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清醒半生醉》只挖坑不填坑

2、第二章

　　四

　　我十七岁那年，师父病重，请来各路名医终是回天乏术。
　　弥留之际，他将我叫来他身边，声音如破风箱般嘶哑:“剑庄就交给你了，”又伸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背，“我就丁绫这么一个女儿，帮我照顾好她，别让她受委屈。”
　　我郑重应下。
　　师父头七那夜我半宿没合眼，于是到处走走，逛到前院见师父灵堂的门半开着，我悄然踏入，丁绫正跪在师父棺木前偷偷落泪。
　　我注视片刻，蹲下道:“还哭？别光顾着哭了，我睡不着，陪我走走。”
　　她自顾自地掉泪，当我不存在般。
　　我横眉竖目唬她:“再哭我就要打你了。”言罢，佯装一个巴掌朝她扇去。
　　她惊得赶紧闭上眼，半晌见巴掌并未落下，睁眼看我。
　　我把手摊在她面前，笑道:“起来走走。”
　　她刚起身又坐下了，别过脸去，好半天才憋出三个字:“腿麻了。”
　　我噗嗤一笑，被她一个眼刀甩来。
　　我忍住笑意，将她背起。
　　风吹树林沙沙作响，丁绫伏在我背上，她拿手在我面前比了比道:“从前见你跟个小豆丁似的，又瘦又矮，没成想如今比我还高了。”
　　我笑笑，没搭话。
　　我们一路走到后山竹林的凉亭前。
　　“丁真。”背上人突然唤着我的名字。
　　“嗯？”
　　丁绫不语良久，方道：“无事，让我下来吧。”
　　我放丁绫下来，我们同坐在凉亭中，她仰望星空，手指天上：“北斗七星。”
　　我抬头看去，七星果真如书上所言形状，从前忙于生计无暇顾及，这还是头回细看七星，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天地之大。
　　我偏头正欲跟丁绫言说，却见她头靠亭柱沉沉睡去。
　　我莞尔一笑，抱起她走出了后山。
　　此后三月我打理师父后事，整顿剑庄事务一直到次年开春，有日我突然收到了两年一度武林大会的请帖。
　　武林大会除商讨武林大事外，更重要是年轻一代比武切磋，在武功榜上将各大门派招数排个一二，此事事关剑庄声誉，我不能不去。
　　和丁绫商定之后，我们收拾好行装，启程去了武林大会所在地河南登封。
　　在登封我遇见了我此生挚友韩冲，我初识他时他还只是六扇门的一个捕头。
　　一日我和丁绫正在用午饭，他头贯三根短羽翠绿孔雀翎，身着款式繁复的白色锦袍，足上一双云纹金丝靴，他款款走来，把佩刀撂我们桌上，这人打扮虽张扬，这刀却朴素，只是牛皮刀鞘再无其他。
　　他含笑抱拳说道将刀当做抵押，借我们些银子付饭钱，他改日自当还上。我们拿出银子给他，一来二去也就相熟了。
　　数日后，正当我房中思索后日武林大会应对招式，韩冲忽地推门而入，他又换了一身更加花哨的行装，面上带笑，手拎一壶酒，说要请我喝酒。
　　我摆手道：“我不饮酒，武林大会在即，喝酒误事。况且酒太醉人，会掩盖我手中剑的锋芒。”
　　当时本是戏言，没曾想此后我真再未饮酒。
　　但这并未妨碍我们坐下相谈，我拍肩打趣他衣服一日一换，如此讲究，倒把楼下老板娘迷得眼都挪不开了。
　　他倒毫不谦虚，直言自己皮相好，又一转跟我谈起今日在楼下见有人紧随丁绫不放。
　　我听得他描述那人容貌，果不其然是卫良。
　　这几年来，他有事无事都要来剑庄一两遭，对他我自然一清二楚，只是跟他一直算不得熟络，或许是性格使然，我有些见不得他对丁绫的殷勤样。
　　韩冲见我不言不语，勾唇坏笑。
　　我知他心中所想，哑然失笑，又换了话头。
　　第二日韩冲有件要紧事要办，便先行离去了，我也于之后一日参加了武林大会。

