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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闻杜鹃声切 看衣冠胜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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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蝉在出城之际便与警备营失散,旷野苍苍,人如蝼蚁,谁来理睬她是一个身染重病的弱女子。她只有咬紧牙关,紧握着长枪,跟随在队伍中飞跑。所幸未与敌人短兵相接,只是一路奔逃。待行至汾河,她已累得喘不过气来,看着晋军士兵一个个跳入河里,她只抱着长枪立在河边,感到眼前漆黑,冷汗自冒,心跳得急快,仿佛就要从口腔中跃出来。
日已暮,初冬的寒风凛烈。河水上飘浮着薄冰,不时有因不习水性而落水的士兵发出惨叫。
忽听有人说:“孔小姐在这里。”
她回头一看,见是警备营中的两个侍从,便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倒了下去。而在她的身后,龙城太原只缩成远处一个小小的点,有浓烟与火光从那里发出,直透向天际。
两个侍从奔过来,其中年龄稍长的姓华,二话不说,将小婵负在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向河里去。小婵缓过一口气来,捉着他的肩头,急问:“你们总司令呢?”
“孔小姐不用担心,司令已出城了。”
小婵心一宽,这才感到彻骨的寒冷,两腿如同被冻结了一般,她是上海滩小姐,又居南疆多日,哪禁得住这北地行将结冰的河水,牙齿在口中无法遏制地撞击起来。神志渐渐地迷离起来,只记得侍从官在她耳边急唤:“孔小姐,你不能睡,快醒醒,不能睡觉!”
小婵一口咬破下唇,剧烈的痛楚使她略感清醒,她挣扎着从华侍卫的背上爬下来,哆哆嗦嗦地说:“我自己走。”
枯水期的汾河只有齐腰身,但河底泥泞不堪,幸好有两个身材健壮的男人在一旁照顾,她才渡过河去。过河后又是急行军,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响,两个侍从见她这般要强,都心底暗佩。
两日后,终于来到石镇。各路集团军齐聚在方圆十里内修整。三人一路问询警备营的位置,寻到小镇内,忽见一辆军车遥遥行来,车还没停稳,□□已跳了下来,冲过来握住小婵的手臂。
小婵张了张嘴,却讲不出话来,一口鲜血已急喷了出来,星星点点地溅到□□的军服上。□□骇得讲不出话来,小婵身子一歪,已倒在他怀里。
晋军于石镇修整半日,便继续南下,不日进入江苏境内,大军驻扎在陇海线附近。陈维阳的三十三集团军也到达徐州近郊。
两日后,白承乾的桂军与国民军的三个集团军亦到达苏北,在苏北的津浦线和陇海线附近形成了防御之势。当日下午,南京军事委员会通电前敌指挥所,令第五战区司令纪衍儒为总指挥,率领近六十万大军抗击日军。纪少与日军在晋地正面交锋,已有经验,度敌人武器精良不能硬拼,便将部队打散,分散在苏北之地,日军板垣部先头部队冒冒然进入苏地,行军不过十里,即被不知从哪里杀过来的中国部队截成几段,仓皇中只觉前后左右,满山满岭都是中方部队,待杀过去却又踪迹不见,这样下来进不得退不成,最终一块块地被吃掉。
日军于是不敢急进,于晋南放缓了行进步伐。
其时,因板垣部在太原受到了晋军的顽强抵抗,使得日方速战速决的计划受阻,日本国内亦矛盾激化。板垣因作战不力被军部召回,由冈村接替了他的指挥权。
长江黄河之间,对垒双方如两虎盘踞,大战蓄势待发。
沛县位于徐州以北,为汉高祖刘邦故里,县城以东一片静寂悠然,正是微山湖所在。城郊有两间大宅,飞檐上勾心斗角,冬日里气息氤氲。数日前,这里成为第五战区司令长官的行营,大战在即,无论晨雾,总能看到背脊挺拔,军靴被擦得锃亮的高官,表情萧杀地进出。
