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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日光薄暮 ...

  •   典当铺老板面色不善的盯我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放下手中装模作样的抹布,开口问我:"姑娘,您挑选了这半天,可有中意的啊?"
      "尚未."简洁应答,我头依旧埋着,入神观察手中的玉骰子.
      骰子不大,仅仅恰好容人拿捏在指间.想必是被先主时常把玩的缘故,骰子四角早已被磨的十分光滑圆润,显得愈发福瑞成祥.
      骰子中心凝着块绿,从内往外似是墨汁滴入水中般渗透开来,颜色逐渐浅淡,最外层的乳白玉色如轻烟笼住其上,整个儿骰子氤氲出江南烟雨般雾霭朦胧的样子.
      与众骰子不同的是,这骰子六面并未标明数字,而是留了白.
      不知晓骰子的主人遭受何种变故,将爱物典押于此,又是出于何种原因,最终再也当不回去,只余骰子在这里蒙尘,无人问津.
      "姑娘可知此骰子是何人之物?"老板见我看的入迷,便试探着与我搭话.
      我摇头:"老板知晓"
      "据典押给我的客人说,这骰子或许是商鞅的."
      又是商鞅.
      藏在袖间的匕首隔着鞘也泛着寒气,捂也捂不热.我将它向里收了收.沉吟片刻问道:"老板能否给我说说他."
      老板蹙眉想了想:"我知晓不多,只从别的客人那里听得一些,说他当初变法成功后,却被下令处以车裂,五马分尸了.看看秦国当今富强,有大半功劳都该属商鞅,结果最该歆享荣华富贵的人,死的这般惨烈."
      他摇首叹息,我亦感慨万分:"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如此了吧."
      "姑娘喜欢的话,折卖给姑娘如何?"老板见缝插针道.果真是商人,绕了个圈子还是回到原点,半句话不离生意.
      我暗笑着,放下骰子.老板脸唰的就拉了老长,又碍于店内声誉,强忍着并不发火.
      我急忙摆手安抚他:"老板莫急,我是来典押东西的."
      "何物?"老板半信半疑.
      我从怀中掏出无忌给的玉佩,递给老板.他举起玉佩,对着阳光仔细的凝神细看,又用手掂量掂量,才换上笑脸:"姑娘给的可是个好东西."
      我微笑点头:"我希望能寄存在老板这里."
      老板脸色有些难看:"姑娘莫非是来这里戏耍我么?"
      "我对老板并无一丝戏耍之意.此玉放在老板这里,若我未来取,便由老板自行处理,若我来了,自会另付老板钱."
      老板听出破绽:"这恐怕得有个时限吧,钱数也应商定一下,否则以后说不清道不明的."
      我思索片刻,"三年可好钱数由老板看."
      老板爽快点头,豪气的挥手:"那就这样定了.你我立个契约,就算是生效了.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好生替姑娘保管."
      我暗想,可不是得好生保管.指不定这玉佩最后就落入你手了.面上却如沐春风的笑了:"多谢."
      自典当铺出来,正午的太阳毒辣的照在头顶,饶是我戴上了草帽仍是有些受不住.风吹过来,带来的尽是潮湿的热气,还伴着鸣蝉的聒噪声.道路两旁的商贩稀稀拉拉的只剩几个,也正收拾了准备归家.
      昨夜打算好去寻无忌,但他毕竟能否完全相信也尚不可知,因此我须得为自己留下退路.
      典当铺里存放的玉石虽是他赠与我,然而,未来不可预测,谁知晓会发生什么,我还不愿破釜沉舟.
      我对自己都并不了解,又谈何信赖他人.眼下疑惑颇多,我先找到安身之处再做打算也不迟.我的生命历程,尽可能多的,我不愿受制于人.自己尚能掌控,何苦让给别人.
      照着典当铺老板的指点,我终于大汗淋漓的寻到了魏府.
