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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问前度桃花 春去尚来否 ...

  •   小蝉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她张开眼看见床头的柱上有纹理细腻的雕龙,栩栩如生,背脊上的龙鳞清晰可辨,她呆了呆,方回想起自己已千里寻夫来到了龙城太原。
      杏花岭街上,长夜孤月下老宅深深,她一路走来,终于寻到了两世倾心的人,夜色中,高大孤傲而深情。
      晕睡中有一阵子半梦半醒,她依稀感到纪少从自己的身边离开,衣衫在沉寂中发出簌簌轻响,门栓声吱呀,他压低了嗓子对什么人说:“小心照看着。”想是又去了已成为指挥所的书房。
      兵临城下,四野肃杀,他是悲情的孤胆将军,肩上抗着数十万人的生死存亡。
      小蝉从床上坐起来,头痛欲裂,抬起手来按了按太阳穴,忽觉胸口一滞,嗓子眼发甜,她连忙扯过帕子来捂在嘴上,那一口已吐将出来,红滟滟地把雪白的帕子湿了一大片,小蝉见那颜色,吓了一跳,心顿时凉了半截。
      纵三日不眠不休,也不该呕出血来。她颤着手儿把血石从襟口处拉出来,只见那劳什子的颜色有种突兀的嫣红,仿佛要滴出血来。她不由得心惊胆跳,心想莫不是自己太过任性,道破了天机,于是要承受天谴。如果真是如此,只怕命不久矣。
      她心乱如麻地从床上下来,坐在窗前发呆。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秋雨来,微如牛毛,雨丝中夕照美得虚幻,她想到一切都是自己选的,要用恒无涯际的生换一刻相对的人生至美,便定下心来,丢掉了手帕。这时有小丫头走进来,用铜盆汲了温水,绞了毛巾请她梳洗,又说少爷已知道她醒来了,马上就过来。
      小蝉就着温水洗了脸,小丫头已细心而迅速地在桌上打理好了菱镜妆台,胭脂香粉无一不齐。这时又走进来一个小丫头,手上捧着一个红漆的盒子,放在一旁的桌上,打开盒子,取出一暗碧一烟霞色的两件旗袍来,请小蝉选择。
      小蝉觉着新奇,她认识的纪少,或潇洒世上,或威武军中,总是一派游侠弄潮儿的气概,所以竟忘了他本是四公子之一,在这太原晋地是赫赫有名的太子爷。她扭身打量睡房,果然与众不同,尽显雍容华贵之态。这龙城太原因所处之地正是两河之间,北地莽莽与南地脂气交汇,气质上最是包含,且与北平极近,亦被满人文化滋养了几百年,民国时亦难免行事上的讲究。
      那两件旗袍质地极好,在一百年后是世面上断买不到的上等品,小蝉看着也极喜欢,但望见菱花镜中自己短短的头发,想着自己一脚油门从繁华之地踩到这战乱之城,此时打扮得袅袅婷婷岂不可笑,于是对小丫头说:“这两件旗袍麻烦你拿回去。请李副官给我准备一套小号的侍官服装。”
      不一时,□□送过来一件军服,小蝉穿在身上,很是满意。她带上军帽,见镜中的自己头发露在了帽子外,便摘下帽子,拿过剪刀修剪。
      纪少从外面走进来,正看到她举着剪子笨拙地弄着头发,脑后的头发因看不见,剪得参差不齐,看着极是好笑。他脸上便现出一丝微笑来,而那笑极短促,很快被怜惜取代。他走过来,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剪刀,帮她修剪。
      窗外暮色凄迷,室内光线昏黄,他垂着头,握惯了枪的手从未拿过剪刀,于是小心意意,竟大汗淋漓。小蝉亦是有些慌乱,不知如何是好,他便轻轻地按住了她的头,薄责:“别动。我这是第一次给人剪头。仔细你的耳朵。”她又是窘又是怕,全身僵硬,石化了一般。终于,他放下了剪刀,却还是不让她动,伸手一根根地拾落在她肩头的碎发。小蝉透过镜子看到他专注的眼神,蓦地心头一酸,泪水湿了眼眶。

      吃过晚饭,纪少带着小蝉出了纪府。雨还在下,细细地落地若无。
      □□拿了伞一路跟到大门外。纪少从他手中取过伞来,说:“我去去就回,你不用跟来。”一手挽了小蝉的手,一手撑开伞,走到雨雾中。
      □□不知两人的变故,转身回府,叹惜着英雄果然还是难过美人关。
      纪少拉着小蝉沿街道西行,走过几条街,行到钟鼓楼前。其时太原城已陷在深深的夜色中,饶是座被围困的孤城,却秩序井然。小蝉学历史时就曾为“孤城自守,薜王出降而民不降”的故事而感动,看到此情此景,更是感佩。正是这样的一方水土,会让离乡的纪少如此思念。危难之时,舍身赴险。
