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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白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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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歌感冒了。
或许飞船中摸了太多冷却液,回道场当晚,她就开始发烧。渡边前辈代替近藤先生又气愤又担心地问她和冲田总悟怎么搞的,去了哪里,为何夜宿不归,话没说完,小野绿就倒了下去。
不知道冲田总悟跟渡边和三叶怎么交代的,反正施歌再苏醒,就躺在温暖的被褥里。头顶是熟悉的天花板,瞥见门外晨光微熹,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结束了。
一片叶子飘落枝头,施歌才发现,时间已入初秋。
秋天来得如此突然。
仿佛只隔区区一天,蝉鸣就已不再聒噪,太阳丧失炽烈的温度,变得柔软高远。风渐起,吹动庭院中青翠的惊鹿,声音空灵依旧,扰起人的心绪却已截然不同。
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
尔后,被子被一把掀开,冲田总悟可恶的脸出现在顶端:“喂!懒狐狸,起床吃饭了!”
“别闹。”施歌努力卷起被子,“好冷。”
“躺了三天了,你在孵小鸡吗。”冲田一脚踩在她腰上,“快起来,我给你带了吃的。”
“从阿佑那儿抢的吧。”施歌翻了个身,只剩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露在外面,“红豆丸子对不对。”
冲田哼了一声:“难道你让我排队去买。”瞥见施歌的脸,忽蹙起眉头:“怎么,你哭了?”
“没有。”施歌擦了下眼泪,下一串却随即滑落枕头,“感冒不舒服而已。”
冲田没说话,反而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凉凉的手指抹在她眼睛上,带着一层薄茧,剑茧,和施歌一样。施歌不喜欢人碰她眼睛,从缝隙里捏住冲田的手指,冲田却淡淡地说:“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吓哭了。”
“?”施歌有点奇怪,“我什么时候害怕过。”
又是这种话。冲田忽然有些气闷,却无法言说:“那个屋子里的女孩,穿碎花和服,她没事。”
“?”
千代子在地面爬行的样子和大滩血迹飞快掠过眼前。冲田说:“她喝了不死药。”
施歌愣了愣。冲田低着头,阳光照耀柔顺的刘海,清秀的脸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施歌却莫名感受到一种消沉。她忽而恍然:“她去找你了。”
地上除了丸子串还放着一个小小的袋子。边角沾着黑褐,那是干涸的血迹,在这里见到它,施歌竟觉得十分扎眼。冲田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他们带着两种笛子。一种红,一种黑,黑的装着虫子,红的是他们标记敌人的暗号。”
“她是怎么找到你的?”施歌吃了一惊。她只从男人腰带上抢了一种笛子,黑色的,当时电光火石,确实未曾细看。难道冲田和男人碰上了?
“他们大概有追踪同伴讯息的方法。”冲田的话印证她的猜测,“我杀了她。”
咦?
施歌一呆。冲田却紧紧盯着她的脸,仿佛一丝表情变化都不愿错过。施歌挣开他的手:“……干嘛这样看我。我又不是杀人专家,只能说你迫不得已才阻止她继续攻击,这不是你的过错。”
“战胜恶龙的勇者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冲田垂着眼,依旧去抓她的手。
“这不是自我安慰。”施歌感觉很别扭,倒不是冲田问她讨论这些,而是这个问题根本无法深究,“即使恶龙没有抓走公主,勇士仍然会杀死恶龙。因为它杀死人民,烤熟庄稼,破坏人们的生活……人们不肯做蝼蚁,所以变成勇士。而恶龙呢?在它看来,以人做食物方便又快捷,它不愿花费力气去捕猎别的野兽。鬼笛想利用飞船实现野心,不惜牺牲别人的性命,也别怪别人杀了它。”
“讨伐不义的行为不应立即被赋予正义。”
“人必须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施歌说,“她可以不动手而选择动手,就该承担技不如人的风险,悲惨经历这种东西能做勋章和祈求同情的理由,唯独不能做武器。犯不着为此劳神。”
“那死在你手下的人呢?”冲田反问道,“因为被恶龙欺压,所以决定也变身恶龙,营造出一个满是恶龙的世界,却伪装成人类活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曾经想杀掉所有村民。施歌坚定地说:“我没杀过人。如果一个人可以容忍变成恶龙生活,只能说明他天生就是一条恶龙了。”
冲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眸子里的殷红色颇具有压迫性:“你确定?”
“我手上没有沾过人类的血。”施歌举起一只手,“以后也不会沾。”
——杀人是不对的。而我已经舍弃天人的身份,选择当一个人类,无论过去或以后,我决不会对道场和无辜的人下手。所以你放心。
似乎被她笃定的语气触动,冲田也伸出右手,五指相扣,仿佛一个郑重的诺言。安静片刻,施歌忽而说:“其实你并没有把那女孩儿打死吧。”
“……你闭嘴!”
相叶佑气喘吁吁地跑进狐妖居住的庭院:“阿绿!”
