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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同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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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会遇到的人一定有很多,但那些分开后仍然会记住你的人却不多。
或许“同学”是这样一种人,你们遇上了,或许相处愉快、或许见面难堪,然后一定各奔东西,再在很多年过去之后,或许记得、或许不记得。即使记得,或许更多的只是因为,你们在同样的年龄、同样的地点、经历了一些同样的事情。而你不记得,就一定是因为你们在同样的年龄、却在不一样的地点、经历了太多不一样的事情。
这就是同学,一半是完全陌生、一半是似曾相识的故人。
当谢玙看见傅瑕在MSN上的留言——“这么多年同学,我还不知道你?”——她就觉得这样的话实在是让人无法去相信。士别三日尚且要刮目相看,更何况彼此只是很多年前认识,很多年后乍然相逢,且这样的相逢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年代甚至不需要面对面。所以她只略微思索了一下就回复道:“你知道我?你知道我什么。”
对方却回答得更快,“我知道你一直好强,但性格孤僻,很少和人说话。比如你就很少和我说话。”
坐在电脑前的谢玙习惯性地双手上举,身体往后仰了仰,靠在转椅背上稍微舒展了一下坐得太久的筋骨。孤僻?她觉得这样的形容词听来真是好笑。如果可以合群,谁又愿意只能看着自己被排挤。
其实每个人都生活在某个圈子里,没有谁是真正孤单的一个。小时候你或许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会要求你的小姐妹或者小兄弟不要和你讨厌的人在一起,你会把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想象的无比绝对,以为这个世界定是只围绕在自己的周围而存在。然后你慢慢长大,慢慢认识更多的人和更多的事情,你才明白,这个世界是如此地丰富而复杂,其中又有无数的人际圈子,而你与你的亲朋好友、知交故人不过只是无数圈子中的某一处合集。
这个世界的确不是只为了某一个人而存在,但小时候的我们并不会完全明白这样浅显而简单的道理。
谢玙读中学、甚至到读大学,都不甚明白,为什么自己身边的同学总是喜欢各成团体。而她,常常是被很多的团体排斥的那一个,到最后,她一度以为自己早就先排斥了所有的团体,她也以为自己定是完全独立的那一个,尽管那些中学的好姐妹她也可以掰着指头数一数。
当你以为自己定会和别人有所不同,到最后却发现总有什么一定会和别人相同。
而在中学时代,被老师厌恶,不代表被同学厌恶。同样的道理,被老师喜欢,也决不意味着会被同学喜欢。
轮到中学时代的谢玙身上呢,这个定律开始出现应用上的复杂。她的某些成绩突出自然会被某些老师喜欢,然而语文成绩虽然从来是她的长项,她却觉得如今自己在被人有意地针对。可是这种针对却又只是暗里而非人前,甚至在人前,该老师对她是那么地亲切而关注,所以,她自然也就不会被讨厌这位老师的诸位同学喜欢。而谢玙也因此明白,生活中并不是所有的夸奖都会为你带来愉悦。
当她为此烦恼苦闷的时候,她也会想,如果自己放弃语文成绩,是否就能被同学们接纳呢。而她甚至用实际行动来尝试过。
吴老师每次上课,定要抽查各位同学上一节课的课堂笔记是否回家整理和重新誊写,如果没有整理清晰,轻则写检查,重则学期总成绩扣分。
有一天早上第一节课是语文课,谢玙整理好的笔记就在抽屉里,一伸手就能够得着。抽查到她的时候,她看着那站在自己面前的庞大身影,吐字清晰:“忘带了。”从前也有同学说忘带了,然后就会被等同为没做笔记,下课后写份检查。说出这样的话之后,她甚至马上就在心中开始快乐地构思自己人生中那即将到来的第一份检查了。
然而这一次,吴老师甚至不需要思索,就同样清晰明了地回答:“谢玙同学,我记得你家离学校不远。你平时表现一向很好,所以老师可以相信你。但是为了让其他同学们也相信你,那么,请你现在就回家去拿。”
谢玙仰头看着面前这个人,那玻璃镜片后面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感情。谢玙知道,自己这点小伎俩到底先天不足。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走出了教室。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仿佛永远鸦雀无声的课堂。
出了校门她老老实实往家走。很多年以后,走在同样的路上,偶尔她还会想起那个早晨,八点刚过的时间,上班高峰已过,商业时间还未到来,街上来来往往最多的是稀稀疏疏晨练归来的老人。天气也不太好,半空中是仿佛永远化不开去的低低的云层,那样灰白暗淡的颜色压在这个城市的头顶。
即使闲闲散步也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她却觉得无比漫长。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是坚持对抗,还是选择放弃。她从小就被教育要做一个好孩子、一个好学生,将来再做一个好人。她也从来没有想象过,站到那些好的对立面去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模样,又会迎面来怎样的目光。
她所认识到的有限的世界被同样有限的教育分成了无比清晰的两半,一半是好,一半是坏。而她,只能选择一边。
