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清醒半生醉》只挖坑不填坑

1、第一章

　　一

　　赤日炎炎。
　　风沙击打着我的面颊，我抿了抿干裂的唇，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个酒肆，我快步走向酒肆，寻了个无人的位置，将剑放在桌上，拍掉身上的细沙坐下。
　　酒肆中算上我，也不过零星几人，颇为冷清。
　　我向小二要了壶烧刀子，一杯接一杯酒下肚。过了这个酒肆就要出沙漠了，后再行莫约一个月，渡过北明江，我要见的人就住在江对岸的小镇上。
　　一连喝了三壶，我叫来小二结账，旋即提剑离去，只身没入黄沙中。
　　头顶日头火辣，腹中仍留着烧刀子的滚烫，说来讽刺，十五年前，我曾说过我不饮酒，酒太醉人，会掩盖我手中剑的锋芒，十五年后，我却能以酒代水，一解干渴。

　　二

　　我父母不详，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起先跟个老乞丐讨口子，老乞丐死后做了两年偷儿，直至有回闯空门被师父逮住，才被他收做了徒弟。
　　师父已届五十，或因习武之人身强体健，看来不过四十余岁，他擅使剑，一手剑法疾快凌厉，在江湖也排得上名号。
　　师父姓丁，我随了他的姓，名为丁真。
　　师父一生只有两个徒弟，我和师姐。师姐叫做丁绫，比我年长，是师父的女儿，她出生之时，师父已然成名于江湖，她生来就是剑庄的大小姐，又加她母亲去得早，师父也就偏疼她。剑庄上下对她无不恭敬，为人就带了几分傲气。
　　所以起初她瞧不上我，一个叫花，或者说一个小贼。我刚入剑庄之时，师父将我领到她跟前，那年我不过十二，年方十五的她高我半头有余。我抬起头来，她身着白衣，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眼下一点泪痣，如缎墨发散落肩头，我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看。
　　她似乎不太欢迎我，只轻轻一瞥，冷笑道：“爹，这便是要承你衣钵的人？我绝不答应，这种品行不端的小童怎可做未来剑庄之主！”
　　“绫儿！”师父面有不虞，随后吩咐管事带我熟悉剑庄，两父女留下单独谈心。
　　我跟着管事未走几步，便听丁绫大声嚷道：“为何我非要嫁人不可？为何偏就不让我掌管剑庄？”
　　大约是行得远了，后面的话也就听不清了。
　　我也是后来才得知，丁绫在点苍山有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她迟早是要出嫁的，因此师父才要另择他人为传人。
　　总之，对我初入剑庄而言这算不得甚么好的开端。
　　之后我跟丁绫也没了甚么交集，她不拿正眼看我，也不会跟我多言，我也没必要热脸贴她，两人自然各走各路。
　　直到有天师父下山，走之前嘱咐丁绫教会我所学剑法后十招，如若不然两人双双受罚。说起来师父的处罚与常人有些不同，也就是让我脱光了围着练武场跑三圈，我有次不幸中招，结果自然是被剑庄人各种围观。
　　于是次日清晨我乖乖来到练武场。
　　而丁绫来得比我还早，她负手站在练武场上，面无表情。
　　我走近丁绫，有些邪恶地想，也不知师父是用了什么手段，能让眼高于顶的丁绫来到这里。
　　莫约是我脸上神色将心迹表露太多，丁绫瞪我一眼，寒意十足，她冷冷道:“我饿了，去镇上给我买一笼王记素包子。”
　　我回了一句：“你叫我去我就去？”
　　丁绫抱臂瞅着我，大有你不去我就不教的架势。
　　我与丁绫僵持了一会儿，想到那三圈，只得认栽，还是去了二十里外的镇上买了包子给她。
　　她找了个舒服的地儿坐下，慢悠悠吃完包子，又教我在烈日底下扎了一个时辰马步，方才教我剑法。
　　其后丁绫自然也是没让我过一天舒坦日子，从支使我无数次来回到集市给她买些小玩意，到声称要跟我切磋，然后毫不客气把我胖揍一顿，我在她手底下着实吃了不少亏。
　　不久后师父回剑庄见丁绫把我教得不错，竟把每日基础剑法传授丢给了丁绫。
　　之后我每次被她使唤去买烧鸡糕点，回来路上过土地庙都要进去拜一拜，规规矩矩把怀中的吃食奉上一些，再磕三个头，许的三个愿望都是丁绫嫁人嫁人赶紧嫁人。
　　终于有日丁绫要出嫁了，全庄都开始准备亲事，披红结彩，可把我高兴坏了，因此不论丁绫再怎么使唤我，我也是眉飞色舞的，直把丁绫气得将我买的桂花糕掷在地上，狠狠踏上两脚，拂袖而去。
　　虽与丁绫有隙，但我并非刻薄之人，再者丁绫尽管总是变着法整治我，在我领悟不透的招式上却总要指点我一二，语气虽冷淡，却不厌其烦地为我解惑。她要走，我心中也确有些舍不得，因此我用从老乞丐那儿学来的手艺给她编了一对草蚱蜢，算作是她的新婚贺礼。
　　她瞧着手心的草蚱蜢半晌没说话，她待人接物向来傲气，从来是这般冷脸模样，我早已见怪不怪，我和她平日里关系不对付，没甚么话说，也就不咸不淡对她说了些寻常祝福话语。
　　她将草蚱蜢放在桌上，敛目道：“多谢。”
　　两人一时无话，我冲她点点头，转身离去。
　　走到半路，我忽又记起上次买桂花糕还剩些余钱，又折回还给她，正欲抬手扣门之时，却听见内里隐隐啜泣声，像极剑庄树林里那几只野猫饿极时的呜鸣声。
　　我靠在墙边，想起她打小就从未离过剑庄，而车马从剑庄到点苍山却要足足两月，路途遥远漫长。
　　这人还真爱逞强，我想。
　　于是我敲敲窗边道：“我都听见了。”
　　屋里立刻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我见她久不应我，又接连敲门道：“丁绫丁绫丁绫，就别装哑巴了，赶快吭声，不然我就把你被嫁人吓得哭鼻子的事儿公之于众了。”
　　话音刚落，门口就扔来一个茶杯：“给我闭嘴！”
　　我连忙闪过：“就你这般凶悍，当心被夫家扫地出门。”
　　紧接着又话峰一转:“不过被扫地出门也不打紧，这儿还有师父有我有剑庄，你要回来回来便是，若是他们敢欺负你，我们全剑庄人绝不会轻易饶过他们。”
　　丁绫立在门口，瞬时我就见她眼眶红了，她转身反手将门合上，过了有一阵子，才听见她在屋内轻轻道:“嗯。”
　　我把买桂花糕的余钱搁在她窗前道:“下回别再把桂花糕扔地上了，桂花糕近日又涨了三文，不要糟蹋了，你不吃我供奉给土地爷也行啊。”
　　屋里又没了声音，片刻后屋内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我哈哈一笑，心中油然生出大仇得报的快感，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

