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梦失忆

3、我去给你贷钱

　　我以为，爸爸出院就可以这样平平淡淡过下去；我以为，我们自己吃自己种，不会出现很多问题；我以为，我和弟弟听话妈妈就不会难过。可是，我以为的只能是我以为的，事情不会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
　　在医院里，卫生条件，用药等都不用我们操心。家里却是另外一幅样子。妈妈不是超人，她照顾不到我们一家人，由于要养活这个家，她更不可能把爸爸的一切问题都考虑到，照顾到。
　　卫生条件让爸爸身上的各种问题都浮现了。
　　开始的时候，是排尿管的问题。
　　爸爸从腰部失去了知觉，所以大小便失禁。在医院的时候，爸爸小便靠的是排尿管。出院以后，爸爸开始的时候也用的排尿管，在家里经常就掉了，开始的时候妈妈会叫来林珂舅舅帮她给爸爸带。
　　林珂舅舅是二姥爷的儿子，和妈妈一样大。姥爷他们也是弟兄四个，姥爷是老大。林珂舅舅是学医的，自己在他们村里开了家诊所，比较忙。
　　排尿管掉的次数多了，妈妈也就不好再叫舅舅了，叫的次数多了不好意思不说，舅舅总不能老是丢下自己的病人跑来给爸爸看病吧。有一次掉了之后，妈妈没有办法便自己动手。想不到的是，妈妈很快就给带好了，以后排尿管掉了，就由妈妈负责。这个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出来了。
　　妈妈不懂医术，她给爸爸带排尿管的时候卫生没有顾忌全，一段时间以后爸爸便尿道感染了。
　　妈妈发现的时候症状已经很严重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和弟弟都去大伯家给奶奶拜年了，妈妈和爸爸在家里。二伯和三伯等人也都去了大伯家。
　　以前的时候，大伯他们都会来我家给奶奶拜年。可是现在奶奶去了大伯家，爸爸也想去跪在奶奶面前，像往年一样，给奶奶磕头，祝福奶奶，可是他现在不仅坐起来都很困难，晚上睡觉的时候自己都不能翻身，他怎么去拜年？他怎么磕头？他心里的那种苦谁又能体会到呢？
　　那次过年，大伯喝了很多酒。喝醉的他爬在我旁边说了很多话。
　　“灵珊啊，你要好好念书。你看你爸现在成了那个样子，家里的希望都落在了你和钰轩两个身上了......你放心，以后......以后你爸爸没有能力供你上学了，大伯......大伯供你们两个上学，你不要看大伯已经老了，你没有.......没有听村里人说吗？他们......他们叫大伯‘铁......铁老汉’,大伯厉害的很，哈哈......”大伯自顾自地说着，我也很认真的听着。大伯的这些话我很受用，我也很感激他。即使爸爸倒下了，我和弟弟还有个依靠，所以那天晚上大伯说的这些话我记得清清楚楚，这辈子，我都不会忘。那个时候，我觉得除了爸爸妈妈大伯是我最亲的人了，大伯是不会骗我的。我相信大伯。
　　可是，我真的可以相信大伯吗？
　　那天晚上，我们在大伯家待到十点多才回的家。家里冷冷清清，爸爸妈妈在看电视，却显示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们没有守岁的习惯，我和弟弟也熬不住，每天晚上我和弟弟八点就被爸爸强迫着上床睡觉了，爸爸希望我们两个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奶奶在的时候，我和奶奶一起睡，奶奶去了大伯家，我们四个一起睡在一张大炕上。
　　凌晨两点的时候，我被妈妈吵醒了。睡眼惺忪的我只看见妈妈爬在爸爸旁边摇他，却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一会我就清醒了。当时的爸爸在发抖，像个筛子一般。他的牙齿也由于发抖响的不停，我和弟弟害怕极了，看着爸爸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爸爸抖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然后昏睡了过去。妈妈慌了，但她没有一点办法，只是一个劲的摇着爸爸，让他赶紧醒来。
