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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   十几个皮帽戎装,提弓佩剑的少年武士,有说有笑地走入贝勒府邸的二进院内。
      这是后金国老汗王努尔哈赤第八子府内年龄最小的一群侍卫,自家父兄或早已战死沙场,或常年随军效命在外。本旗旗主皇太极不愿他们过早地披甲上阵,挑了些机灵健壮的收在身边,早晚习武读书,细加调教。此刻日头初起,他们已从正白旗的校练场练功回来,预备吃了早饭到后院内,开始每天一个时辰的读书写字的功课。
      已满十八岁,生得异常结实魁梧的巴颜阿,正兴致勃勃地向众人夸说着自己刚才比试箭法连中三元的体会和要领。
      见他一脸得意的样子,岁数居长的阿尔达忍不住提了一句:“你呀,乐会儿得了,等会儿一进书房有你哭的。”
      话出口,巴颜阿立刻泄了气:“人家正高兴呢,你非提这干吗?”
      “我不提,你小子今天就混过去了?昨儿谙达叫写的那篇儿字儿,你都写下来了?”
      “别说了!就因为死活划拉不下来,今儿早上我才使劲练功,指望着贝勒爷看了高兴,兴许能少罚我点儿。”
      “少罚点儿?”一个身量明显小于众人,稚嫩的脸孔上长了一对黑亮的大眼睛的男孩子,不客气地顶回了他的话,“你忘了?贝勒爷前几天刚说的,练武归练武;读书是读书,两回事!”
      “图日格,别那么幸灾乐祸的成吗?”另有同样发愁念书的侍卫接过了话头,“你自是不怕了,反正有你哥帮你呢!”
      巴颜阿凑过来特别巴结地说:“哎,图日格!和你哥说说,也帮我整一篇儿行不行?”
      大眼睛男孩儿不爱听了:“说什么呢?难道我的字全是别人整的?这要是给贝勒爷知道了,还不把我的腿打折了?你们少瞎咧咧!”
      巴颜阿撇了撇嘴:“扯犊子样儿,我就不信,你哥一个字都没帮你写?止不定谁瞎咧咧呢?”
      图日格急了,搡了对方一下:“骗人是王八犊子!你问我哥去!”
      正迈腿上台阶的巴颜阿,没防备他的动作,一个趔趄差点掉下来,也恼了,反手一把抓住图日格的衣领:
      “敢他妈动手?写字写不过你,打架可不怵你,小兔羔子腿还没我腰粗呢……”
      “你俩属鸡的咋的?怎么没两句话就掐?”阿尔达喝了一声,同时看见从走廊的尽头转过来两个熟悉的身影,连忙说,“巴颜阿,快看!你的救星来了!”
      大家闻言朝前望去,巴颜阿果然眉开眼笑,扔下图日格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哈哈!汉洲兄弟!我想的就是你!”
      踏入游廊的两个人同时止步,静静地看着对面上来的一行人。
      方汉洲,弱冠之年,一袭石青色长袍,外罩枣红闪缎琵琶襟坎肩儿,脚下蹬了一双厚底皂靴;身后相跟之人二十七八岁,宽脸盘儿,高身量,重眉阔嘴,颇显老诚。怀里斜抱着一个长长的青布包。二人皆束发为髻,一看就知道与贝勒府内的绝大多数人非同族一类。
      巴颜阿抢上前一把拉住,急火火地说:“好兄弟!今儿你得救一救哥哥!”
      方汉洲稍一打量,道:“这是刚从校场回来,练功出岔子了?”
      阿尔达等人跟了上来,争着告诉他原委。末了,图日格说:
      “哥,他们非说我的大字是你帮我整的,全都惦记着你那支笔呢!”
      方汉洲微扬双眉,一口回绝:“这可不能。贝勒爷多看重你们的功课,我怎敢李代桃僵?”
      巴颜阿苦着脸道:“行了,兄弟!知道你学问大,就别转文了。什么李儿杏儿的,今儿你要不伸把手,我们几个就得被打成烂桃儿,你忍心?再说了,这对你也没啥难的,随手划拉几笔就成,那要真写得太像样了反倒露馅儿。”见对方沉吟不语,巴颜阿只当他活动心思了,凑到耳边嘀咕说,“你要是帮我们过了今儿这一关,我带你看贝勒爷新弄回来的那对儿海东青去,怎么样?”
      图日格耳聪目明,一听此诺不以为然:“扯吧,这不是当年你为了海东青跟我哥打架的时候了?说得好听!”
      巴颜阿有些急了,冲着他嚷起来:“你成心跟我作对咋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见天儿捣腾。你咋就不想想,要不是我和汉洲兄弟干了一仗,哪儿有后来你俩的结拜?”