我们的教育总是告诉我们,一个好的孩子,不会在家人的对立面;一个好的学生,不会在老师的对立面。所以,当我们以为自己能有所选择的时候,其实已经无从选择。然后人生变成既定的直线,直直到底,只能往前。
谢玙回到家,意料之中的无人在家。她从自己书桌下一抽屉的新笔记簿里随便抽出一本,坐下来,翻到第二页,开始凭记忆书写昨天的笔记。她从小练字,写字极快。默完两页的笔记,看看表,拿起本子一路跑回学校。到了教学楼前方停下来,深呼吸几口,然后步履安然地走过高阔的长廊,尽头倒数第一间,墨绿的门推开,吴老师正在讲台上开始书写新课文的大纲。
她规规矩矩地走到讲台前,把本子放到讲台上,“这是我的笔记。“
吴老师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继续写完长长一行字,这才转过身来,拿起本子翻开来慢慢地看了看,然后举起翻开的本子对全班道:“各位同学,现在你们可以相信谢玙同学没有撒谎啦?我刚才看了她的笔记内容,真的做得很好,字也写得很好。“说完,吴老师将那薄薄的本子递回给谢玙,甚至语带亲切地补充了一句:“新本子很漂亮嘛。”
谢玙却只是认真地看着这个人,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她接过笔记簿回到座位上,她知道自己输了,但她已经懒得再理。她想,随便别人怎么看,她都认了,本来就是愿赌服输,更何况不输钱不输命,所以没什么大不了。
坐在座位上,翻开语文书,然后想起什么,她把那个新的笔记薄扔回到抽屉里,再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翻到中间,开始抄写黑板上的板书。无意中一侧头,却看见傅瑕正奇怪地盯着她手中的本子。她倒不觉得被人看破了什么心机,只是莫名地觉得这种事情真是好笑,而她甚至语带讥讽压着声音就冲这人说了几句:“这种事不稀罕吧。有什么好看的。想看笑话去听相声啊。“
傅瑕赶紧回答:“不是!我——“话音未落,前方就传来仿佛当头棒喝的一句:“请同学们安静!”
谢玙重新埋头写字,一贯地无比认真。
学期末,全班无记名投票评选三好学生优秀班干。谢玙班干工作没做完,只有资格选三好。唱票结束,谢玙只有一票。选举完毕刚好正点放学。有女生走过教室时,不高不低的声音,欢快地跟身边一块儿走的同学说:“哎,你们说,有这种人吗,呵呵,自己都好意思投自己一票哦。不过撑死了也就一票哦。”
谢玙坐在自己座位上没有动,收拾好的书包摆在课桌上。坐在里面的傅瑕出不去,也老老实实坐着。等到教室里旁人都走完了,谢玙这才转过头去,面无表情对这个就坐在自己身边的人讲:“你写我名字什么意思。”
谢玙自己的票上,书写极漂亮的两个字——弃权。而傅瑕写的票就从她的眼皮底下递到来收票的班主任老师手中,惊鸿一瞥她还以为自己不过是看花了眼。唱票的时候,听见那唯一的一张弃权票被老师念出来时,谢玙心里还有些微的得意,只是这得意之后马上就是让她觉得耻辱的难堪。她一早就做好的接受零票的心理准备被那唯一的一票生生撕裂,让她自以为原本能够与俗套对立的清高被迅速改写成了耻辱。
傅瑕闷着头不说话。谢玙继续冷冷说道:“你这么乐于助人,那今天值日麻烦你一个人做吧,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拿起书包,头也不回,走出了教室。
没过两天,这件事就经由谢玙的姑姑传达到了她父母。姑姑说:“她班主任张老师说,希望我们除了学习还是要多关心一下她的其它方面。小孩子遇到这种事肯定很受打击的。”
然而谢玙却同想要安慰她的父母讲:“这种事很重要吗?朋友?是你们说的,朋友不在多,而在精。我又不是没有朋友。有人喜欢你,有人讨厌你,好正常。我为什么要把每个人都发展成我的朋友?我把书读好才是正经吧。”
父母看她神色言谈中是真的不在意,也觉得这种事越是挂在嘴边越难受,便就此算了。
然而父母不知道的一件事是,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颁奖大会结束后,谢玙随大流搬凳子回教室。吴老师却拿着几张奖状走过来,分给几个同学,说:“这是学校给争当三好的积极份子的额外的奖状。”最后一张递到了谢玙手中。没有表扬没有鼓励没有督促,就是递给她,众目睽睽下专门补充的一句是:“你这张,是老师专门为你争取到的。”递到她手上,人就走了。谢玙拿着这卷好的奖状在手中,看见身边的同学都仿佛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然后隔着距离打量她。
她平静地放下另一只手里还拖着的凳子,扯掉卷上系的红丝带,看都没看一眼,就在那些表情各异的目光中,三下两下干脆地撕掉,顺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重新搬着自己的凳子回教室去了。很多年以后她想起这件事,都还是觉得那一天仿佛胶片的定格,还有那般好似永远天高云淡、神清气爽的模样,那些不会改变的模样。
当她独自拖着自己的凳子无声走过人群的时候,突然就觉得,沉默竟是一种很好的方法,既不会对不起自己的道德,也无须站到大众的对立面;既不用内心挣扎,也不会感到危险。
而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就此很深地影响到了谢玙为人处事的很多方面,比如那些任何情况下的无记名投票,从芝麻绿豆的小事到法定的义务,她从来都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弃权。就是这样两个写得仿佛比自己的签名还要顺畅的中文字。
她放弃了。她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傅瑕在MSN上说:“我想,我也算了解你的了。”
谢玙回答:“其实,你从来未曾了解我。”