午后,小婵睡在后院的卧房里,深冬的天气,满宅子离乱着雪花,院中有一株梅,满枝上鼓胀着花苞。小婵的双腿在渡汾河的时候受了冻,加之她身子虚弱,每日里晕晕欲睡,纪少使□□亲至徐州城中买了上等的补气药材,佐以冰糖燕窝,一力的调养,前日方能下床走几步路。
这一觉睡到黄昏才醒来,窗外小雪初睛,有嫩嫩的黄昏盈窗。她侧头见纪少坐在八仙桌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头紧紧地簇在一起。她便轻唤了两声。纪少听见,眉头立刻舒展开,站起身走到床前。因前方军情紧急,饶是她在病中,也不常见到纪少,每日大都是夜深了她已睡下时他方过来看上一眼。在这样的黄昏时分,她见到他很是欢喜,便挣扎着坐了起来。
“睡得好吗?”纪少将她的头揽在怀里,轻轻地抚弄她耳畔的短发。她便依偎在他的怀里,伸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腰,略带些撒娇地说:“快别再问了,天天都睡,好像就是为了睡觉活着呢。”
纪少轻声一笑,“原是我的不是了,该多陪陪你。”说着已携了她的手,说:“快些起来,今天是小年夜,李副官置办了酒菜,又请了两个评弹师傅来唱曲儿,今儿晚上大家在一起过小年,热闹热闹。”她听着欢喜,便下了床,对着菱花镜略施脂粉,又在眼角细细地画个梅花妆。
纪少一直耐心地坐在一旁候着,见她在眼角画梅花亦觉得有趣,便伸手过来想要接过她手中的画笔。她不肯给他,笑说:“堂堂一个总司令,做这种事,被外人知道,会笑的。”
纪少脸上泰然,轻声回说:“我只不过想是把窗外的梅花折下,送到最爱的人眼前罢了。”
她目光盈盈地看他,一时无言以对,脸颊上泛起了红晕。
纪少径自起身,去院中真的折了一株红梅来。梅花的花瓣上还积着雪,美得如霞如月。纪少掐下了两枚花朵,为她簪在襟上,打量着,眼中俱是满足的神色。
她望着他的眼光,觉得很是熟悉,上一世在梧州城中,他便是用这样的目光望着她,那是一种不管不顾的爱怜,不分黑白,不思因果的信赖。她心中蓦地一痛,深慰自己在这世上可以得到他如许的爱怜,也深憾离奇的境遇和未知的命运不知还将发生怎样的变数。
整理好妆容,纪少便携了她的手出了后院。前厅中酒菜已备好,虽未邀请宾客,司令部的高参和侍从长亦有十数人,在圆桌前团团地坐满了。这些人都是纪少的亲信,一路看着小婵舍命北上,在晋军困守孤城时亦不离不弃,所以对这位孔小姐都有亲近之意。见纪少拉着小婵入席都纷纷起哄喊夫人。纪少言明今晚上虽然一切从简,但一定要玩得尽兴,这些人便放开手脚,闹笑起来。
小婵身子弱,不能吃油腻的东西,只吃了两口桌角上放着的凉拌白梨丝,纪少看见,便喊□□让厨子再上两盘白梨。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小婵听到那“白梨”两字,心儿便如同被狠狠地揪了起来,再也吃不下去。
酒过三旬,两个评弹艺人进来,男师傅持三弦,女师傅抱琵琶,说起一段《岳传》。这两个艺人原是纪少为使小婵开心特别嘱咐□□从苏州请来,满口的苏白吴语,这些参谋待官都是晋人,哪里能听懂,只看热闹。而今日唱的恰又是一段《风波亭》,小婵对文字和故事最是敏感,一句“白梨”已让她思绪繁乱,这一曲风波亭更是让她心神不宁,硬撑着听了前几回便再也坚持不住,伸手在桌下拉扯纪少的衣襟,纪少“嗯”了一声,探头过来,她便附在他耳边说自己有些累了,要纪少带她离席。他们走后,席上的粗人们不耐烦听这样软糯的小曲儿,便恣意地斗酒划拳起来。
回到后院的厢房,盏盏红烛盈然。房间里只余两人,小婵揽了纪少的腰,身子弱弱地依偎,不愿片刻相离,纪少便笑了,指那红烛给她看:“好看吗?”
她懒懒地扭头看了一眼,说:“好看。”又说,“月亮也好看。”手儿紧紧地扣着他的腰,便欲在这一刻死了也好,消亡了也罢,只要不需面对使令她恐惧的未来就好。纪少只轻轻吻她的发顶,指尖搔动着她的发角。匆匆月余,修短的头发已长出了寸许,最是难打理的时候。
她忽地振作精神,站起身,自窗下的藤箱中取出古琴来。纪少知她要弹曲儿,便懒散地倚靠在床头,脸上泛起笑意。她坐在桌前,瞪他一眼:“你笑什么?”