　　妈妈这五个月太不容易了，从住院开始，爸爸睡觉就不能自己翻身了，妈妈每隔一定的时间就要看着帮爸爸翻身，每两三天还要帮爸爸擦洗身子，活动腿。医生说过，腿要活动着肌肉才能萎缩的慢一些，神经死了，肌肉肯定会慢慢萎缩的。爸爸不愿意听这些话，医生说他的神经线断了，就失去知觉了，但他的腿一直疼，到现在是基本没有停过，尤其到变天的时候，他便会疼的呲牙咧嘴。开始的时候，爸爸一直觉得他还能康复，他不想就这样认命，我和弟弟还小，家里的生活在他的努力之下也算是刚走上正常轨道。
　　当初分家的时候，爸爸只分到了一个锅和一个窑洞。这几年再外打拼，他不但自己娶了妈妈，还修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在村子了，我家的房子算是比较好的，爸爸还早早的给我们家买了彩电。我记得我家的彩电刚买回来之前，村子里还基本都是那种小小的黑白电视，而我们家的那个小电视经常出故障，有时候看看看着画面就花了，奶奶是个电视迷，每次画面看不了的时候，奶奶就会说“小轩，去给奶奶把电视收拾一下”，弟弟就会跑去把电视柜踹两脚，然后稍微等一会电视就又能看了。
　　爸爸买的彩电是“长虹”，21英寸的，那个时候村子里也就那么三四台吧，在村子最后面的这几家也就我们家这么一台，所以每天晚上邻居都会来我家看电视，大人们每天晚上看完都会讨论一会剧情，拉一会家常，而我和弟弟有时候会捣乱，有时候会在这个大人怀里钻一会，又跑到那个大人怀里钻一会，大人们也都不和我们计较，任凭我们两个胡闹。现在我觉得，那个时候太美好，我都不忍心回忆了。
　　有时候我还会想，如果时光倒流，还会有那么暖暖的日子吗？
　　妈妈每天给爸爸搓脚搓腿，就是希望爸爸又一天会好起来。我们都对爸爸抱希望，那个时候我就暗暗发誓，要好好学习以后挣很多钱给爸爸治病，只是这个愿望随着时间慢慢破灭，我也慢慢失去了好好学习的动力。
　　五个月，已经五个月了。
　　爸爸一时半会不醒，妈妈就一直叫，还给爸爸用热毛巾擦脸，擦腿，搓腿。在用尽浑身解数的时候，爸爸慢慢醒过来了，一张死人脸感觉特别恐怖。爸爸醒过来，我也和弟弟结束打杂上了炕，那会房里的炉火已经基本灭了，房子里很冷，妈妈让我们两个上炕不要冻感冒了。我和弟弟上了炕，妈妈一直在爸爸旁边守着。
　　“天宇，好点了吗？”
　　“感觉怎么样了？”......
　　妈妈在一旁不断的问着爸爸。
　　“好......点......了......”爸爸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了这三个字，妈妈脸上顿时舒展了很多。爸爸在早上五点才基本好了，我和弟弟是看着爸爸慢慢睡着的，而妈妈却守着爸爸，一夜没合眼。早上见爸爸缓和了，稍微眯了一会又开始做早饭，初一早上是饺子，妈妈要提前准备饺子馅等。
　　初一最重要的是迎社火。
　　刚吃过早饭就听见了鼓点声，已经很近了，妈妈赶紧把家里的那个小圆桌端出来，摆上了准备好的四盘菜，一盒烟，，一盘瓜子，一盘花生，还有一些裁好的黄纸，一大串长炮，这些都是迎社火必需的东西。
　　妈妈把这些安顿好便进了房门，家里来了一些客人，大多数都是爸爸的老友，他们出来给爸爸拜年顺便帮我家迎社火的。放炮、烧黄纸、散烟、散瓜子黄生都是男人的活。爸爸给他们的是灿烂的笑脸，苍白无色，但笑的很真诚，可谁也不会知道我家过了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大年三十。
　　新年，应该是喜气洋洋的，但我家谁也开心不起来，爸爸的并发症让我们陷入了一片忧虑之中。
