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秋梦如

6、两情绻倦（上）

　　炎庆城大帅府，白幡白帏铺天盖地，正如六月飞霜。
　　英夫人哭得肝肠寸断，身边只有几个女儿和英氏二兄弟。
　　周翰芩拍着姐姐的背劝慰着，却发现语言对于姐姐来说苍白得很。二叔一直驻守宁峰，这个姐姐自幼便随父亲同住，与他也不是很熟，总感觉隔了一层似的。
　　英效德一世英雄，育得五子四女；现今不明不白地死了，哭丧的却只有几个闺女寡媳和老四老七两个儿子。
　　“小四小七，你二人虽是一母同胞，可这大帅只能一个人当。军中不可一日无主，你们商议好了没？”周翰芩端起茶杯，吹去浮沫子，闲闲地问。
　　老四英震渑容貌随父，方方正正的脸上的哀意不像假装，闻言先看一眼兄弟，才说：“我自认没有领军的才能，小弟是留过洋的，这次又是他替爹和大哥惩治了那两个不孝的奴才，大帅之位，舍他其谁？”
　　这次行动没有英震渑在炎庆里应外合，英震洋决不能轻而易举地就夺了兵权。说起来，也怪二妈养了两个不成材的儿子，连轼兄的事也做了出来，气死老爷子不算，还白白便宜了震洋兄弟。
　　英震洋眼圈红肿，倒叫周翰芩暗暗好笑。一边挑拨兄长关系，一边暗地培植势力，这个外甥年纪虽轻，却也不是个易与之辈。
　　“舅爷。”
　　听到服侍自己的小丫头恭敬地称呼，钱涵从书上抬起头。
　　周翰芩简简单单穿件白衬衫，双手插在裤袋里倚着门笑吟吟看她。
　　英家波诡云谲的争斗已经落下帏幕，钱涵作为一个客人，也只听到了片言只语。周翰芩倒是每天都来看看她，淡淡说两句着三不着两的话，略坐一坐才走。
　　“周翰芩，你坐啊。”
　　翰芩照旧皱了皱眉，她总是这般淡然得教他隐隐生气。坐到她对面，他拿起她扣在桌上的书。
　　“《乱世佳人》？”
　　“嗯，这是跟英家九小姐借的。你知道，我也没什么好做的。”
　　钱涵闷闷地说，七月末了，也不知道他们的事处理好没。现在她真后悔惹上了周翰芩。说了几次离开的话都没有下文，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都快失眠了。
　　每天只好看书看报纸。英家发生的事，报上一律不敢载，国内形势也没什么变化，有一则清平市的简闻，不过是某某公子同某某名媛的新婚志喜。
　　听出她兴意阑珊，周翰芩生出爱怜之意。最近忙着英家的事，冷落了她。她最是个好动的性子，整天呆在小小梨落院，闷也闷坏了她。
　　伸手抚顺她的头，周翰芩抱歉地说：“舍亲家中变故，倒滞了你的行程，你可别怪我才好。”
　　“也不会啦。”没留意到他的动作是多少亲昵，钱涵无奈地答。“对了，那我先告辞好不好？我真是有事要赶到临海去。”抬起头，钱涵有点愤愤，说话间也加重了语气。你家的事是你家的事，干嘛拖着我在这儿嘛。
　　“你到临海作甚么？”
　　长出一口气，钱涵耐住性子：“我想到那边升学。”
　　周翰芩颇为讶异：“金陵有女子大学，中京有中京大学，就连这炎庆都有炎庆大学，你为何要千里迢迢到临海？”
　　就知道他会问，钱涵挑挑眉毛说出假话：“我哥在那边啊。彼此也能照应。”
　　“嘿……”翰芩面上不知是笑是恼：“你父母兄长也是，怎么能让你一个单身女子如此奔波？你再等我一等，我送你去。”
　　一个热心的好人。看多了兵荒马乱年代生出的许多事，钱涵感激涕零，媚笑着说：“那怎么好意思，你也有正事要办啊。”有他同行当然是好啊，至少不怕小混混来挑衅。虽说她不怕，可一路打到临海，她自认也没这本事。若不是她在钱怡晟面前露了一手，钱怡晟也不会舍得让她独自上路，想起那一天曾祖父的表情，钱涵微微笑。
　　她蒙着眼分解手枪，敏捷地自三楼攀墙而下，单手制服了文质彬彬的钱怡晟。将那支104毫米的6.35mmBaby勃朗宁塞进她行李中，钱怡晟长出一口气，更多的是解脱，不免让钱涵为之伤心。
　　这种枪杀伤力极其有限，钱涵并不认为会有什么用。她随身携带的，是一把摸哨弄来的军剌；冷钢锻造，西伯利亚红松木刀柄，并排砍三颗铁钉不卷刃，刀面经过精密打磨，不会粘着任何污渍。此时就贴在她小腿之上。
　　提起足尖蹭一下，心里更是笃定，她更加谄媚笑：“真不会误你的事？“得到肯定后她故作大方明理：“这样吧，你如果方便就送我到火车上好了，我哥会到车站来接我的。”
