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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

  •   □□冲进书房的时候,纪少正与几个参谋商议太原城郊的布防,见他突兀地闯进来,眉头便皱了起来。□□见他眼神中满是责怪之意,心里也打了个突儿,僵立在门边上,说:“总司令,有远客从南京来。”
      纪少便是一怔,喃喃地追问了一声:“南京吗?”
      □□深深地点了下头,退了出去。纪少立在丈许长的沙盘地形图前,呆了呆。
      □□为人踏实,多见风浪,最是处变不惊,今天这位南京来人竟能令他失态,想来不是等闲人物。他让那几个参谋继续商议,自己转身从书房中退了出来。
      □□正候在门外,见他走出来,欲言又止。
      纪少高高挑起眉头,问:“倒底是谁?”
      □□俯在他耳边,低语:“是孔七小姐。”
      纪少万想不到竟是这一位佳人,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垂了头,缓缓地把雪白的手套从指尖褪下来,许久才问,“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刚。我安排在西厢房了。她说想要立刻见到你。……说起来,是披星戴月的开车过来,挺不容易的,一个小时前被前哨扣住了,以为是日本人派过来的奸细,要不看是个女的,只怕一枪就给崩了。”
      纪少恢复了镇定,推袖看了看腕表,见时针已指向了两点,便说:“开什么玩笑。”
      “我也奇着呢,莫非是飞过来的?你还是去看看吧。”
      纪少点点头,便向西厢走去,□□紧跟着他,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纪少便又停下,转过身不耐烦地说:“你倒底想要说什么?”
      □□很是为难,又觉得不说不妥,唯有吞吞吐吐地说:“这一位……,你需想想怎么应付才好。”
      “应付?”
      “现在这里就只有少爷和长林两个人,我就不避嫌了。三少,这一位孔小姐,只怕是爱上你了。”
      纪少闻言眯起眼,便要发作。□□连声说:“你听我说完,听我说完。对,朋友妻,而且是金枝玉叶,赫赫世家之女,背景就象千孔洞里的蛛丝网一样,我们碰不得。可是,她的心思,早在梧州的时候,就连我这个粗人也能看出三分,而且,说来奇怪,每次和这个孔小姐共事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她很象一个人……”
      纪少垂眸听着,忽地打断他:“□□,无用的话还是不说为好。”他不再理睬□□,转身便走。纪少何等聪明之人,当然听出□□的话外之音,而□□说孔七小姐很象一个人,最是触动他的内心,这位突兀地被陈家兄妹送到他眼皮底下的孔小姐,眼神中总是有一种浓重的愁绪与欲语还休的思恋,与深深地把存在刻在他心深处的那个人是如此的相似,他看到,便惧了,于是敬而远之。
      后来,她无端地依偎在他的身边,飞身用身体抵抗那愤怒的一刀。他惊住,内心纠结无比。可是万丈红尘中,哪来这么多的孟浪。她不是那个已逝去的女子,那个令他深陷,倾情爱慕的神秘而孤独的女子。他再也不能把那份真心给予别的女子,那份执拗的,无畏的,甚至是非不分,任她是敌,是狐,是鬼,也无法自拔的深深爱慕。
      他再也给不起。
      何况,她是最好朋友的爱人。
      何况,国已破,山河泣,千里坟烟埋万将枯骨。
      何况,此时,他已抱必死之心。

      推开西厢的门,坐在雕花窗前的女子应声站了起来,怀中抱着一只古琴,与他两两相望。纪少蓦地一呆,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道光芒,眼底一炽。
      那边的窗棂光线暗淡,唯桌上两方烛台映出昏黄光芒。少女立在窗前灯下,风尘仆仆,长发削成薄薄的短发,下颌尖尖,脸儿瘦得仿佛只余下了一双大大的眼睛,见他进来,眼眸中便凝了泪水,她克制着,硬生生地没有让泪珠儿流下。
      而他在小婵的眼中,亦是恍如隔世,这样突兀的高,这样孤伶的瘦,曾经的丰神俊朗,神采翩翩,魅惑风流亦化为一身征尘与兵气,眉间有深痕,鬓间现花发,坚毅的眼神中有难掩的憔悴与疲倦。
      纪少只呆了呆,便垂了头,走进来,手扶着门把手,把那门开到了极处,方形的门楣处,泄入了万丈的黑。
      “孔小姐,你找我有事?”
      小婵听了他的话,一时怔在了地上。千里寻来,却只得了他这样淡淡的一句话,那份失落便如门外的黑夜,魔一般地浸入了她的心。
      可是,依靠别人的身体才可以残存在这个世界的她又能期待他说些什么呢。她狠狠地擦去颊上偷偷流下的一颗泪,然后走过去,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抬起手就把门紧紧地关上了。这个动作很是突兀,她感到身边的纪少全身顿时绷紧了,几乎是一种敌意迅速地使他戒备起来。
      小婵抬起头,凝望着他的眼,轻声问:“你说,我是谁?”
      纪少身子倏地后退,与她隔开了一段距离,淡笑:“嫂子,你这样说,我就不明白了。”
      嫂子!他只差没有说请自重了。
      泪水再也不可抑制,她却越发笨拙,不知此时此刻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说些什么。身子已摇摇欲坠,她靠着身后的红漆桌子,喃喃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纪少无语,愕然地看着她。她痴痴凝望着他,含泪的眼光使他的心蓦地刺痛了起来,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许多画面。而他自己好像掉落在记忆的碎片里。
      梧州宅邸,他用手枪乌洞洞的枪口点指着一个女人的太阳穴,那个女子也是这般满眼含泪,不理睬他扣向扳机的手,紧迫着他问:“你爱我吗?”当时的眼光,也是现在这般绝望冷冽而又楚楚动人。
      “我是……”话梗在喉中,任她怎样努力却讲不出来。
      是怎样呢,不能说对吗?冥冥中有种力量不允许她这样肆无忌惮地扰乱命运的规则吗?
      “我是……”她大张着口,却仿佛在那一刻哑掉了。对面的男人眉头深锁,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而她却讲不出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实来,而且……纵说出来,他又怎会相信。
      泪水扑簌簌地滚落。她摸出手帕来想要拭泪,可盯着那手帕又发起呆来。
      帕角墨色线细细地织就一个小小的韧字。
      数月前,孔小婵掌心的血曾晕染了这个字。
      更早,施兰乔手中的绣针一针针地把它刺成。
      她看着这个字,不觉痴了。
      怀中有枚玉佩,同样地刻着这个字。玉上痕,绢上锦,一笔一划刻就了她的无奈与悲哀。她抬眼再看纪少,咫尺外的他,脸上还是那个凝眉不解的表情,这个表情她看了太多遍,他总是用这种深思的神情望着他不理解的自己,想要探看,却又避而远之。遇到他,倒底是彼此的幸运还是不幸?
      她轻轻地探身从他上衣的口袋里取出墨水笔来,他身体依然有些抗拒,可取代反感的,更多是不解。她转身把琴放到桌案上,然后伏案在那手帕上写下了两行字,轻轻吹干,递与纪少。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纪少盯着两行字,面上依然是不解而略带厌烦的表情。
      小婵拉过古琴,轻轻地弹拔,唱道: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前世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
      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何日再追,何地再醉,说今夜真美。无份有缘,回忆不断,生命却苦短。
      一种相思,两段苦恋,半生说没完。在年月深渊,望明月远远,想象你忧郁。
      留下你或留下我,在世间上终老。离别以前,未知相对当日那么好。
      执子之手,却又分手,爱得有还无。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注:梅姑《似是故人来》)