　　爸爸的这些朋友跟着社火走了，因为他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和弟弟没有像往年一样，跟着这个队伍后面跑，今年情况特殊，以后情况也都会特殊，我们两个失去了本应该有的美好，可是这能怨谁呢？即使外面是锣鼓喧天，我们也必须好好守着爸爸。出去玩，爸爸有个万一怎么办？见不上最后一面会成为我们两个的终生遗憾。
　　十点多的时候，妈妈就给林柯舅舅打了电话，让他来我们家。除过这样还有什么办法呢，附近是还有医生，但大年初一怎么叫呢？多亏了舅舅是医生，老天爷在关上爸爸命运之门的时候，还为他留了一扇窗，也是为我们这个不堪一击的家留了一扇窗。
　　舅舅十一点就来了，由于妈妈在电话里叙述了一下爸爸的情况，他顺便带来了一些药。舅舅来的时候妈妈很不好意思，虽然他是妈妈的堂弟，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啊。舅舅把完脉，说是因为炎症严重，引起了并发症。他估计的没有错，便赶紧给爸爸输液，从此，爸爸也拉开了输液的序幕，以后每隔一个礼拜爸爸就会连续七天打点滴，短短的两年多时间，我家的输液瓶几乎有半三轮车之多，还不包括一些扔掉的。
　　妈妈每年初一都有睡觉的习惯。因为她说初一可以把一年的瞌睡睡完，从我记事以来妈妈这个习惯没有变过，这一年是例外，她眼睁睁的看着爸爸，我和弟弟一会看看妈妈一会看看爸爸，初一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正月初二，是我们给外婆拜年的日子。
　　爸爸是个酒鬼，以前初二的时候爸爸都会喝的醉醺醺的去给姥姥、姥爷拜年。我记得有一次，妈妈在家里没有去，爸爸带着我和弟弟去的，刚进外婆家爸爸便吆喝着要吃大姨亲手擀的长面。手擀长面是大姨的看家本领，她擀的跟机器面差不多，但是却比机器面好吃很多。初二的时候大姨一家也会去舅舅家，这也是我们多年来的习惯，那个时候没有电话，很多习惯基本都是约定俗成的。
　　爸爸让我和弟弟站在他面前不许乱跑不许动，我们两个就乖乖的站在他面前不敢动，不管是姥、姥爷，还是舅、舅妈，或是大姨、姨夫让我们两个坐下吃饭，我们两个都不为所动，因为爸爸没有发话，我们两个不敢顺便乱动。就因为这次，姥姥后来念叨过好多次。在此之前爸爸从来没有打过我和弟弟，但我们两个就是怕他，怕的要命。
　　后来爸爸说让我们两个坐下吃饭，我们两个才乖乖的坐下。
　　这一年，我们一家人哪也没去，爸爸每天输完液就已经下午一点多了，妈妈去不了，我和弟弟出去他们也不放心，但今年亲戚却来了很多，有很多以前没有来过的，他们知道爸爸出事了，在过年的时候顺便来看看爸爸。过完年，我家堆积了很多礼品，以前除了走亲戚送出去了，基本都会被我和弟弟吃了，但是今年太多，我和弟弟也没有了以前的好胃口。这个年，我和弟弟最大的收获是压岁钱比起以前翻了好几倍，我知道是因为同情。从那一年开始，我和弟弟便在同情之中慢慢长大，现在的我特别怕别人同情我，我受不了别人同情的眼光，不是我不领情，相反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有感恩之心的人，但我就是怕被同情。
　　这次，爸爸连着打了十天点滴，舅舅每天都骑着摩托车来我家。我一直觉得如果不是爸爸的这些朋友以及这几个舅舅我家早就毁了，哪还来的这样一个完整的家庭。
　　元宵节那一天，我和弟弟都希望可以去县上看社火，县里的社火每年都是花样层出不穷，我们两个没有说，但是从早上开始我们两个就待在三伯家里不回家，因为前一天三伯母说是会带上我们两个，我不知道是骗我们两个还是真的。妈妈看着我们两个渴望的眼神，有所松动，回家便和爸爸商量。
　　“天宇，两个孩子想看社火去，我想让他们跟他三伯母去，你看行吗？”
　　“可是家里有钱吗？孩子去了总不能让人家出钱吧？”爸爸说着谈了一口气。
　　“可是你的输尿管也应该换了，那个本来是一个月就要换一次的，你的这个都用了两个多月了，这样下去不行吧，我怕炎症又严重了，上次差点没有把我吓死。”
　　“哦......那我在他二伯家借点钱，你看行吗？”
　　“要不我过去借吧？”
　　......
