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祭》婵烟

2、雨雪寒、心思重

　　燕北归是一个绝好的刀客，他曾经在太岳楼击败了号称天下第一刀的风惜寒。江湖相传，那天他拿的是破风刀，对于传言，燕北归听了只是笑了笑，因为整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那天他用的不是破风刀，而是一把破刀，另外一人却已经死了。

　　秋已深，月暗风寒。

　　就在燕北归刚刚走上沙州城大街的时候，后背突然挨了一刀，那人的刀法并不精妙，那把刀也不是宝刀，甚至那人自己都没有把握砍到他。而那一刀确实不偏不斜地砍中了。虽然那人被寒月刀刺穿了心脏，却也算值了，因为他伤了天下第一刀客都伤不到的燕北归。

　　寒月刀刺穿那人心脏的时候，流出的血却是黑色的。寒月刀有毒，燕北归中了毒，所以他挨了刀。这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毒，毒深到一定程度时会突然发作，难怪他在取了寒月刀后的这五天里毫无察觉。

　　燕北归觉得自己错了，错在低估了小缘，像她那样的女人生气的时候是不需要吓唬人的。

　　小缘现在就站在燕北归面前，她在笑，只是这次笑得让燕北归感到极不舒服。小缘吹了个口哨。燕北归就看见几名精壮壮的汉子持刀来砍他，他想拔刀迎击，身子却已经不听使唤。

　　就在几柄银闪闪的弯刀将要砍到他的时候，汉子们却颓然倒下了，这时他恍惚看到一匹看不出一丝杂毛的白色骏马、粉红色绣着金鱼的车厢。

　　燕北归醒来时，发现自己伏在一张床上，床单是洁白的，被子是洁白的，就连枕头都是洁白的。房间里飘满了精致的七彩小灯笼，还散发着淡淡的龙延香味。

　　他看着那些漂亮的小灯笼，嘴角现出一丝微笑。

　　这时一个女孩含笑走了过来。她着一袭素雪飘云千水裙，乌黑披肩的头发上嵌着珍珠碧玉步摇，面容更是清秀脱尘。燕北归看到她时就笑了：“你救了我？好巧！”

　　女孩微微点头：“并不巧，自那天遇到你，我就一直坐在马车里跟踪你。”

　　燕北归竟然有些茫然：“你为何要跟踪我？”

　　女孩道：“因为我知道你要出事。”

　　燕北归道：“就那么简单？”

　　女孩笑了：“还因为你能帮我做些事情。”

　　燕北归道：“你怎么确定我会帮你做事？”

　　女孩走到床前，用那双晶亮的眸子看着燕北归，嫣然一笑：“因为你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的确，燕北归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不仅如此，他还是个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的汉子。他不再说话，只是苦笑，他现在觉得这女孩不仅神秘，更不简单。像她这样一个让人看不出会一丝武功的人，怎么能瞬间击倒几名大汉。像她这样一个小女子，怎么会有那么深的心机，能看到自己的心里去。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燕北归挪动了下身子，刀伤处便传来钻心的疼痛。

　　女孩将身子转了过去，伸手抚了抚空中飘着的七彩灯笼。“我要你去刺杀北冥朝廷最有权势的人！”她沉声说道。

　　“德格希？姑娘在开玩笑么？我怎么杀得了他！我又为何去杀他？”燕北归笑了。

　　“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比如说花惜错公主，她就是德格希的软肋。花惜错命十八帐的人谋害你，我们可以将计就计设个圈套。待控制她，再实施下一步计划。花惜错那么无情地对你，你又何必对她留有幻想！”女孩顿了顿接着说：“你祖上难道不是大齐子民？你难道没有一点民族大义？”

　　燕北归实在没想到，眼前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女孩竟然将自己摸得如此透彻。

　　“不瞒姑娘说，在下自小就是孤儿，父母为齐国国君所害。要说民族大义，却实一点都没有。姑娘还是另找别人吧，在下实在帮不上忙。多有打搅，在下告辞。”燕北归起身要走，眼中现出深深的凄凉。

　　女孩猛然一惊，却只是瞬间。她转而说道：“我虽然救了你，但不会强求你帮我做事。外面下雪了，雪下得很大很大，连小鸟都不出来觅食了，等过去雪你再走吧。”燕北归看着她比雪还要干净的脸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突然决定留下了。他见不得女孩掉泪，更见不得女孩因他掉泪。