      小婵才唱了两句,纪少已全身绷紧,脱口问:“这首歌,你怎么会唱?是哪里学来?”
      她泪眼盈盈地看着他,并不回答,唱到“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处,幽幽地一叹。
      他握着锦帕的手攥紧,微微地颤抖起来,
      她便丢了那琴,低声说:“留下你或留下我,在世间上终老。离别以前,未知相对当日那么好。执子之手,却又分手,爱得有还无。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
      他无法置信地望着她,跌坐在红木椅上。
      小小的西厢房里寂寂无声,唯闻午夜的风在窗外呼号,似有幽人往来。
      终于,他涩涩地问:“你倒底是谁?”
      而她,泪眼望着他,低声说:“你猜我是谁?我只问你几件事,头一件,是苍梧小镇中的救命之恩,你什么时候抱答?”
      他凛然地望着她,“回答我,你倒底是谁?”
      她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来,托在手中:“第二件,在五羊城中,你让□□送这枚玉佩给我,问我是不是你的故人。我送还你一块半新的手帕,帕子的角中绣了一个乔字,你还收着吗?”
      他听得全身紧绷,再也讲不出话来。
      “我是谁,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问。上海滩的女记者,梧州城里余先生的未婚妻,为你唱曲儿的歌女,每一个都是我,天津卫里,我开枪杀死过人,上海的四马路里,我挂长三堂子的头牌卖过笑。我就是这样随波逐流的女子,为了活下去我可以拼尽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气。那尾绿绮琴,你好好的收着,难道也忘了,她的主人对你说:如果你是周郎,她情愿为你担起那星陨似流火。”
      纪少微侧着身子,仿佛要更清楚她话中的每个字,他伸出手来,将她的手和玉佩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你……是小乔?”
      她咬咬下唇,“第三件事,我要问你,除了施兰乔,还有人为你死过吗?”
      纪少全身一震,下一秒已将她拖起来,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他闭紧双眼,泪水顺着长睫上流下,点点地滴在了她的发顶。
      “最后一件,我想知道,有一句话还有别人对你说过吗?”
      “……什么话?”
      她把嘴唇轻轻地探到了他的耳边,“小心飞机。”
      时光飞速倒转,在那个离别前的夜晚,她也是这般偎在他的怀中,细细叮咛,她的唇也是这样流连在他的耳畔,贴烫在相同的位置上。
      纪少再无怀疑,只喃喃地说,“为什么……为什么……”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果我说我是比你晚活了一百年的灵魂,无意中来到了你生活的这个年代,你愿意信吗?”
      他呆了一下,半晌无语。她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胆战心惊。
      终于,他抬起手帕,细细地为她拭去了脸上了的泪水,“你需记得,你说的,我就信。我不管你经历了什么,只要你是我的小乔,你回到了我的身边,这就足够了。”
      “可是,我现在的身份,是孔小婵。”
      他深深地望着她,问:“那么你愿意做孔小婵还是小乔?”
      她极快地回答:“我要做小乔。”
      他脸上泛起了一个苦涩的微笑:“笨女人。幸好你是这样一个笨女人,因为如果你是我的小乔,我就可以安心地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我知道,这世间若有一个女人愿意陪我共生死,一定就是我的小乔。”
      她由衷地笑了,掂起脚尖轻吻他的下颌,多日来的倦意与困累袭来,他的脸在她的眼眸中迷离了起来。她喃喃地说:“我好累。我赶了好多的路,我以为我会死呢……我再也不离开你了……,还有,我要对你说,我找你……就为了说这句话,……来日……方……”话未说完,她已晕倒了他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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