      “这么说,我还得谢你了?”图日格转转眼珠想了想,居然点点头,“嗯,别说,也算你有点儿道理。”
      “我的道理大了去了!”见他终于不裹乱了,巴颜阿放了心。
      方汉洲情知推托不过,只好应允,但提出下不为例。几个犯愁交不上功课的侍卫自是满口答应,脸上又有了笑容。
      方汉洲转头吩咐身后的人:“奎叔,你先回吧。”
      那人躬身一礼,又对其他侍卫微一颔首,抱着怀里的长布包顺着廊道走了。
      “汉洲哥哥,咱奎叔以前就这么不爱吭气儿吗?头一回见的时候,我们还以为是个哑巴呢。”一个侍卫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自来这样。”少年的眼睛里荡出一抹忧郁,但转瞬即逝,伸手拍拍巴颜阿的肩膀,“走吧!”
      十几个人朝位于府内西小跨院的侍卫住所急匆匆走去。刚一迈进通往里院的西侧角门,就听到从一边墙里传出一阵欢快悦耳的笑声。这声音清脆娇嫩且连绵不绝,立刻吸引了这群男孩子。他们几乎同时驻足,齐把目光投向那道矮矮的砌着花砖的院墙。
      阿尔达侧耳听了听,先明白过来:“准是跟着福晋从科尔沁来的那帮小丫头片子。”
      贝勒皇太极,半年前奉汗命迎娶了蒙古科尔沁贝勒莽古思的女儿哲哲。这位尊贵的格格陪嫁过来大批嫁妆,除了牲畜、金银财宝以外,照例还有男女婢从多人。
      “她们玩什么呢?乐成这样?”图日格说出了每一个人心里的疑问。
      “甭管她们!忙咱们要紧的去是正经!”巴颜阿虽然也觉得那笑声听着很是受用,但毕竟比不得搪塞功课重要,挥了挥手催促大伙儿离开。
      众人拔脚刚要顺墙而过,突然从院里飞出一样东西,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好打中方汉洲的头,弹了一下,落在碎石子铺砌的甬道上。随即听到里边传来交替起落的娇嗔声:
      “坏了!掉到外面去了!”
      “都是你,使那么大劲儿干吗嘛?”
      “这可算是输了?”
      “凭什么?反正是你们没接着,该算你们输!”
      “什么?这也太耍赖了吧?”
      “哎呀!先别争呢,快去捡回来呀!”
      ……
      叽叽喳喳一通乱吵,把院外的一干男孩子全听傻了,一时反应不过来。被无端击中的方汉洲低头一看,只见地上躺着一个用鲜亮的野雉毛制成的毽子。他走上一步,俯身拾了起来,脸上绽出一缕鲜见的浅笑。
      旁边的图日格猛地一把抢过去,随手塞到了衣袋里,同时朝大家挤挤眼:“别声张,看我逗逗她们。”
      话音才落,从院墙尽北端的弧形小门里跑出来一个身穿淡黄过膝袍子的小女孩儿。她一眼看到站在甬道上的众人,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几步跑到跟前,红馥馥的圆脸上忽闪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睛,睫毛掀动,娇喘嘘嘘,直奔距离最近的图日格问道:
      “哎!看到我们的毽子了吗?”声音脆脆的,语气却不大客气。
      图日格显然对那声“哎”很不满意,上下打量她几眼,把头一摇:“什么毽子?没见着!”
      那女孩儿眨了眨眼,四下里又扫了一圈儿,眉间凝起一道疑惑的神情:“我们刚刚不小心踢出来的,你们当真没看见?”
      “我们刚刚走到这儿来的,当真没看见你们的什么毽子。”图日格安心逗她,不肯说实话。
      小女孩儿没法儿了,怔怔地瞪着一对大眼睛,一脸的茫然。阿尔达不忍欺哄她,刚要劝图日格把东西还给人家,就听得门里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
      “舒雅,你磨蹭什么?拾个毽子也……”
      又有一个女孩子一脚迈出院外,赫然立于眼前的十来个戎装少年显然令她颇感意外,登时咽回了后半句话。
      那个先出来的委屈地说:“塞图姐姐!他们硬说没看着,可我明明见你踢到这堵墙外边来的呀!”
