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夜雨十年灯》晨晓·萧遥

3、章二·清明雨

　　十五岁的时候，宫本阵和小泽伊蓝去小樽旅行，说是“提前的休业旅行”，女孩拉着他的手在小樽的街头小巷里跑前跑后，吃遍美食，他却心不在焉，心思早就飘回了他们住的小旅店——忘了和伊蓝说了，他退了一间房……
　　后来的事情顺理成章，最初亲一下就脸红的女孩已经没有什么扭捏，听他再三保证“你睡床我睡浴缸”就拎着行李箱走进他的房间。进浴室的时候她重重关上门，应该是上了锁，他大声逗她“过会儿我也能看到”，她在哗啦啦水声中回应“那我就不出来了”。
　　他无聊就去翻伊蓝的钱包，倒不是想看钱包里的钱，只是突然神经兮兮地想看看有没有自己的照片。
　　结果只有一张伊蓝自己的艺术照。
　　女孩子戴着华贵的宝石项链坐在真皮沙发上，青蓝色的长纱裙勾勒出漂亮的腰身，柔顺的长发梳成公主式的发辫，眉眼清澈明亮，颊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衬得笑容甜美无比。
　　“呦……小公主。”他呢喃出声，眼神微微沉了下去。
　　——他一直知道她漂亮，却不知道她这么漂亮，像个真正的小公主一样养尊处优的……尊贵。
　　他心里有点慌，原来伊蓝家里这么有钱么？其实只是艺术照的需要吧……他下意识把照片反过来，苍劲有力的书写体映进他的眼里。
　　——“龙马伊蓝”
　　他听说，很显赫的家族的话，会先是跟母亲姓，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龙马家么……
　　吵闹的音乐响起，他呆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自己的手机铃。是妈妈打来的，来的时候他和妈妈说他和几个哥们儿出去玩几天，不是被发现了吧？
　　——他已经是个大人了，妈妈还对他管东管西的。
　　他摁下了接通键。
　　——真是太烦人了。
　　“请问是宫本同学么？这里是东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后来乌鸦对源稚生说他因为搞上了班花国中就辍学了，他没说实话。
　　他在国中没搞上班花，他在国中的时候妈妈死了。

　　妈妈的癌症是晕倒后被送到医院才发现的。
　　他连夜离开小樽，连伊蓝都被他扔下了，赶到东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他“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生物老师说癌细胞没有良性恶性之分，癌细胞扩散了就是死定了。
　　“死定了……”十五岁的男孩瞪着脚尖嘀咕，突然抬起头看了医生一眼，说，“你逗我呢吧？”
　　没有人回答他
　　他抱住膝盖慢慢蹲了下来，后背靠住冰冷的墙面，突然觉得鼻子很酸。

　　妈妈说没关系，反正她也没什么很难得的心愿，“本来想看着你考大学结婚的，不过看起来你也考不上大学结不了婚了。”她笑起来依旧是无所谓的样子，“以后没人管你了，好好照顾自己。国中毕业了也该成人了。”
　　她大力拍着他的肩膀，他小时候每次不开心了，她就会这样做，好像要把一个小男子汉从他单薄的肩头拍出来——认真想想这真是父亲的动作，那么这些年她又当妈又当爹真是不容易。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反驳，“你才结不了婚。”
　　“我的确没结婚啊，”妈妈诚恳地点了点头，“我是未婚妈妈，都说了你是私生子啊。”
　　他假装没有看到她的眼泪。

　　他办了休学，待在家里陪着妈妈，反正他也不喜欢上学。认真想来，那几个月竟是他和妈妈相处时间最长的日子，妈妈渐渐和他说了一些以前的事。
　　偶尔含泪，但更多的时候是云淡风轻。
　　其实妈妈在外面也没什么正经的工作，上午做服务员晚上陪酒，所以从不让他去找她，所以总是工作到很晚。
　　“阿阵以后会觉得丢脸吧，有这样的妈妈。”
　　他摇头。

　　其实妈妈实在一家小诊所生了他，身边只有一个女医生，产房外没有丈夫也没有父母，只有铺天盖地的夜雨声。那时候她那么孤单那么害怕，最终在呜咽的风声中和新生的儿子一起嚎啕大哭。
　　“后来也就这么过来了。”
　　他把脸贴在妈妈的手心，没有说话。

　　其实妈妈知道爸爸是谁，也知道爸爸在哪里。
　　“我和你爸爸……因为工作认识的，我的工作。妈妈那个时候很喜欢你爸爸，觉得他是能让我摆脱底层生活的人。他的确是这样的人，可惜不是属于我的人。
　　“他确实是个蛮英俊的男人，不然你怎么会长得这么好看呢？”
　　他看着妈妈珍藏的旧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外表俊秀，表情拘谨，看久了会觉得是在看自己。
　　只可惜是张单人照。

　　“你们相爱吗？”他问妈妈。
　　妈妈敲了敲他的脑袋，“不要问这么娘炮的问题啊！”
　　“你们相爱吗？”他重复，认真起来的样子和他父亲有些相似。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当然……不。”
　　“充其量，就是我爱他，而他没拒绝——只是这样罢了。”
　　少年虚弱地笑了，小声说，“我讨厌他。”

　　“我姓宫本，他也姓宫本，可是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妈妈已经在弥留之际。
　　她的目光已经涣散了，却还是断断续续地说：“抱歉啊，阿阵，虽然不想承认，但你真的是个避孕失败的产物……但妈妈不后悔。”
　　“你是我生命中的奇迹，你的存在远比你父亲重要得多……多太多。”
　　妈妈在他眼前一点一点枯萎下去，她的眼皮慢慢阖上，她的手从他的脸颊上滑落，那是不可逆的死亡，无声地抽光了他所有的力量。
　　“我很……爱你呢，阿阵。”
　　他把脸贴在妈妈渐渐冰冷的手心里，骨头里的热度一点一点冷下去，血液渐渐凝结，好像要把他冻死在那个太寒冷的夜里。
　　他忘了他哭了没有，只是记得那一天的晚上下了很大的雨，风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