　　三

　　丁绫走后剑庄就归我称王称霸了，我这般设想的好日子还没过就到头了。那日后没过几天，丁绫的未婚夫睡梦中从床上摔下摔死了，身为武林中人居然是这么个死法，我端的不予置评。
　　为了避免武林同道的嘲笑，事后点苍山给丁绫扣上了克夫的名声，自此丁绫婚配成了老大难，可把师父气得暴跳如雷，誓要跟点苍派死磕到底。
　　当事人丁绫倒显得从容，脸上既无伤心之色也无愤慨之意，还是如往日般练完剑，没事儿了就回自己屋里呆着。
　　这段日子丁绫变得好说话了，也不指使我干这干那了，虽然对我仍是不苟言笑，我们关系却比以往缓和了不少。
　　我瞧她这副模样也闷得慌，又没了折腾我这个发泄处，迟早得憋出病来。正巧有件杂事师父无暇顾及，就派我外出替他打理。
　　我就把丁绫给带上了。
　　起初丁绫死活不愿，可我是什么人啊，从小就混迹在三教九流里，坑蒙拐骗小姑娘我还是有一手的。我罗列出外面的种种好处，不一会儿就把丁绫说得心动了。
　　于是我收拾好包袱，神不知鬼不觉连夜拖着丁绫离了剑庄。
　　师父交给我的事不甚重要，不过两日我就把事情办妥当了。然后拉着丁绫去城里最繁华的地带东游西逛，起先丁绫大小姐脾气犯了，嫌人多挤得很不肯去，我好说歹说，她才勉为其难跟我一道上街。
　　谁知她人一到街上，就被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吸引住了，不消片刻就主动挤进人堆里瞅来瞅去。
　　到最后左手拿了两个泥人，右手握了两个糖人，脸上乐开了花。
　　我说:“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谁知她一听又板起脸，不理人了。
　　我跟在她身后直犯嘀咕，心想，女子还真是多变，时晴时雨的。
　　回剑庄后，我自然免不了师父一顿责罚，这次师父没让我光腚跑了，还是用了传统招式，关禁闭不给饭。
　　对我来说这没什么要紧的，反正我从小饿到大，这点苦我还是受得了。
　　哪料到当天晚上就有人送吃的过来了。
　　我盯着看守拎的一篮热腾腾大包子，瞟了眼门口站着的人影，不是丁绫贴身婢女又是谁。
　　我拿起包子咬了一口，抱怨道:“皮儿太厚，叫门口的丫头明日把皮儿擀薄点，再来拿给我吃。”
　　门口婢女暗骂几句，拎着空空的篮子走了。
　　第二日的包子果然皮薄馅足，我想了想，又道:“还是牛肉馅的好吃，门口的丫头明日拿牛肉馅的来。”
　　门口婢女呸了一声，一跺脚气呼呼地走了。
　　我在房里直捧腹大笑。
　　禁闭解除后，我还是死性不改，悄悄带丁绫到处游山玩水，师父拿我没辙，最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又是一年新春。
　　丁绫非要让我子时陪她去寺里上香，我这才刚躺下还没睡饱呢，也就兴趣缺缺，稀里糊涂地跟她穿来穿去，等出了庙门我也不知道干了些甚么，满心就盼着回被窝睡回笼觉。
　　寺庙在山上，庙前有条长长的庭阶，我与丁绫踏着台阶往下走。
　　四下静谧，唯有满天星辰。
　　丁绫边走边哼起了剑庄一带耳熟能详的民谣，她声音清脆悠扬，婉转动听，音阶起伏之间竟是唱出了绿水人家绕的意境，我打消了睡意，一时听入了神。
　　一曲毕，她回过头来问我:“好听吗？”
　　“十分悦耳。”一旁有个男声蓦然道。
　　我们循声望去，说话人是名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姓卫名良，乃逍遥山庄大长老独子，这是而后他与我们的交谈中得知的。他心悦丁绫，下山一路歪缠，非要问出丁绫来历，又跟我套近乎，央我替他美言，被丁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打发走了。
　　但他并未死心，打探出丁绫是剑庄大小姐，其后几年一直造访剑庄，对丁绫穷追不舍。
　　后来他终于如愿以偿，这又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