　　周翰芩点点头，看着她明显是巴结的眼色一愣，随即笑得灿烂。
　　没过得两天，英震洋亲自来请。
　　这个年轻的新督军面上已看不出哀伤，棱角分明的脸与周翰芩颇为相似，然而眉宇间那傲睨天下的志得意满，他的，更加外溢。
　　英震洋相当客气：“钱小姐，家母忧思过度，医生嘱她多多散心，近日天气晴好，我们欲往城外金梅山行猎。不知钱小姐可否赏光同去？”
　　钱涵大是意外，她不过一个暂居其府的外客，竟致劳动位高权重的主人亲自来请，这面子岂不比天还大。“承蒙英帅青眼，小妹敢不从命。”她本来一直站着，此时略一欠身，温文地回答。
　　“呵，可不是我的青眼，是舍妹与小姐一见如故，特特地命我前来。”英震洋倒也爽快，大笑着说：“舍妹有心想跟钱小姐说体已话，我这作兄长的，也是敢不从命啊。”
　　结好颈中丝巾，贴身收好手枪，刚要出门，想了一想，钱涵还是把枪放了回去。
　　随了湄军大帅出去行猎，怕是用不着这东西的。她的一切颇多疑窦，能掩饰就掩饰吧。
　　周翰芩等在门外，无一丝不耐，温文体贴地陪着她上了车。
　　一行三四辆老福特行驶在郊外，前后面都有小跑的步兵，车速也就慢极。
　　到得地头，高大的蒙古马牵了上来。
　　连日来哀伤过度的英夫人，在两个儿子的劝说抚慰下上了马，竟也提了枪驰开。英家三个云英未嫁的小姐粘着周翰芩，嘻嘻哈哈地倒叫钱涵失笑。
　　“舅父，钱小姐怕是不会骑马的，你可有福了。”
　　八小姐是庶出，谨言慎行，拉着钱涵的手在一旁陪着笑听六小姐调笑。
　　钱涵也应景，只是甜甜地笑。
　　“我最是喜欢钱小姐这样儿的女孩子，温柔可亲。不像九妹妹，泼辣死了，都不像是大家的女儿。”六小姐新近正和妹子置气，眼风一扫故意说一旁正认镫上马的妹子。
　　九小姐也不是易与的，银铃似地先咭咭笑，方才慢悠悠地说：“六姐喜欢不喜欢可不顶用，只要咱们小舅舅喜欢就行。对吧，小舅舅？”
　　钱涵侧了脸咬住唇苦笑，不期然却撞进了周翰芩的眼里。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正色对几个侄女说：“目无尊长，你们是不是想我请姐姐动家法？”
　　她们撇了他和她，纵马驰开放声大笑，清脆的声音飘在风中，钱涵不动声色地暗叹。她们的父亲，也许是太不称职了。
　　周翰芩在马上，弯腰伸出只手。早有知情识趣的马弁躬下身，自充脚踏。
　　摇摇头，钱涵绝拒了。“我不想骑。”
　　他们不适合这样亲热。这个男子真是个不错的人，可惜，他态度暧昧不明，当她是什么？游伴。
　　她可没空。
　　周翰芩挑挑眉梢，翻身下马。“那我陪你走一走罢。”
　　钱涵毫无意外地看他一眼，笑着摇头：“不会太麻烦你吧？其实不用的，你看，不骑马的人不是也挺多？”
　　“你是客人，我理应陪你。”她既故作洒脱，他可也不愿意显得太过殷切，便淡淡地拉开距离。
　　伴了她在林荫里漫步，树影间洒下斑驳的光影来，间或有鸟鸣啁啾，在远处地上跳来跳去，并不怕人。
　　她蹲下身子，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及至鸟前，扬声大喝，惊起燕雀，她也是笑得银铃也似。
　　“这一回，看你们还信任人类？”她眉宇间有小小的得意，撮起嘴学鸟鸣，竟是差相仿佛，引得众鸟儿随声附合。
　　周翰芩看得入了神，眼中只是她微眯着眼略扬着的脸。
　　“喂喂喂，看什么看，要收钱的。”她抬只巴掌在他眼前晃，大大的笑容明媚如春阳，见惯各色各样风流妩媚的他，也不禁怦然心动。
　　她眼里的暖意直烘到他心里去。
　　“为什么不反驳？”周翰芩低低地问。
　　“嗄？”
　　“你承认了小六说的话。不是吗？”
　　钱涵眨了眨眼，挑起眉略一思忖，脸立刻红了，哼哼着走开几步。“哦，那个啊，不是的说。也不太好反驳嘛，反正大家都知道她是开玩笑啦。我们以前也会这样作弄朋友啊，只要你没事我没事管人家说什么，反正我也没什么机会再见这几位小姐。”
　　周翰芩呼吸一滞，突然有点内疚。以前只觉着她不拘小节，虽不致失了礼数，却也是看低了她。一开始留她在炎庆，心底里着实只想着游戏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