      我站在树阴下眯眼看去.天空湛蓝里,明晃的日光照在魏府门前,魏府沉稳而巍然不动的样子让我不由感到安心.街上没了行人,蝉声愈发响亮.朱红色的大门紧闭,门匾是苍劲有力的两个题字,一旁还有副对联,字却不似门匾上的锋芒毕露,而是含蓄收敛的,气势亦不曾输掉一分.
      我摘了草帽,抬头看绿波微漾的树叶,点滴阳光漏入眼睛,我干脆闭上眼.从此,这里便与我息息相关,或许再也不会有此刻安宁美好的心境了,当下就抓住这一点微末,好生享受吧.想着有些心酸,急忙睁眼,抿抿唇,步伐坚定的走向了日光下,描下了人生第一笔印迹.
      轻叩大门,我耐心等待.不过须臾,木门便"吱呀"一声被人拉开,原来是个浓眉大眼,身着青色麻衫的小厮.
      我微笑问他:"此可是信陵君府上?我此番是来做门客的."
      听我这般问,他原本和气的脸立刻冷淡下来,冷冰冰的回我:"门客可不是谁都能来当的,虽说我家公子乐善好施,与人为善,却也不是开收容所的,什么牛鬼蛇神都别痴想了,快快打道回府吧."
      我不急不恼,只是浅笑:"我正是你们公子所需之人."
      他皱眉嗤笑声:"人人来这儿都这样说."
      "那你怎知我就不是了呢?"
      "你?"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鄙夷的笑了声.
      "若是错失一个有才之人,你家公子就会得不偿失.试想,先来者无才,滥竽充数者更是泛泛,却被好吃好喝的供奉在家,有才之人只因晚来,就被阻挡于门外,世间可有这样的道理"我顿了顿,又道:"何况你不过是个小厮,因你的偏见喜好来选定门客,最后酿成的苦果......"
      我不再说下去.他亦是个聪慧人,听我如此说,心里有了数,知晓我所言非虚,而且怕不是容易对付的人物,态度陡然恭顺,微俯下身,小心的说:"小的刚刚多有冒犯,还望姑娘宽宏大量,原谅了小的这次."
      我笑意愈浓,道了声"不必",他便诚惶诚恐的请我入门,关了大门后,在前带路,引了我去府内.
      因是门客,根本不能进入公子内院.穿过道长廊后,转向左侧石子小径走去,路两旁是茂密的绿树,阳光被尽数遮挡,只有些斑驳碎屑似的光斑洒在身上.风吹来,树叶飒飒,不知名的些花树还开了簇簇红花,在绿色掩映里越发喜人,嗅一嗅似乎还有花香弥漫鼻间.
      不多时,眼前便浮现出了一扇半掩的木门,围墙不高,树枝丫从里头探出些许,像是绿色的云翳.围墙里还传出了热闹的喧笑声,小厮停下来介绍:"姑娘,到了.这便是门客们日常的居所了."
      我为难道:"只是我怎好与这些男人同住......"
      小厮一怔,歉意道:"这是上面的规矩,小的也不好处理.不如姑娘先去方才我们经过的花园等上片刻,纳纳凉,小的好去向管家请示."
      "劳烦你了,不知你唤什么?"我与他比肩原路返回,瞧他一介男子,将背弓着,竟比我还低几分.一时哀切,却也知,尊卑之习惯并非我能轻易改变,只好略略加快步伐,将他留在身后侧.
      他似是未发觉,谦卑答道:"小的唐喜禄,姑娘唤喜子就好."
      与他闲聊两句,这才知道了信陵君魏无忌来赵国的来龙去脉.
      当日秦国来攻打赵国时,赵国因上一战太急于求成,将精明而富有经验的老将廉颇遣退至后方,派上了只会纸上谈兵,毫无实战经验的赵恬,结果被白起大挫锐气,城内精兵全部阵亡,剩余的皆是无力招架秦国强兵的老弱妇孺,不得以之下向魏国与楚国求救.
