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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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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入夜,六三亭料理店,最尽头也是最清净的一间雅室内。
前原佳彦和浅野家的二公子浅野信长已经坐了有一阵子,这一次并未招艺伎相陪,而是自斟自饮,从桌子上排列着的几个空酒瓶,可见两人喝得不少了。
“你让阿功好好躲着,最近都不要露面,等过些日子,我再想办法送他回国。”前原佳彦绯红着脸,懒洋洋地斜靠在身后的一堆靠枕上,压低了嗓音道。
“嗯。不过……这事儿你真要管啊?”
“没办法……不是远亲还算近邻啊。”前额整个都皱了起来,前原佳彦也是一脸的苦恼与无奈。
浅野看着他直笑,他虽然是这种表情,可里面没有参杂一丝勉强。
前原佳彦这个人,明面上似乎总在逃避,抛却家族的一切,远避上海,然而一旦真正有事面临,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最近应该有人盯着你们吧?你和你的小管家那天晚上风头太盛,难免会被有心人注意到。”浅野也不是不赞同,但该提醒的还得提醒,“啧啧,没想到你的小管家那么厉害。”
前原佳彦依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只在听到浅野夸他的“小管家”时,神情方有变化,刹那竟神采奕奕起来,“我早说过,除了我没人配得起他。”
浅野有些啼笑皆非,“我是说,他的背景来历,你到底清楚不清楚?”
“哦,那个啊……”
“如何?”浅野追问。
“他也是岛田老师的学生。”
浅野恍然大悟,“陆军学校的高材生啊!”
前原佳彦但笑不语,手中的酒杯微微转动,眼底多了几分莫测的幽冷。
“怎么……”见他神色不对,浅野正待问清缘由,隔壁雅室却传来异常吵闹的喧哗声,打断了他的问话。
几个胡乱吆喝的声音,夹杂着落座、敲桌子之类的杂音,毋庸置疑,来了几个不怎么守礼的人。
理所当然的,满口日语。
浅野正想出去跟店家抗议,却被前原佳彦拉住了。
这几个声音,他还正好有认识的,其中最明显的那个已经有醉意的,正是他前几天揍过的——橘秀男。
天皇特使遇刺身亡,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都要有人倒霉的。据他所知,天皇大发雷霆,不日即有回复,几乎所有在的上海要员都官降一级,责成立即破案,抓住凶徒,严惩不贷。山下由副巡官降为巡长,全权负责抓捕凶手。而橘秀男,革职了不说,更被直接踢出了虹口捕房。
新任无业游民出来买醉,似乎再正常不过。
那几人显然已经在其他地方喝过酒了,嗓门大如惊雷,还全都骂骂咧咧的,不一刻,又喝上了,话就更多了。
这厢就安静多了,两人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听着。
话里透出的信息还真不少,除了橘秀男,另外两个是黑龙会的浪人武士,一个叫小野,一个叫吉野。言语间都在为橘秀男打抱不平,骂天骂地骂娘,就是不会骂自己。
果然不出一刻,便扯到了本来毫不相干的、甚至客观上对他有恩的那两人身上。
“……他以为搭上了前原佳彦我就没办法了?哼!总有一天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喂,那个姓徐的好像有点本事。”
橘秀男发出一阵冷笑,笑得另两人心头发毛,才吐出几个字,“陆军学校的耻辱!”
“呃……怎么说?”
“战术学第一,兵器学第一,痕迹学第一,实战演习第一……三年总成绩第一。”
那厢半晌听不见动静。
隔壁雅室的两人亦有片刻的恍惚。
“那又怎么样?”见他们如此,橘秀男眼里的恨意升级,脸上显出不屑,“我的看法跟森山老师一样,他是个中国人!根本不该让这种人活着离开日本!”
那两人点头附和,“那为什么……”
“当然是有人挡在前面!”说到这里,橘秀男又一次咬牙切齿,“勾搭上检事总长家的公子嘛!我呸!”
“……他们是那种关系?!”