      两人走进一条小巷,深深巷中只有一盏门灯亮着,他们一直走到这盏门灯下,纪少收了伞,上前叩门。很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过来应门,见是纪少,连忙大开了门,请两人进去。小蝉随在纪少身后,穿过一间小小的院落,走进正房。
      那少年说:“爷爷在后院,说东西备好了,让我交给你。”说着从龛上取下一个白绫包裹着的物件来,递与纪少。
      纪少说:“容我当面谢过老先生。”
      少年说:“您太客气了,爷爷让我对您说,您能亲自来求,已是最大诚意,这块芙蓉石是人间极品,可惜时间太紧,只雕了一个白日,很是粗糙,所以心中有愧,还是不见为好。”
      纪少怔了怔,也不强求,与那少年别过,带着小蝉走出来。
      只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那雨竟停了,月已升起,映小街地面一片莹白,而那盏门灯便不再孤伶,光线与月光淡淡地交映着。
      小蝉好奇地问:“你求人家做了什么?”
      纪少摊开手掌,把白绫打开,现出一块玉来。
      小蝉见那块玉竟是雪白之中透出淡粉色,应是上好的芙蓉石打磨出来的,做工是极精细的,便凑过头去细看。
      不想纪少伸出手来,轻轻一推,那玉便分成了两块,他拾起其中的一块递给小蝉,“这一半是你的。”
      小小的玉器雕工极细,竟是一块嫦娥奔月,小蝉接过来,爱不释手,又问:“你的那一半呢?”纪少便递与她看,分明是一块后羿射日。小蝉早就知道太原玉雕最富盛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忍不住连连赞叹。虽说是一天的时间里草草雕成,可是嫦娥与后羿的鬓发根根细如毫毛,极是细致。
      纪少望着她,眉眼在月光下氤氲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却终是沉默无声。两人沿着长街向回走。小蝉兴奋过后便觉得莫名的沉重,美玉深深地握在心手,棱角使得她感到刺痛。纪少已把那块后羿射日放入怀中。负着手儿,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街角传来了莲花落的吟唱,暗夜中声声孤苦。
      “为什么要……送我?”她问,颤抖的声音把自己骇到了。
      他轻轻地转头看她:“如果我死了,你会多一个方式找到我。”
      她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臂,迫他正视自己:“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安抚地对她微笑,声音却非常坚定:“如无意外,明天日本人就会攻城。”
      她深深地凝望他。
      他眼中一丝笑意也没有:“我会与这座城共存亡。城破之日,就是我亡之时。”
      她目光散乱了起来,虽然听到陈维阳对她说纪少会死守孤城,可是这样的话从纪少自己的口中说出来却还是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不是的。没有这段历史,他该在徐州,上百大将终将虎狼之士阻住,把抗战拖入了相持之中,那才是他的历史啊。难道,因为她的存在,因为她的任性贪恋,他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不行。她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她轻轻放开他的手臂,耳中听着断断续续的莲花落,平复着心情,终于,她迷茫地望着钟鼓楼的方向轻声说:“我曾送你一句小心飞机,现在我不惜一切来到你的身边,只为再送你四个字:来日方长。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泄露天机,可是我所知道的事实是,要想获得最后的胜利,而不是亡国,就必须忍辱负重,不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所以,你不该守城而死,而应该带着你的士兵,杀出重围。”
      “你是说最终会胜利?”