一进门就撞见小野绿和冲田总悟厮打在一起,脚步声戛然而止:“啊……冲田前辈也在。”
少年眼神似有似无地掠过地面甜香的红豆丸子,冲田若无其事地把锦袋拢进袖里:“……有事么。”
相叶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恭敬道:“鹤取师傅的高徒长川信一郎来道场拜见。正在前厅等候,想请前辈和阿绿过去。”
“知道了。”冲田应道,相叶佑也没说什么,低着头,走出了院门。
“……”施歌从冲田背后挤出脑袋,“总觉得很糟糕。”
“长川来得太早了。他前天还躺在家里发烧,怎么好这么快。”
“我不是指鸡窝头,而是指我对阿佑。”
冲田的动作忽而止住:“什么意思?”
“我对阿佑的态度太差了,甚至很少跟他说话。”施歌苦恼地说,“他太积极,我没有自己的时间……可现在麻烦已经解决,我是不是应该主动一点。”
冲田瘫着脸:“主动干什么?穿上漂亮衣服,去别人家里臭美?”
“和好啊。”施歌发愁,“你提醒我了,夏日祭的衣服还是相叶妈妈送的。结果一天就没,这叫我怎么跟阿佑交代。”
冲田沉默一会儿,忽然黑着脸起身往门外走去,施歌一愣,忙跟上:“等等我!”刚去追,冲田总悟却又从门外转了回来,面无表情:“休沐日来我家,有东西给你。”
“我才不去!”施歌条件反射拒绝。
“不去也得去。”冲田完全没有听,命令完径直去了前院。
长川信一郎焦躁地徘徊。
道场弟子给他安排了舒适的垫子,沏好茶水,可他完全呆不下去,师傅的话像一把火烧得五脏六腑噼啪作响,弟子们和善妥帖的笑容在眼前晃动,可长川恨不得一拳打上去。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长川的内心在咆哮,但随即又像泼冷水的蜗牛皱缩成一团。师傅清癯的背影站在他惯常喜欢的花圃旁,里面却百花凋零,师傅转过身,带着长川熟悉的厌烦却又无奈的表情:“你总是这样无用。”
长川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刚刚告别冲田总悟和小野绿,一瘸一拐地回家,却万万没想到在庭院中间看到一个久违的身影。长音还在背上,污渍斑斑,吓得鸡窝头登时跪下:“师傅!”
鹤取诹一还是老样子,一身灰衣,形容严肃,似乎又瘦了些。他“嗯”一声,说:“信一郎,你可是我的弟子。”
“是、是!”
“你可信我不会害你。”
“当然!”
“若我要去做一件事,你可愿追随我?”
长川后知后觉抬起头,鹤取诹一正盯着他,目光前所未有的专注。师傅云游两年,突然归来,突然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长川尚未想明白,已深深弯腰,磕了一个响头:“当然。我这条命来自师傅,您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鹤取诹一罕见地露出笑容,拊掌道:“好,好。我向你保证,我所做的,定然是有利于民众、有利于天下之事。”
“鸡窝头!”
小野绿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吓得长川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啊!”
“想什么呢。”冲田揣着袖子跟在后面,瞥见那张秀气的脸,长川仍旧从心底感到胆寒。
他擦擦额头的汗,挤出一个笑:“有点累,在发呆……小野前辈身体好些了么?”
“笨蛋不会感冒,不必操心。”冲田一拳把抗议的小野绿怼下去,道,“你这次来有什么事?”
“是这样,”长川说,“神社守去世的消息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冲田皱起眉头:“没错。这件事出乎意料……神社守不该‘死’,无论什么原因。去后殿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却没发现任何异样,这很不寻常。”
“是鸣尊干的?”
“也许吧。”冲田避而不谈,“你病还没好,发着烧来就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是。”长川脸色苍白,“我是为另一件事来的,你们肯定听说了,前任神社守有一个私生子,已经成年,若大神社不反对,下一任的神社守就确定了。”
“传言说他流落在外。”冲田说。
“已经找到了。”长川说,“当年前任神社守并未随意丢弃他的孩子,而是寄放在武州城,由婢女抚养,长大成人后,由于武力超卓,被当时的老城主看中,收作家臣。目前正在城主帐下供职,城主一直都知道他的来历,得知神社守病逝的消息后,便发下大笔赏赐,命他回神社接任。”
“这不是好事么。”冲田兴致缺缺,“尽快上任,近藤先生就不用每天带人在神社值守了。”
“一点都不好!”长川叫道,“鬼笛是城主的人吧!我接到替车驾修补马蹄铁的生意,为了表达对家臣的信任与爱重,城主决定亲自造访!”
冲田一怔。身旁突然安静,施歌失声叫道:“什么?!”
狐妖仓皇失措的样子令两人吓了一跳。长川信一郎一愣,道:“所以我来就是想问,城主对‘那件事’到底了解到哪一步?知不知道我们三个和这件事的关系,我要不要跑到深山中躲一段、等风头过去再出来?”
他看看冲田又看看小野绿,眼神闪烁,似乎在等待答案。冲田总悟的注意力却全在小野绿身上,片刻的功夫,狐妖出了一层透汗,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想到了极端可怕的事物。
三人正面面相觑,走廊远处跑出一个人影,瞥见三人眼睛一亮,招手喊道:“小野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