,问她:“舒雅,你听见了吗?刚才方爷是不是说,不要我在他面前自称‘奴才’?”
“对呀!他就是那个意思。要不我说他脾气好呢!”
“可他是主子,是位爷,咱们不称‘奴才’,难道像你刚才那样‘你’啊‘我’啊的?”塞图摇了摇头,以为不合礼数。
“没错啊,方爷临出去时不是还夸我直性子,还让你学我呢吗?”舒雅调皮地转转眼珠,又说,“这称呼‘你’是有点儿不大像样,只可惜姐姐不能学那个图日格。”
塞图不解,怔然相视。
舒雅扑哧一笑“叫他‘汉洲哥哥’呀!”
塞图蓦地红了脸,正颜警告:“不许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