　　五

　　我到底高估了自己，武林大会还未入决赛初赛我便惨败敌手，武功榜上连排名都不曾有。
　　那大概是我最慌乱无助的时候。
　　那夜窗外狂风呼号大雨滂沱，我连故作无事的气力都不剩，抱住丁绫痛哭:“我这般废物，该如何守住剑庄如何保护你。”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跟着我一起哭，我至今仍记得那夜她有滴冰凉的泪落到了我的颈间。
　　次日回剑庄的路上，她目光灼灼，她叫着我的名字，她说：“丁真……”
　　我当时只顾得惨败的苦痛，以为她会说些安慰的话语，根本无心细听，于是打断她，向她承诺也是告诫自己，我说:“莫担心，我再不会输。”
　　许多年后，我再回想，当时所言的一字一句其实正是我与她的心病。
　　此后我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练武。
　　四年后终于拿了第一。
　　那时丁绫已在两年前嫁给了卫良。丁绫出嫁那日我才闭关出来。
　　她的贴身婢女正给她梳妆，她似乎没有料到，略带惊讶问我:“你怎生来了？”
　　一月前，丁绫告诉我她的决定之时，我曾问她:“他对你可好？”
　　她回答:“这是自然，不然我也不会嫁予他。”
　　我张了张口，终只接了三个字:“那便好。”
　　我到底没有问她忽然嫁人的缘由，心中觉得该尊重她的选择，况且卫良此人虽然算不得十分正派，却也是一表人才。
　　我让她的婢女先退下，拾起她一束墨发，对着铜镜给她梳头，木梳穿过她的发间，一下又一下，我对她说:“放宽心，万事有我。”
　　她微微一笑道:“我晓得。”
　　“丁真，”她又一次叫出我的名字，“这话我早该说，若有天你实在累了，不如卸下肩上重担，做你想做的，爹他不会怪你的。”
　　“既然答应了师父，我便一定做到，不然如何报答师父的恩情。”
　　“我就知你会如此，”她笑，“也罢，你既心意已决，不如放手一搏，我信你。”
　　我答道:“我定不负这信任。”
　　两人相视一笑。
　　夺得第一后，我马不停蹄到逍遥山庄告知丁绫，丁绫听闻这个消息，坐在座上笑出声，笑着笑着竟流下泪来。
　　她极少在人前情绪外露，我知她是真替我高兴，也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来，唯有破天荒陪着她一道傻笑。
　　之后我开始广收门徒发扬剑庄，也常在逢年过节看望丁绫。
　　但随着她生子，我再去逍遥山庄看她，她却渐渐带着疏远我的意思了，起先只是说不上两句话便冷场无言，后来更是坐不到一盏茶功夫，她便有送客之意。
　　我并未埋怨她，缘生缘灭，本就是世间常情。只是不免在夜深人静时，想起从前时光而觉得寂寥。
　　至有年已是六扇门总捕头的韩冲来信说到丁绫入狱之事。
　　我方才知道卫良这杀才常年虐待妻子，这次醉酒后更是失手杀子。丁绫为子重伤卫良，以致卫良不治身亡。

　　六

　　我策马连夜飞奔至关押丁绫的沛县。
　　月明星稀，晚风扬起我的衣袂，吹乱我的鬓发，往事一幕幕浮现。
　　我靠在丁绫窗边道：“若是他们敢欺负你，我们全剑庄人绝不会轻易饶过他们。”
　　师父形如枯槁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背:“我就丁绫这么一个女儿，帮我照顾好她，别让她受委屈。”
　　我对着铜镜给丁绫梳头，木梳穿过她的发间，一下又一下，我对她说:“放宽心，万事有我。”
　　我只觉得胸闷难当，喘不过气来。
　　将近破晓我才抵达衙门，只见韩冲一脸难色。他告诉我道，他赶到此地途中，有一伙人劫狱，丁绫趁乱逃走了。
　　“我们抓住了一个劫犯。来劫狱的该是逍遥山庄大长老的人，逍遥山庄庄主做主将丁绫送到官府，大长老恐怕心里不服，想把丁绫劫走动用私刑。”他言道。
　　我一听，转身就走。
　　韩冲叫住我：“丁绫去处可有头绪？”
　　我摇摇头。
　　韩冲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道：“不要感情用事丁真，务必带丁绫回来。”
　　我一言不发，踏步离开。
　　我启程赶往逍遥山庄十里外的清水村。
　　丁绫与卫良之子名为卫平。我打听到卫家祖坟便在清水村，卫平和卫良皆葬在此处。
　　丁绫去处其实很好猜，她八成会来此处。
　　天色沉沉，四野闷热。
　　我甫一到卫家祖坟，即见丁绫站在卫平墓前。
　　她形容憔悴，目光空洞，额头眼角竟平白添了好几条深纹，她今年还未过三十，在我印象里，她分明还是当年装容精致，冷眼看我的十五岁少女模样。
　　她赤脚着地，脚背脚踝全是细密的伤口，竟是光脚就来了此处。
　　我拉过她:“丁绫，我先带你去看大夫。”
　　她抬头来看我，眼里全是怨毒，她开口道：“你怎就不能早点来，为何非要等到今日才来。”
　　她说：“你若能早点从那个男人手里将我的平儿救回来，我的平儿就不会死了。那日他就躺在我怀里，他跟我说，娘，我疼。我却全然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怀里断气。他只有四岁，还那么小，就在前一天我在给他缝衣那会儿，还在想着这孩子怎么又把衣服弄破了，这么顽皮也不知将来能干什么。”
　　她质问我道:“为何你总是让我等啊？”
　　我低下头:“是我对不住你，我若是能早些发觉……”
　　“你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我不需你管，你走吧，丁真。”
　　我又一次拉住她:“你的伤势不可拖延，跟我去看大夫，至于其他，容后再议。”
　　她见摆脱我不得，拔出剑来对准我的胸口:“你再拦我，我便杀了你。”
　　我正色道:“你若当真这般恨我，大可杀了我。”
　　她剑尖颤抖，始终未再往前。
　　我看向她:“你既无法决断……”
　　正当此时，我见她背后忽现一黑衣人，手握长、枪，直指她的背心。
　　我欺身上前，她见势不对，却已来不及收剑，剑尖直入我左臂，我忍住疼痛，左手往她腰间一环，将我两换了个位置，右手拔剑抵挡，兵器相接，铿锵一声。
　　我定睛细看，持枪者却是熟人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