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狐》齐*

13、十三

　　徐天在整理账目。

　　同一页纸，他已经盯了太久的时间，盯到眼睛发酸泛出水花，他才记起要眨眼。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纾解这种情绪，一如当初他毅然转学割断所有的那段日子，一直那么空荡荡的，很难受。

　　这一次，是因为前原佳彦。

　　他不能否认。

　　从冈村来拿衣服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混乱了。

　　心，乱了。

　　前原佳彦不是没在外面过过夜，事实上，次数不多，但多数就是跟那位浅野家的二公子出去，继而彻夜不归。

　　浅野信长，初见面时，徐天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这一点，跟前原佳彦一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是同类人，他确定。

　　手指、手掌上都有厚茧，是常年习武练枪留下的痕迹，跟他那张俊秀得近乎妩媚的脸，完全不相称。

　　他的眼睛很明亮，仿佛一眼就能把人看穿，可一转眼，又只剩下醉生梦死。

　　日侨圈里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情人。

　　当然，前原佳彦的情人不止他一个。

　　想着想着，渐渐心浮气躁，徐天合上账本，随手在纸上胡乱写着，眼睛是盯在纸上，心神却在九天之外。

　　等看清自己写的东西，他顿时傻了。

　　就见纸上赫然写满了“衣冠禽兽”、“浪蝶游蜂”、“膏粱纨袴”之类的字眼，鼻尖透出的戾气和酸气，让徐天刹那头皮发麻，许久难以释怀。

　　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可，又能如何？

　　没有结果的感情，他不想再经历，因为他的心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

　　揉皱了那张纸，他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开始写字：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怠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冶性。年与时驰，意与岁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写完一篇，感觉稍好，又提笔重新写了一遍。

　　如是反复，不知不觉竟到了后半夜。

　　徐天握着笔呆呆地站了许久，终于落笔写完了最后一句。

　　然后，他收拾起笔墨，整理好桌子，抱起自己写满字的那叠纸，关灯，退出了书房。

　　清晨，前原佳彦刚进自家大门，就碰上了去倒垃圾的门房张伯。

　　他一眼就注意到了垃圾篮里的一大叠纸，那上面的字，明显是徐天的。

　　他不由自主拿起来扫了几眼。嗯，都是一模一样的，难道是在练字？

　　“徐管家人呢？”

　　“今早回家了。”

　　前原佳彦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显出懊恼的颜色。

　　是啊，怎么忘了这两天他休假呢？该更早些回来的。

　　除了那叠纸，角落里还有一团揉皱了的，他好奇心起，用两根手指夹起，摊开来看了看。

　　“噗——”

　　张伯惊讶地看着自家一向优雅神气的主人笑得东倒西歪合不拢嘴，这么失态的样子，出现在他身上，简直匪夷所思。

　　前原佳彦抱着那叠从垃圾堆里救回来的纸回到书房的时候，嘴角依然是弯的。

　　坐在书桌前，他又翻出那张皱了吧唧的纸，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突然，便放声大笑了起来。

　　“徐天，我看你往哪儿跑！”他眼里闪动的光华，能与日月争辉。

　　可惜，他回家了，如果此时此刻他在自己面前，说不定他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狠狠将他抱入怀中，好好疼爱一番。

　　如此别扭却又如此可爱的徐天啊！

　　两天……他几乎等不及了！

　　好不容易安抚住有些失控的情绪，前原佳彦坐直了身体，又开始翻看那叠纸。

　　虽然意思不太明白，但字基本上还是认识的。即使是一模一样的文字，但写字的人分明心境不同，越往后字迹越潦草，落笔太过用力，几乎要将纸戳破了去。

　　前原佳彦不禁蹙起了眉头，找了之前看的字，相比后面那些，的确是收了不少力，字迹也工整了些，但仍然不是心平气和之下所写，反而多了几分纠结挣扎，甚至痛苦。

　　忽然，他发现其中一张纸上，还多了两句。

　　是诗。

　　他喃喃地念着这两句诗，反反复复，复复反反，竟似痴了。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两天之后，日落之前，公共租界一条小河旁，围观着不少人。

　　徐天正要赶回前原家，就在这嘈杂声中瞥见了虹口捕房刚刚降为巡长的山下，而山下也看见了他。

　　“徐管家。”山下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山下先生。”人群的缝隙间，隐约可见地上一摊白布，“这个时间还在忙啊？”

　　“是啊。人命案。”山下的神情突然有些莫测高深，“死的是橘秀男。”

　　徐天暗暗吃了一惊，“死因是？”

　　“目前来看，最大的可能是淹死的。”山下据实以告，所以问得亦是直截了当，“恕我冒昧，请问徐管家和橘秀男是什么关系？”

　　橘秀男这人脾气虽大，心高气傲，平时在捕房倒还安分，并不像他那个刺头爹四处找人麻烦。但对徐天，他的针对显而易见。虽然目前还不能确定是意外还是谋杀，然而自杀，绝对不是橘秀男做事的风格。而杀人，总是需要动机的。

　　“旧时同窗。”

　　山下一惊，旋即便释然了，陆军学校出来的人，反应如此迅速身手如此敏捷才是合理。

　　“两位好像关系不是太好？”

　　“因为我是中国人。”徐天坦然相告。

　　如此坦白倒让山下尴尬了片刻，“咳咳……据现场判断，橘秀男死了大概有两天了，这几天天气热，尸体浮上来挺快。”

　　虽说还在春天，但这天热的，制服都快穿不住了。

　　两天……徐天的心不知怎的“咯噔”了一下。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既然碰到了我就例行公事问一句，两天前的晚上徐管家人在哪里？”手下那帮巡捕总算办事效率还挺高，发现尸体后不久，便已查清了橘秀男生前的行踪，最后出现在公共场合，是两天前的夜里，六三亭料理店。

　　“在前原先生家……门房、厨师他们几个都在家。”徐天自然明白他要问什么，便一五一十答了。

　　“那前原先生？”

　　“哦，前原先生跟浅野先生出去了。”

　　“……晚上没回来？”

　　徐天点点头，“对，在汇中饭店。冈村回来取走了前原先生的换洗衣物。”

　　山下神情古怪地望着他。

　　徐天眨了眨眼，“还有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