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者时代》山穴来风

10、第五章(上)

　　教皇死了，这件事的后果主要体现在特里斯的饮食方面。

　　比如，今天的午饭依旧是粗面包和牛奶。

　　他这几日饭菜里的那点可怜的肉，甚至火腿都进了露娜的肚子，这位霸占了他温暖床位的龙人小姐心安理得地指使他做事儿，而每当特里斯想要向贝亚里徳求助时，看见那位日愈消瘦的神使青年，不得不把话咽回肚子。

　　至少我不是最惨的，特里斯想。

　　圣城里的气氛愈发紧张穆肃，被教皇之死点燃怒火的信徒们每日都为战争而忙碌着。特里斯闲时喜欢在圣城中到处游荡，作为唯一幸存的无信仰者，他在祈祷日时只能孤零零地躲在教堂外空无一人街道的角落，听着带着血腥味的发言。每当这时他才会清晰的感受到信徒们的满腔怒火——而在平时，愤怒的人们仅仅是比常日更加沉默勤劳。

　　而驱魔团和龙骑士会晤后，下午就有驱魔团与龙骑士们的训练。两只并不熟悉的队伍彼此间需要用真实的并肩作战来磨合。教皇之死并没有打乱教会的安排，反而驱使着一切更加的顺利。这个时候，特里斯就会站在大堂外，他感受魔法振动，刀剑交错的火花以及重盾盔甲对撞的巨响，这一切都是这处盟军强大实力的证明。特里斯被此吸引，作为无信仰者，他只是背着那柄不再离身的神秘巨剑，沉默地旁观着，心中生出无限的羡慕来。

　　他不被允许学习它们，无信仰者不会向任何神力臣服。这意味着他无法获得更加强大的、足以复仇的力量。这种想法烧灼着他的内心，每次想起，伤疤处就像是燃烧起来令他痛苦得无法动弹，但他知道那只是幻觉。

　　那是他内心的煎熬。

　　“不能屈服”，这种固执的原则令他产生了某种错觉——正如信徒永远执行他们的神灵的旨意，无信仰者也顽固地为某个不知名的存在而遵守异于他人的准则。他们被认定为无信仰，被排斥在大陆的一角沉默地活，忘了过去，不思未来，笃定地等待着什么凯旋……在信徒看来，这一切都是“神遗弃了他们”。

　　无信仰者真的被所有存在抛弃了吗？特里斯想要反驳，却无法找到任何可以证实的回答。这让他感到不甘。这种不甘因为无人分担而愈发强烈，甚至让特里斯感到十分的孤独。

　　无措的青年坐在训练场的外的台阶上，那些金属和法术的声音慢慢远了。仿佛他的神魄脱离了□□，摆托了时间的拖曳，溯流回到数年前。他想起弃民之地，每当夏日就会盛开的漫山野花，那一栋栋徒手盖起的楼房，那一片片亲自照顾的田。他想着族人的骇骨，那是一张张曾经欢笑的脸，而如今只剩绝望。他想着神秘人和云端的存在，那俯视的姿态，那冷酷的眼神。

　　他入了神，觉得自己浑浑噩噩，满心悲伤，却无法释放出一丝一毫。

　　那是没有意义的。特里斯想，悲伤无法摆脱一切，我的弱小让我无法复仇，然而我的弱小是注定的。

　　那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去学习？学习战斗，挥剑，然后复仇？”有人对他说。

　　思绪混乱的特里斯完全没有心情去看说话的人究竟是谁，他感到那声音突破了隔绝外界的屏障窜到他神游的世界里，于寂静中显得那样的凸凹。所以他本能的回答：“因为我无信仰。不能信仰。”

　　“这就是你们所认为的无信仰？”那嘲讽的说，特里斯几乎能从中感受到他的愤怒：“懦弱。因为怕被「同化」，因为某种好笑的坚持而不去触碰力量的王座？……在这世间唯有力量才是坚持！迟钝地退将带来什么——死亡……明明应该举起剑！然后挥起来！击退敌人！——当力量达到巅峰时，又有什么是不能坚持的？戴上王冠才能无坚不摧！你们以为自己是毫无抵抗力的老鼠吗？！”

　　特里斯觉得这个声音在他耳边咆哮。将那股令他颓废的气息击散了。他的思绪里响起第一声雷鸣，然后未知的画面从他眼前闪过——无数人握紧刀剑，无数法师吟唱魔法，神明仰头咆哮，不同气息的神辉在破碎的天地间对撞……天空中有不知名的巨鸟飞过，发出尖锐的嘶鸣……孤独的黑袍人站在赤红色的土地上，他低着头，低声的说：不要恐慌，不要惧怕……你们应当前进。他不知道那画面是什么，但在一片轰鸣里，他想到了许多，忘记了许多——有什么出生，又有什么死去了。他后背的伤疤开始烧灼，而巨剑在颤动，如同共鸣。