      魏国安成王派将军晋鄙前去解救赵国,未曾想秦国前来阻挠,安成王不愿涉浑水,又想从秦赵两国争霸中渔翁得利,便驻扎在前线,却只是坐井观山,不动声色.
      信陵君却无法等待下去,他的姐姐嫁给了赵国平原君,姐姐一向与他交好,他无法眼看自己的姐姐死于非命,自己却只能遥远相看,无能为力,便设计杀死了晋鄙,带兵救赵.
      他若回了魏国,必死无疑,便只得来到赵国避难.然而,具体是用了什么法子,喜子也知晓不得了.
      "小的听人说,公子此行顺利到达,还是小公子替他偿了命!自来到赵国后,原来在小公子身旁服侍的姐姐们都各自被遣散了,唉!"喜子叹息了声.
      我心头颤了颤,又有疑惑生出,树林里的他确是不过十五上下的样子,怎么竟已经有了妻子......莫非我的推测是错的?那树林里的人并非信陵君,他给我的玉佩也不过是简单的玉佩,而不是证明身份的信物?
      想想有些心慌意乱,这才察觉到暑气逼人,额间已渗出薄汗,胸闷气短的.喜子是个爱出汗的,青衫已被浸湿,颜色变的比树叶倒还深上几分.
      他用手背揩揩汗,指了指园林深处的地方,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小亭在层层绿荫遮蔽下看来格外清凉,亭旁有一片湖水,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反射出的金色光芒与小亭的幽深形成对比,更令人欲在这夏季中于亭中小坐会儿.
      亭取名自‘停’,本便是让人歇脚的地方,一座亭子修建时,最考验匠人的地方就是所修建的亭子,能否让旅人停下脚步,甘愿在亭中消受光阴.
      此亭的匠人可见匠心独具,将亭与景联系的同时,还考虑了季节变幻,不可谓不妙哉!
      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可知此亭为谁所建?"
      他很快回答:"这座园子是赵国国君为公子挑选建造的,因此小的并不清楚."
      我有些失望的"哦"了声,又问:"如此说来,你便是从魏国一路跟从公子来此的?"
      "是,小的是随公子及夫人一同来的."
      他恭敬的答道,我却心里一阵慌乱,胸膛空荡的似乎只剩了这一颗想要跃出的心脏.
      颤抖的问:"公子今年贵庚?"
      他诧异的看了一眼我,关心道:"姑娘脸怎么这般苍白?是中暑了么?公子今年四十有三了."
      我心里像是有了欢喜,但还是半天无法从方才的紧张中回过神来,尚且现今才发现,原来纠结我许久,让我期待又惧怕的问题,到头来只是我自己自作多情自作主张,不免失望之余,更是感到一股深沉的无力席卷心肺,好半晌都只能头晕目眩虚脱的由喜子搀扶着.
      "或许是中暑了."我轻轻说着,似是叹息一般,只我才明白,短短片刻,我浮在云端的心情是经历了怎样的大起大跌,话语里又带了多少无奈顺从.
      斜倚靠坐在凉亭里,白云萧散,爽气靡靡,习习轻风拂面,湖面上近看还浮了绿萍,色嫩如染,莺莺声懒里蝉声不息,端的是良辰美景.一时又怅然此短景无多,不禁哀叹口气,不知是因了此景,还是因了心中愁绪.
      独自坐了会儿,心中始终不安宁.不消片刻,喜子便恭敬的引了一四十左右的男子来了亭里.
      两人叫了声'姑娘'后,年长的男子开口道:"小的是府上的管事,现奉公子之命来领姑娘去往后院,还请姑娘移步."
      虽自称'小的',语气里却端端正正,无半分奴颜的卑躬屈膝.我赞赏的看了他两眼,笑说:"管家不必多礼,日后我需要仰仗的管家的地方只怕只多不少,还望管家多多担待."
      他面上不动,不泄漏半分情绪,只又说了遍:"姑娘请走吧."