那厢爆发出一阵恶心又恶意的大笑。
“要是他落在我手里,我先废掉他一只手、一条腿,再挖掉他的眼睛……他这样的人,弄残了比弄死了好!哈哈哈哈哈……”橘秀男显然酒意上头了,胡言乱语得更加厉害,简直不堪入耳,眼睛血红着,毫不掩饰他的凶狠。
另外两人也跟着笑起来,大声叫好,三人又是一通胡吃海喝。
前原佳彦手里的酒杯也空了,原本就绯红的脸更染深了一层,连同脖子甚至是裸露在衬衫领口之外的一点皮肤,亦是红的,但他的神情间看不出一丝醉意,眼神更是冷静至极,冷静到有些可怕。
浅野讶然地望向好友。
三个酩酊大醉的日本人摇摇晃晃从六三亭料理店出来,又吵闹了一阵,这才各自爬上了黄包车。
橘秀男虽然喝醉了,但多年养成的习惯,醉死还有三分醒,他至少记得自己要在哪里下车,知道自己住所的位置。
不顾夜已深,高声唱着吐词含混的日本军歌,踉踉跄跄地要爬过一座小拱桥,桥下便是他暂租的寓所。
就在他爬到小拱桥的最高处,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闪过,他整个人就被按在了桥栏边,几乎一半的身体横出了石栏杆。扑面而来的是刺激地呛人的气味,紧跟着便是呼吸困难、瞳孔收缩……他仅剩的一只还能活动的手,抓向那人用布蒙住的脸,但,还没抓下去,手便无力地垂下了。
“噗通——”
寂静的夜里传来一记重物落水的声音,很大声,但并没能吵醒已经熟睡的人们。
同日深夜,公共租界,汇中饭店二楼豪华客房。
浅野无聊地靠躺在床上,翻一会儿书,又瞪着阳台发了好一会儿呆。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里,仿佛从天而降。
他猛然清醒了一般,跳下床,等那人进了房间,立刻就关闭了阳台门,拉紧了窗帘。
来人不急着说话,径自进了卫生间,找出一个铜质脸盆,扯下脸上的布巾,脱掉自己的手套,点着,扔了进去。又从裤袋里取出一条手帕,观察了一番,确定上面的液体已经挥发干净,也将它扔进了火里。
浅野默默地看他做完这一切,这才问道:“竟然要你亲自出手……值得吗?”
亲手杀死一个人渣,感觉像是玷污了自己的手。那种人,狂妄自大得不知天高地厚,又毒如蛇蝎,迟早会有人收拾他!
前原佳彦当然听得懂他的意思,他的骄傲让他向来不屑于这些人,然而此刻他却坦然道:“但凡对他有一点不利……就值得。”
一想到那样充满恶意的人竟然曾经跟徐天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天地间那么多年,前原佳彦就觉得呼吸不畅。
“你做这些他又不知道。”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
这种事情徐天知道得越少越好,最好一个字都不要传进他的耳朵里。
“你呀……”浅野叹了口气,“压抑了那么多年,我看你为了他,全都要暴露了!”
“我从没想过能躲过去。”前原佳彦显出疲惫的神情,靠在沙发上半晌都不想动弹,“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回去继承叔叔的御酒师……”
可是一想到那些人的嘴脸,他心头便是一阵厌烦。
浅野耸了耸肩,指了指床上的一叠衣物,“去洗澡吧,冈村送来的。”
“他来过了?徐天怎么说?”他立刻坐直了身体。
“什么都没说,就帮你准备了这些衣服。”
前原佳彦看着那叠衣物,若有所思。
浅野看着他,突然,好奇心起,“检事总长家的公子……你不介意?”
“他既然护不住徐天,当然也没有介意的必要。”前原佳彦无所谓地歪了歪头,顿了顿又道:“何况……就算介意我也不会去问他。”
“为什么?”
“……万一他反问我怎么办?”前原佳彦瞪大了眼睛,颇有些心虚地看向好友。
浅野愕然,“……你没有前任啊!”
“……”他嘴角抽了抽,终于没能说出话来。
“那些硬塞上你床的不算。”
“……我这算是有脸啊还是没脸?”前原佳彦的嘴角继续抽动着。
“身体不要脸,内心很纯情。”浅野一本正经回答他。
“咳咳……”前原佳彦终于被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