　　“你以为我把剑交给你是为了什么！”怒不可遏的人最后用这句话收尾，然后仿佛想到什么，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匆匆离去了。

　　因震惊而抬头的特里斯只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背影。

　　然而特里斯没有追去。他坐在原地思索，好像被法术变作了石雕。他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一支权杖，他站在圈内，而权杖在圈外。只有得到它才能复仇，特里斯心想。于是他的脚下出现一条道路，那条路经过权杖，曲折地向远处前行，无数的尸骨铺满地面，而那些死去的脸都是他所熟悉的。

　　只需要拿起权杖，接着复仇。似乎有个声音在说。

　　特里斯踏出一步，白色的圈被他踩在脚下。他并没有被束缚，这个圈是虚伪的，是错误的。

　　他沉默，若有所思地坐着，直到天色灰暗，疲惫的法师和骑士已然归家。

　　他的脑海里有个声音在怒吼，它说：拔剑！拔剑！拔剑！你是勇士，而非懦夫！

　　于是特里斯握住了剑柄，站了起来。

　　他好似在这个短暂的下午变得更加高大，挺拔。这个新生的无信仰者往空荡的训练厅内走去，耳畔是弃民之地的楼倒和哀号。他看见刻满伤痕的大厅里还坐着一个人。贝亚里徳，年轻的神使看上起来疲惫极了，他露出了久违的脆弱表情。然而特里斯并没有被他感染，他踩在一条荆棘道上，但他无所畏惧。他走的每一步都很结实，好似双脚能够陷进地里。

　　贝亚里德发现了他，很快收敛了方才的神情。在他人面前，神使是强大的，他从不露怯。

　　“你来干什么？”疲惫的神使感到疑惑，他发现特里斯的身上有股难言的强大，并且令他本能的畏惧。这是从前没有的。

　　“我要学习战斗。”特里斯这样答道，“你不是曾经问我想不想亲自复仇？我想好了。”

　　夕阳从厅外照进彩色绘窗内，接着消失了。黑夜在接近，它走来时无声无息，光明被它咽进肚子里。

　　贝亚里德把大厅照亮，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发现深藏心中、日夜折磨他的恐慌被赶走了。弱小的幸存者在挣扎，然而已经拥有力量的人却差点迷失在胆怯中，神使在心里狠狠地嘲笑自己。

　　“看着吧，”贝亚里德自言自语，“曾经胜利的是我们，这次也不会例外。”

　　厅外的巷口，隐于阴影中的青年似乎松了口气。他目光专注地凝视那个背影。眼神如同欣慰，又好似悲悯。然而当有人接近时，那处却是空无一人。

　　露娜觉得特里斯最近很不对劲。

　　先是一收之间的颓废，而后早出晚归，每日都是一身汗馊味，像是十几年没洗澡。而且这个有些自卑（在她看来）的男人突然有了一种无畏的气质，虽然他还很弱小，当是却令她感到不安。这种矛盾的感觉让露娜非常好奇，然而她不能走出这个房间，否则说不准会出什么事。于是她只好心中猜测——或许是特里斯找到人间真爱了——她记得书上是这么说的：“爱情令人强大。”

　　于是龙人小姐更加好奇了。她多次试图从贝亚里德那里套出答案，但令人失望的是与特里斯关系密切的神使对此也毫不知情。

　　“也不能直接问啊……”露娜苦恼极了，“这应该是关系到男人的尊严问题。”

　　“什么尊严问题？”

　　“没什么。”

　　买好晚饭的特里斯疑惑地看了露娜一眼，最后决定不再管她——最近他每日和联盟军一起训练，晚上都累得手脚抽筋，已经很久没有精力去管“自己房间里还住了一个奇怪的少女”这件事了。更何况这是一个不能惹的少女，他在心里补充，贝亚里德告诉他，露娜拥有的力量是他无法想象的，龙化能使她成为最锋利的兵器。

　　“所以你千万不要去惹她。”神使最后这样警告他。

　　特里斯也不想花力气和神使解释他从未惹过露娜，反而像是她的保姆，一天三餐，需要什么，这个闯进他房间的家伙都毫不尴尬的指挥他搞定，特里斯怀疑这位少女会不会在房间里呆到发霉。当然，他没有问出口。

　　两人用餐后，特里斯去浴室洗澡。而露娜继续坐在床上认真思考着，直到贝亚里德来了。

　　这位可怜的神使近期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只好用神术代替沐浴，并把休息点移到特里斯的屋子里来了。贝亚里德说不清楚为何对这两个并不熟悉的家伙反而更加信任，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每天他都会到这里和两人说一会儿闲话，然后靠着椅背浅浅地睡去。屋子里的两人甚至自觉地在差不多的时候把他叫醒，这让贝亚里德近来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

　　战前准备已经差不多了，贝亚里德最近也轻松了不少，可这种习惯再也没有改变过来，特别是在另一名神使在家中受到袭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