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阳光》珩行天下

9、烦恼

　　周末的谢玙仍然是早上八点准时起床的好习惯。刷牙洗脸的时候，谢玙蓦地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右边太阳穴下方靠近耳垂的地方，长出了几个细细小小的太阳斑，而她盯着那斑看了好半天。收拾停当，终于能坐在餐桌前闲闲喝口粥的时候，她又想起前阵子林昕在电话聊天时跟她抱怨的事情。

　　林昕说：“人生两大憾，腰上长肉，脸上长斑。”

　　一想到这儿，谢玙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隔着平滑的衣料，就觉得衣料之下似乎有点起伏。

　　这天是星期日，按照本月值日表，轮到谢玙做三餐，洪林做清洁。值日表是谢玙按照自己在德国住多人套间宿舍的惯例引进的，本来只有关于清洁客厅地面、打扫卫生间以及倒垃圾的时间表，实行不到半个月就被洪林改新换代，引进了中国人民民以食为天的美食文化，将周末的轮流做饭也引进到了值日表里面。按洪林的说法：“吃了五天的速食早餐和五天的食堂，总要改善一下伙食吧。”谢玙想想也对，也就同意了。

　　谢式早餐是稠稠的糯米白粥、泡仔姜、腌渍萝卜干、王志和豆腐乳，还有昨晚上从小区外的馆子打包回来的老酸菜炒新鲜青豆。算不上多复杂的东西，但也让人无法挑剔。落地窗外是三秋天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照在窗前阔叶的盆栽绿色植物上。可以说，这是一个清新的早晨。

　　然而当洪林穿着麻色的两件套家居服、顶着一双鱼泡眼走到客厅时，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引他注目的情景：一个并不算胖的女人，一手用汤匙送粥到嘴边，一手护着自己的小肚子。洪林两手握拳揉揉眼，歪着头又看了看，还在心里斟酌了一下字句，方好奇问道：“你，肠胃有问题？”

　　谢玙只用眼角余光迅速扫瞄了一下洪林所站的方向，抿了一口粥，轻轻放下汤匙，这才淡淡开口：“粥快凉了，你还要不要吃。”
　　洪林走过来，拉张椅子在谢玙对面坐下。自己给自己舀了慢慢一碗粥，看见桌上基本上没动的小菜，突然想起什么，放下捧到嘴边的小瓷碗，恍然大悟一斑：“你，不会是在减肥吧？”
　　谢玙闻言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话，继续低着头斯斯文文地低头用汤匙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着白米粥。
　　“那么，就是在想你那个油嘴滑舌的老同学？想到茶饭不思？”洪林贼贼地笑。
　　谢玙这才没好气地抬起头来回答：“哎，饭可以多吃，话不要乱讲啊。我想谁了。”

　　洪林也不介意，自个乐呵呵地接着说：“要我说吧，七老八十的人了，就不要学人家现在的小弟弟小妹妹们玩什么网恋，你以为自己还是十八岁啊。”
　　轻轻脆脆的一声，谢玙将细瓷的汤匙不轻不重地搁进已经空空如也的小瓷碗里，声音不高不敌：“这么爱管闲事，你以为你八十岁啊。”说完，站起身来，离席，走人。

　　白天，两个人一起出门。洪林开车去中关村，谢玙强行搭车到西单。洪林一边开车一边啧啧：“听说这女人的购买欲，往往和年龄成正比，和薪水成反比。”
　　谢玙抱着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着前方，笑道：“听说这男人的碎碎念，也常常和年龄成正比，和薪水成反比。”
　　下车的时候，洪林在谢玙身后说：“慢慢逛啊，逛断腿别逛破产了就行。”
　　谢玙头也不回，“慢慢开啊，撞别人别撞自己就行。”随手砰一声关上车门，那车也就开走了。谢玙却还站在原地默了一会儿，因她忽然觉得自己近来似乎说话越来越刻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近墨者黑？

　　商场里仿佛永远有打折促销的活动，化妆品柜台仿佛永恒的主题——美白。

　　谢玙兜了一圈，脸上薄薄一层皮、面积不足两个巴掌大的地儿也能被无数柜台美容小姐说出九九八十一种问题来。她买了杯饮料在休息区坐下，看着那些三三两两搭伴儿来逛化妆品柜台的女孩，想起在德国的时候她陪一个不太懂德语的女朋友去看皮肤科的经历。和蔼的德国老太太跟她的朋友说：“您的皮肤颜色太浅，所以很容易长斑。”女朋友出了诊所也仍然难以释怀，一个劲儿地抱怨，觉得这医生怎么说话的，“她一白种人，说我黄种人肤色太浅！”想到这儿，谢玙再看那些四处张挂的美女海报，突然就觉得这些美白祛斑广告似乎有些荒谬。