      她感到头皮和脸部一层层地发麻,胸口发紧,可是她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死,就会的。”
      “我不能丢下这座城。”
      “那么在你死之后太阳旗将插遍东亚的土地。”
      她飞快地说着,然后从他身边跑开。
      狂奔了两条街,在一个月光照不进的街角,她身子歪靠在墙上,再也忍耐不住,鲜血从口中疾喷而出。

      ***

      11月4日,围城第三日,太原城近郊的外围防线已收缩至距城墙不过百米之地,自荒野处飘来的冷雾在整个战场上弥漫,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意。敌方的大炮与坦克已近在咫尺,虎视眈眈,绝命的厮杀一处即发。
      两日前,身在第五战区的白承乾知悉太原被围,数次急电纪少的前敌指挥所,劝他突围,不惜以明码百字细陈成败得失,言太原会战的败落,非纪少之失,而现在局势之下孤城必失陷,劝纪少勿逞霸王之愚勇,使数十万大军,几百万百姓陷入战火蚕食的苦难中。
      其时南京军事委员会已电令晋军退出太原,却未派一兵一卒北上接应,而是把精良主力调至南京,掩护政权中心内迁。白承乾见此形势,又思以纪少的脾气,九成的要与太原共存亡,心急如焚,急率远在西南的桂军向太原行进,奈何远水解不了近渴,遥遥近万里之地,纵不眠不休,或胁生双翼,部队也无法在短期内到达晋地。
      白承乾此举本是为着唇亡齿寒的忧困,手足之交的情义,却令南京颇有微辞。本来纪衍儒舍后方带兵北上,已有高官讥他逞武夫之勇,此时落败,虽是因黄老爷子不战而逃,非纪少之过,可到了这些人心底口中却似印证了当日之言,令他们颇有些幸灾乐祸。
      可是同胞前方浴血,若他们能解围城之困,哪里需要远在西南的部队北上。
      桂军北上当日,陈维阳率领的原粤系第三十三集团军亦再也按捺不住。这近十万余人自七七事变后被调至上海,凇沪会战之时未发一枪一弹就败落逃遁,在陈维阳实为奇耻大辱。此时白承乾举桂军主力跋涉万里更是深深地令他震撼惭愧,当下拒绝军事委员会的调谴,不肯依照命令西向至重庆,而是调头北上,直向太原而去。
      如此少壮派三帅一人困守孤城,两人义不容辞,令中原大地一片哗然,于是文人们纷纷在纸上大加称赞,称三人颇有古代虎将之忠义气概,令江南盘踞的国民革命军三个集团军很没有面子,于是南京军事委员会因势利导,再次电告晋军突围,并令三个集团军北上至徐州接应。
      11月5日晨,日军板垣部当先开始全面攻城,以十六架轰炸机为一组,嚣张地在太原城的上空扫荡,把数以吨计的炸弹倾泄在这一片土地上,一时近郊的旷野上成为一片血海,大炮与坦克协同一寸寸地向前推近,半日后板垣部占领了榆次,可怜小小的一座城镇几乎被碾成了平地,尸横遍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糜烂性毒气。
      炮声隆隆,一整座城池在痛苦中□□。
      前敌指挥部里,得到榆次已失的消息,纪少俯看着沙形图,一背脊的寥落。
      小婵自攻城之战开始后就与□□一处,成为近身侍从中一员,她再未与纪少多讲一句话,眼睁睁地看着他陷在战与退的矛盾之中。
      小小的指挥所里并师团长和高级参谋立着数十人,大家都面带萧索,沉默不语。
      终于,纪少用力地闭上了双眼,双手在桌角握成了拳头,说:“通知第三十五军,第三十六军,从南城门突围。第三十七军,第三十八军,从西城门突围,独立师做掩护,最后撤离。出城之后,渡过汾江,在石镇待命。”
      众人领命而去。□□指挥着待从官整理电台和重要的文件,准备撤退,忽看到纪少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立在沙盘前垂目一动不动,他便推了推小婵,让她去相劝。
      小婵也不知此时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走上两步,却呐呐无言。忽地纪少抬起头,凝望着她,双眼如寒冰般冷冽,却又闪烁着火焰一般的光芒,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小婵眼中便蕴了泪,用力地点头。
      大兵团突围并非易事,而原本死拼的决心因为这一个退字全都泄了下来,太原城的南门与西门便在那一刻缩小了,小得仿佛蚁洞一般,仅城门处被挤伤的军民就不计其数。好在晋军终究是骁勇之师,在南面突围的集团军先锋是许青山的特种师团,他们很快就在长岸川部的防线上撕开了一个突破口,也算报了娘子关失利的一箭之仇。
      日军得知晋军自南线突围,急扑过来,在晋军后翼施以绞杀,这时留守的独立师杀来,应了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于是形成混战,日军的飞机大炮无法起到作用,很快晋军自西城方向亦突围成功,日军见无法困住这条蛟龙,便不再恋战,返身入城。
      11月7日,太原城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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