“又能听到你那个时代的歌曲,开心嘛。”
她垂眸不语。自给他提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之后,他对她的身世自是好奇,偶有问起,她借故不答,他是极聪明的人,再也没有问她一个字。而她自从表明身份后,每日都陷在对未知的恐怖中,觉得虽得到了心念中的柔情蜜意,却仿佛开放在悬崖边的花朵,纵然盛放,却还是担心自己的世界会在下一秒坍塌。
指尖撩动,她轻轻唱起:
“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梦偏冷,辗转一生,情债又几本。如你默认,生死枯等,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浮屠塔,断了几层,断了谁的魂。痛直奔,一盏残灯,倾塌的山门。容我再等,历史转身,等酒香醇,等你弹一曲古筝。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石板上回荡的是,再等。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缘份落地生根是,我们。
听青春,迎来笑声,羡煞许多人。那史册,温柔不肯,下笔都太狠。烟花易冷,人事易分,而你在问,我是否还认真。千年后,累世情深,还有谁在等,而青史,岂能不真,魏书洛阳城。如你在跟,前世过门,跟着红尘,跟随我浪迹一生。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石板上回荡的是,再等。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缘份落地生根是,我们。伽蓝寺听雨声盼永恒。”(周董《烟花易冷》)
纪少原本随意地靠坐着,听着听着,不觉全身绷紧,挺起腰身,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对面的少女。她是那样隐忍地活着,唯有用歌声含蓄地表达她的心意,他已习惯,并为之心动。可是今晚上听到的这一首歌却令他动容,心底生痛,饶是他叱咤风云十余载也无法安然以对。那歌中的一词一句轻诉的都是他们的无奈与苦挨。
是谁在生死苦等,又是谁在困守孤城……,他感到心口如被剜出一个空洞,一腔的热血便要从那个空洞里汹涌而出。
她一曲唱罢,仰着脸儿看他,脸上泛起一个淡然的微笑。这盈盈的笑看在他眼底,却是无端的伤感,他心中痛极,走到她身边,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声音因激动而微哑:“你要说给我听,告诉我我到底能为你做什么?”
她的笑容淡得像化散来的雾气,眸光在他的脸上流连着,许久,她忽地“嗤”一声笑出来,“我啊,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
“没来这里的时候,每每到小年夜,我总会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好多人啊,脸上全是平凡而幸福的表情,看着他们,想着他们期待的那些简单的快乐和很容易就能实现的愿望,我自己就很快乐。”
“是哪里?”
“一个可以听到钟声的地方。我们中国人,不是就相信这个吗?时间中忍耐的佛缘……,于是心安理得地把苦难当成是一种修炼,把需要当成是一种想念。”
他深深地凝望着她,仿佛是与她的初见,因为珍惜想把她此时的容妍刻在记忆最深的地方。他知道此时面对的,是最真的她,是一个相隔百年的灵魂。
那么辛苦地,她一步一步走近了他。负着时间的罪,负着枉然无知的慌,负着被意念凌迟的惶惑,她像一朵白菊,绽放在沸腾的滚水之中。
他讲不出话来,感到多说一句都是对她如此真挚的表达的误解和亵渎。他俯身把她托抱了起来,向外走去。
“做什么?”她有些吃惊。
“去一个可以听到钟声的地方。”
纪少带着小婵驱车南下,几个小时后即到苏州近郊的枫镇。其时上海,南京已失,南京政权内迁于陪都重庆。江浙一带已成为日方的占领区。官道两旁,再无人烟,大好的江南冬夜,陷在死一般寂静之中。
枫桥之下,流水悠悠。纪少把车停在午夜的枫桥岸边,万籁俱静,恍然中仿佛可以听到一种回荡了千年的风声。远处山间,月亮之下,一座已伫立千年的老寺幽然自处,寒雪压顶,苍松孤立。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小婵凝望着远处的千年古刹,寂静中蓦然听到午夜的钟声响起。声若洪钟大吕,仿佛在敲击着历史的脊背。
泪水轻轻地滑落在她黯然微笑的脸颊上。
那个她在小年夜会驾车来到的地方,那个她可以冷眼看俗世乞福,平凡欲望的地方,就是这里。
他竟能猜到。
他竟不顾惜自己战区司令长官的身份带她横穿敌战区来到这里。
够了。
从来没有与一个人的心这样靠近。
一百年的光阴,轻轻化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