　　爸爸妈妈说话的时候，二伯突然进来了。二伯耳朵有些聋，说话大声才能听见，所以爸爸妈妈的对话他没有听见。
　　“二哥，你来了啊？快坐，我们正准备找你呢？”爸爸见二伯进来了，连忙打着招呼。
　　“找我咋了？”二伯边往进走，边问着。
　　“想找你借点钱呢，你看有吗？我要买输尿管呢，没有钱了，小凡这套地毯还没有织成，过一段时间这个地毯织成了，钱来了就给你还。”
　　“哦，那一会了叫过来我给取。”二伯挤了挤眼睛。挤眼睛是二伯的一个惯常动作，我以前偷的学过，被妈妈揍了一顿之后就再也不敢了。
　　那个时候家来的经济来源主要是靠妈妈织地毯，我们家的地少，庄稼是卖不了几个钱的。爸爸好的时候，妈妈织地毯是补贴家用，现在却成了主要来源，妈妈还要照顾爸爸，所以她织地毯的速度也慢了很多，幸好妈妈手艺好，织成之后不用再修，修地毯上面错了的图案是一个特别麻烦的活计，还特别占地方。
　　“借多少呢？”二伯走后，妈妈问爸爸。
　　“借一百算了吧，少借点。”爸爸随口回答。

　　“慧玲，天宇说给他们借点钱呢，你看行吗？”二伯回家之后便和二伯母商量。
　　“还借，啥时候还呢，眼见要买化肥了，在医院的时候不是借了两千了吗？”
　　“那在医院肯定花完了么，住了一个多月呢，医院是个烧钱的地方，他们还借了好多呢”二伯也随口应着。
　　“看你，我不管，到时候买化肥没钱看你怎么办？”二伯母丢下这句便不吱声，做其它事情去了。
　　“天宇说等小凡地毯成了就还呢”
　　“这你也信？”
　　二伯便没有再说话。

　　两个人说完不一会妈妈就过去了，因为我和弟弟回来说是三伯母他们要走了。
　　妈妈进门了，二伯却没有吱声。
　　“他二伯，天宇说看你能借点钱吗？”妈妈站了一会才说，她进门的时候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要多少？”二伯冷冷的说。
　　“一百就够了。”妈妈因为二伯要取，赶紧回答。
　　“那你就等一会，我去银行给你贷。”
　　妈妈愣住了，泪水在眼睛了打转，却没有流下来。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如果当时地下有老鼠洞，她肯定就会钻进去的。妈妈站了一会准备回家。
　　“等着，我给你去。”二伯说着便用钥匙打开了抽屉，取出一张一百，递给了妈妈。
　　妈妈颤抖着接住了那张一百元，屈辱让她恨不得一头撞墙。
　　回到家，妈妈直接把钱扔在了爸爸旁边。
　　“咋了？”爸爸看妈妈不对劲，便问妈妈。
　　“没咋。”妈妈哽咽着回答。
　　“声音都不合适了，还没咋，啥事你就明说啊。”
　　在爸爸的逼问之下，妈妈才慢悠悠的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爸爸听完气的使劲用拳头砸炕，但他也没有办法，事情都发生了，不借就算了么，何必这样侮辱人呢？
　　那次，我和弟弟没有去县城，不过爸爸的输尿管三伯他们捎的买回来了。当然这些事情我和弟弟都不知道，是后来爸爸告诉我的。爸爸说，那个时候他有些恨，但是后来慢慢就想通了，他也不恨了，他要过的好好的，更要活的好好的。
　　我想不明白二伯为什么要那个样子，他一直是我最敬爱的一个人。
　　我想过，或许妈妈可以不拿那个钱的，但是妈妈再没有办法了，爸爸住院的时候，她把能借的都已经借过了，而且事关爸爸的安慰，她不敢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