　　医学说，皮肤颜色太浅，所以容易长斑。这样科学的道理，相信的人却少。
　　广告说，要祛斑，关键就是把皮肤搞白。如此利益的产品物，趋之者却众。

　　皮肤颜色越浅，就越容易长斑。就像一个人，想法越简单，就越容易被骗，也就越容易受伤害。
　　然而生活中这些最浅显的道理，我们却常常视而不见。

　　那些烦恼的事情，大大小小，细细碎碎，总是无处不在，只是有些事我们看见了，还有更多的事我们没有看见。当我们看不见那些烦恼存在的时候，一般，可以称之为快乐。

　　没有什么生活，是只有快乐的。所以不开心的时候，一定要很努力地找出些开心的事情来，然后，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就被挤走了。

　　据说，购物就是女人的终极快乐。

　　谢玙杯中的饮料已经喝尽，她站起身，一边迈步一边开始思考，从哪个方位开始开辟“血拼（shopping）”战场会比较大利自己。
　　然而到了最后，每一个购物者或许都会认识到，只要是消费，在交换中获利的就永远只有商家。根据经济学交换原理，购买者获得的只是一件商品的使用价值。

　　晚上在家，洪林坐在沙发上数谢玙的所谓战利品：“裤子，1，2，3，4，5，6，7——哎，怎么还有男裤！这什么腰围啊！”
　　谢玙正在厨房里忙活，隔空回答，“给我爸和我哥的。”
　　“……好吧。衬衫，1，2，3，4，5……”洪林突然想起来什么，从一堆颜色各异、大小不等的包装袋中抬起头来，冲着厨房叫道，“你不是说就去看看化妆品吗？我还想，女人嘛，总是想要把那张脸画得跟西方油画似的，结果画出来才发现自己骨子里还是张中国年画。”

　　正在切菜的谢玙手下慢慢停滞了下来。旁边的水龙头没有拧紧，漏出来的自来水一滴滴地落在擦得铮亮的全不锈钢水槽底面，再溅开。那些滴滴答答的声音就连在了一起。

　　从前的男友分手时曾对她说：“真没见过你这种从来不化妆的女人。”这句话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她在德国一家最大的日化用品连锁店，一口气刷卡413欧元，全部是脸上用品。可是回到家清点了一下，才发现全部是护肤品，没有一样和化妆有关。后来转送好朋友的时候，朋友还笑她：“虽然脸上有五官，你也不用一次买5瓶洗面奶吧。”

　　看着乳白色洗漱台上高高低低的瓶瓶罐罐，她想起前男友最开始追她的时候，也曾说，“最喜欢你这样不用化妆就很好看的皮肤。”所以，所以她从来都只用最贵的护肤品，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任何和化妆有关的事情。

　　男人爱你的时候，你做什么都是撒娇可爱。
　　男人不爱你的时候，你说什么都是无理取闹。
　　而谢玙不想做吵闹的那一个，因为理智告诉她，吵闹除了授人话柄不会有任何用。所以，这就是所谓的平静分手。

　　男人说爱你的时候，最好是怀疑他。
　　但男人说不爱你的时候，一定要相信他。

　　那时好朋友还安慰她：“你太单纯，所以别人会觉得你好骗。被骗了，你还不会和人撕破脸，所以别人骗你都没负担。但是，你也没有必要为了骗你的人改变你的人生观。”

　　男人总是抱怨，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女人总是抱怨，是个男人都被坏女人勾走了。
　　老人总是感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可见这世界若男男女女都能彼此成双、各自入对，这世上就没好人了。

　　“在想什么呢？”洪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厨房里来，一边问，一边顺手拧紧了滴水的水龙头。谢玙这才回过神来，也不抬头，继续切菜，随口答道：“我在想，一会儿炒菜是放酱油好还是只放盐好。”
　　“有区别吗？”洪林甚不解，不都是调咸味的？
　　“当然有，”谢玙利落地将切好的芹菜丝放到一盘的浅盘里，再将一根早削好皮、橙红金黄的胡萝卜放到了木头案板上，“酱油里面有色素，吃太多，脸上会长斑的。”

　　洪林拿起旁边洗好的一个还长刺的小黄瓜，咬了一大口，脆生生的清甜，不屑地说道：“女人，就是事儿多。”
　　谢玙这才转过身来，和他面对面，说得甚平静：“这个，是我晚上敷脸用的。”
　　“噢，那还你吧。”已经咬了一大半的小黄瓜直接递到谢玙眼皮底下来。谢玙倒也不气，只道：“从吃的到用的，我从不要别人剩下的。所以，麻烦你现在就去超市重新给我买一个最新鲜的回来。”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她的个人观点中更加没有任何与人商榷的意图。洪林只好恨恨地出门，洪氏反女性血泪史中又写上了重重的一笔：永远不要试图和在美容养颜的女人讲科学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