　　今年西北格外寒冷，不待入冬，就飘起了大雪。漫天飞雪，使这苍凉的戈壁更显苍凉。

　　此时此刻，在千里之外的兴庆府，潇潇洒洒地下着一场暴雨。雨水冲刷尽了房檐上的污尘，却洗不尽花惜错越来越浓的惆怅。

　　花惜错站立在驿站门口，狂风卷着急雨袭来，打湿了她的衣襟。每当心痛的时候，花惜错就会想到那封绝情信，而每当想起信的内容，她就会加倍的心痛。信上说他有了女人，甚至有了孩子，这四年他过得是何等的潇洒，何等的舒心幸福。那个男人辜负她辜负得太久，伤害她伤害得太深。那是欺骗，赤裸裸地欺骗，而那封信好像在说——我就欺骗你了，你能将我怎样。花惜错心中全是恨，已经不对他抱一丝幻想。她要亲手将燕北归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花惜错越想越恨，越想越痛，她一声厉呼，拔剑冲进了雨里。漆黑的夜、密集的雨、嘶吼的风、痛心的人，痛心的人舞着那冰凉的剑，削砍着雨幕，向苍天发泄着心中的恨意。剑影婆娑，形如鬼魅。

　　“公主！公主！你这是做什么！”碎儿一时看不到花惜错，寻了出来。

　　花惜错好像丝毫没有听到她的喊叫，长剑在雨中愤怒地挥舞。

　　“公主！”碎儿惊呼着跑进了雨里，她顾不得那密集的剑影，一把将花惜错抱住，左肩头却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自伤口涌出，瞬间又被雨水冲洗干净。

　　“碎儿！你傻啊！”花惜错长剑陡然落地。

　　“我就算傻死，也不愿看到公主这样对自己！”碎儿已泣不成声......

　　摇曳的灯光在整个卧房铺撒开来，给人一种别样的温馨感觉。花惜错给碎儿清理完伤口，上了创伤药，然后用一块绢布包扎好，然后将她安置在锦被铺就的大床上。虽然客观上她们是主仆关系，但私下里感情亲如姐妹。

　　碎儿眼珠一转，弱声问坐在旁边的花惜错：“公主是铁了心去沙洲找那个负心人么？”

　　花惜错苦笑：“都走了一半的路程，难道还要我折回去？”

　　碎儿看着花惜错，几次想开口说话，却欲言又止。

　　“碎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花惜错不禁问道。

　　碎儿柔声道：“奴婢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想与公主谈谈。”

　　花惜错道：“那有什么不可开口的，你说便是。”

　　“公主，是不是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时只能默默感叹‘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呢？”

　　花惜错看着碎儿，微笑道：“事在人为。”

　　“公主，如果，奴婢是说如果——”

　　“你别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又不是外人！”花惜错总觉得碎儿今天怪怪的。

　　“如果公主喜欢上了一个人，而那人的年龄与公主相差很多，公主会怎么办呢？”

　　花惜错道：“只要是我喜欢的，必然会去追求，只要别超越伦理道德的底线就可以，其他的无关紧要。”

　　碎儿抿嘴一笑：“公主对《越人歌》怎么看？”

　　花惜错道：“《越人歌》怎么了？唱起来蛮好听的。我不能不佩服你们齐人的文化，但有时候却真的看不起你们齐人思想里的那些根深蒂固的死观念！”

　　碎儿含笑道：“公主，奴婢好久没唱歌给您听了，您要不要听？”

　　花惜错微笑着点点头。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碎儿唱前两句时柔情似水，可唱着唱着，却哽咽了，当唱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时，已是泪眼婆娑。那歌声似在倾诉，又似在期盼什么。

　　“碎儿，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花惜错抚着碎儿的头发，关心地问。

　　“没......没事。”碎儿抹了抹眼泪，默默地低下了头。

　　“对了，碎儿，我对你们齐人的诗句不是多么了解，你能给我解释下这首越人歌的意思么？”

　　“哦......哦，这首歌是说......一个贵人和一个穷人朋友之间纯洁的友情。嗯！就是这个意思！”碎儿不敢抬头，生怕花惜错看到他那羞红的面庞。

　　花惜错道：“碎儿，凡天下之人就有地位等级之分，但在朋友面前这些是要不得的，因为真正的朋友是平等的。”她又补充道：“我父王高高在上，但却没有一位真心朋友，在他当上皇帝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他一生孤单。”

　　碎儿颤声道：“奴婢……可以将公主看成朋友么？”

　　花惜错一笑：“傻妹子，你陪我一起长大，我何时不把你当作朋友！”

　　碎儿陡然一惊，抬起头看着花惜错，失声道：“公主，您......您刚才叫我......妹......妹子？”

　　花惜错微笑着点了点头。

　　碎儿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动，放情地哭出声来。

　　碎儿打记事起，就跟着年迈的爷爷流落在街头，乞讨为生。十年前，碎儿七岁，一个恶人为了将碎儿卖进妓院，残忍地杀害了她的爷爷-——这个世间她唯一的亲人。恰巧当时北冥皇宫征召侍女，那恶人为了得到更多的银子，临时改变了主意，将碎儿卖给了征召侍女的官差。因此不幸的她却万幸地遇到了花惜错公主。

　　一心想报恩的碎儿没想到一位贵公主对她这般好，好得让她无从以报。她渐渐地对公主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感，像亲情，又似乎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