      我笑着跟了他去.一路上两人无话,我只管跟着走,不去四处多看,只心里默默记住来路.
      及至一处碧瓦高墙院落,他才停了步子.转身向我介绍:"此处是满庭芳,府内专门招待女客的居所,内里暂且无人,姑娘先在里面歇息,稍候会有丫鬟过来服侍."
      我淡淡点头:"那谢谢管家了."
      他又道:"公子邀姑娘傍晚到方才的归国遥去小坐,姑娘莫忘了."
      我心下愕然,但随即明白,想来是当时我一心以为是故人之府,为了引人注目而锋芒显露,未曾想竟打错了算盘,却是吸引了新主注意.
      但见他为楼榭亭阁所取之名,皆为雅致,料也不是难对付的主,稍稍放心,展目道:"我知道了."
      午休过后,果然有几个婢子来服侍我更衣束发,本不愿麻烦她们,转念一想是客便不该拂了主人好意,何况一会儿还要去见信陵君,也该好生收拾收拾.
      一边看着铜镜,一边与为我束发的庆川闲谈.这才知道小公子原已十五岁,待人温温和和,从没发过脾气,也未处罚过下人,是把下人们真正当人看的,结果逃亡的时候被魏国国君抓住就地斩杀了.
      "可怜小公子就这样死在异国他乡,那孤零零的墓冢成了安身之处......往后想去祭奠也没个好去处......"她抽噎着,"只怕那坟头都爬满青草了吧......"
      我握住她搁在我肩上的手,轻声安慰.想来她曾经便是小公子身旁的人了,他们这些下人是先到达赵国的,怕是还在翘首盼望的时候,听闻了这一噩耗.那从天堂坠落的感觉,难以言表.我,亦是感同身受的.
      "唉,"我叹息声,"可恨乱世!你我诸人皆生不逢时啊."
      她点头附和,却不说话.一时室内气氛沉重压抑,两人心中皆有些苦闷.
      换上了碧色纱裙,头发亦用同款式的绿萝绳挽好,庆川命了何欢、何苦两人去置办了些点心,何继擅长茗香,便取了茶具来煮茶.
      我坐在藤椅上细看,半晌笑道:"你们主子喜茶吗?你这般精通茶艺."
      她有些惶恐的低声回答:"是公子喜欢,便命了府内女婢都学了来.奴婢从前和庆姐姐她们一起服侍的小公子,小公子却不喜茶,因此奴婢现在手艺有些不纯熟了,请姑娘不要怪罪."
      我放松语气,眯眼笑了笑:"不必紧张,我是真心夸你的.你们小公子缘何不喜茶呢?"
      她面色稍缓,却还是紧张:"小公子说,人走茶凉,就给人以寂寥之感,而若是还剩了一人独自继续品茗,就更是冷茶添涩,心事悲怆了.如此便复想起茶热时的言笑宴宴,徒增伤心罢了."
      我沉吟思虑道:"是有些道理的,不过未免消极."
      她见我面色始终不变,语气温和,终于有些轻松起来,动作加快许多.想她不过与我同龄,十二三岁的样子,却要兢兢业业的在这里看主子脸色行事,我便有些心疼她了.
      然而,我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如浮萍于江河里遥望浮木,如蝼蚁在尘埃里渴慕阳光.
      叹息一声,于日光向斜里,我知晓我的生命,已尘埃落定.
      纵使再多的思虑,也抵不过命运涤荡.纵使再多努力,最终也是换来无望.我又何必因了露水相逢而难以忘怀,我只是想于这茫茫乱世里,觅得抹温暖,只是想实现这微小的心愿而已.
      抿了口茶,口齿尚存香.适度的茶水携了微涩在舌尖弥漫,余味无穷.
      我微喟赞叹:"好茶."
      何继眼睛亮了亮,极欢喜的模样.我不由也勾唇一笑,夏日在这个午后,悄无声息的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日光薄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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