      方汉洲一听这话,手摸到头顶上,格外认真地端详了一眼后跨出门的女孩儿:比前一个年龄略长,也不过十三四的样子,个子却高出半头。长圆脸上淡眉凤目,一管挺秀的小鼻子,樱唇紧闭;月白长袍外罩了件银红背心,衬得肤如凝脂,发辫油黑。清澈平静的目光打量着眼前十来个年轻的侍卫,转至方汉洲时微微一愣,略显一丝张皇。待看到图日格,几眼过后竟舒眉一笑,上前一步蹲身行礼:
      “原是我们姐妹玩得兴起,大概是冲撞了各位。烦劳这位小兄弟还给我们吧?”
      这一个倒是温和有礼的多,只是语气如此肯定不免令人费解,一时众人对视无语。图日格以为她使诈,嘴上依旧很硬:
      “什么东西?我们不知道啊!你们谁看见了?”他装模做样地朝身后几个同伴问过去。
      巴颜阿几个连忙摇头。
      女孩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口气里添了几分忍耐:“别闹了,那原是我们的玩意儿,你们要它干什么呢?”说着话一对眼帘垂落,目光扫到对方的衣襟处。
      方汉洲跟着看过去,这才发现图日格的衣袋口上依稀露出几根鲜艳的野雉毛,不由觉得好笑:“行了!拿出来给人家吧!就你那两下子还想蒙人。”
      图日格低头一看方知泄了底,尴尬地一笑,刚要掏出来奉还,没料到那个年龄小些的一步蹿上来,伸手从他袋中就把毽子揪了出来,晃着气愤地说:
      “你不是说没看见吗?这是什么?瞪着眼睛胡说,装得还挺像,哼!”
      图日格自知理亏,却不甘受她这几句抢白,回嘴道:“嚷嚷什么?我们好好打墙根底下过,让你们的毽子飞出来打了个正着儿,不说赔个礼,上来先要东西,凭什么就该还你?”
      “打你哪儿了?让我瞧瞧!就这么个小玩意儿碰了一下还好意思说?你是纸糊的呀?”那个叫舒雅的露出一脸讥嘲。
      “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呢?你们做错了事,倒还挺厉害。”
      “臭小子!你管谁叫丫头片子?你主子怎么调教你的,张嘴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你骂谁臭小子?你倒是挺懂规矩的,打了人还骂人,你主子就是这么调教你的吗?”
      “谁打你了?不就是个毽子吗?至于吗?说我厉害,不看自己一副凶样儿!”
      那个年龄稍长穿银红坎肩的,看他俩都有些真恼了,忙上去拉劝:“舒雅你乱喊什么?咱快进去吧,她们还等着呢!”
      方汉洲也拽了图日格一把:“别嚷了,你藏了人家的东西倒有理啦!”
      巴颜阿看双方掐得甚是热闹,开心得笑起来;阿尔达瞪他一眼,过来帮着解劝。正乱着,忽然听得一声惊呼:
      “哎呀!怎么成这样儿了?”
      大家一愣,定睛看见舒雅举在手里的那个毽子,两大片雉毛都拧在了一处,上边的毛锋歪歪斜斜,还掉了不少。刚才光顾着争嘴竟没注意到,这会儿一想准是被图日格塞到衣袋里给挤的。看着那个模样古怪的玩意儿,众人忍不住全笑了。舒雅却撇了撇嘴,眼圈儿一红,冲着图日格忿忿地道:
      “都是你!你给弄坏的,你得赔!”
      “哪能全怨我?还没准儿是你们自己踢的呢!”图日格辩了一句,又看了一眼那个毽子,止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舒雅又气又急:“你胡说!这是我们刚扎好的一个新毽子,没玩儿两下就毁你手里了!我让你笑!”跟着一挥手,把那个毽子狠狠摔了过去,跺脚哭了起来。
      图日格猛然觉着脸上一疼,笑容立刻僵住,一手捂住半边脸刚要扬声,见对方眼泪出来了,张了张嘴没骂出来。就在这时,院子里又跑出一个女孩子,站在院门口招手:
      “塞图!舒雅!快回来,上边叫人呢!”
      这边的两个不敢耽搁,扭身就走。大些的还替小的擦了擦脸,同时低声叮嘱着什么。临进门时,她忽然驻足,回眸一转,停留了片刻,银红的身影消失在弧形门里。
      一群少年侍卫立于原地,一时各怀所想。巴颜阿耐不得寂寞,心里有话也向来存不住:
      “科尔沁旗的小丫头们当真不赖,就是一个嘴厉害,不饶人;一个眼够毒,鬼机灵,瞅着都不是什么善茬儿。”瞥一瞥方汉洲,又道,“哎——那个穿红背心的干吗总盯着你?对我们可是连正眼都没多瞅一下。”
      几句话引来一阵哄笑。方汉洲却似乎没心思理会他的打趣,弯腰拾起那个已变了模样的毽子,冲图日格忍笑道:
      “赔人家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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